七月的傍晚,空气黏稠得化不开。
陈永刚推开窗,期盼能透进一丝凉风。
对面墙上新装的空调外机却轰隆隆地运转着。
一股热浪混着机械的震颤,直扑他面门。
他皱了皱眉,默默关上了窗。
十天前,这个铁匣子就这样突兀地钉在了那里。
正对着他卧室的窗口,仿佛一个沉默的挑衅。
邻居唐宏博当时拍着胸脯说:“陈老师,放心,绝对不影响!”
此刻,那轰鸣声却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妻子肖梅英端着绿豆汤走进来,看了眼紧闭的窗户。
“又是热风?”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无奈。
陈永刚叹了口气,没说话。
他想起唐宏博那张看似豪爽的笑脸,心里泛起一丝疑虑。
这真的只是一次疏忽的安装吗?
他隐隐觉得,这个夏天,恐怕不会太平静了。
窗外,空调外机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吼着。
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或许正是那看似微不足道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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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陈永刚放下批改到一半的历史试卷,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书房里的老式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吹出的风也是温吞的。
夏夜漫长,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烦躁。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打算去冲个凉水脸。
经过卧室门口时,他听见妻子肖梅英轻微的翻身声。
看来她也没睡着,只是怕影响他备课,一直安静躺着。
这更加重了陈永刚心里的歉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火气。
这一切,都源于十天前开始的那份持续不断的噪音。
他推开卧室门,轻声道:“还没睡?”
肖梅英坐起身,靠在床头,揉了揉太阳穴。
“有点闷,透不过气。”她声音带着倦意,“你也早点休息。”
陈永刚走到窗边,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那股细微却执着的震动。
对面墙上那个方方正白的铁盒子,在夜色里像个顽固的堡垒。
它发出的低频嗡鸣,穿透玻璃,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更别提偶尔压缩机启动时,那陡然增大的轰鸣了。
“要不,明天我再去找唐先生说说?”陈永刚试探着问。
肖梅英沉默了一下,月光照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
“上次不是都说好了吗?他说会注意使用时间的。”
“可这都快十一点了……”陈永刚无奈地指了指窗外。
就在这时,那台外机像是故意印证他的话,突然提高了转速。
沉闷的轰鸣声陡然变得清晰,连窗玻璃都跟着轻微震颤。
肖梅英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薄被盖在身上。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新邻居,别把关系弄僵了。”
陈永刚看着妻子隐忍的样子,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肖梅英的顾虑,这年头邻里关系敏感,能忍则忍。
可这种单方面的忍耐,到底能换来多久的相安无事?
他回到书房,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看那些久远的历史事件。
试卷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顽固的轰鸣。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住在老房子,隔壁工厂夜班机器的声响。
那种无处可逃的噪音,曾是他童年噩梦的背景音。
没想到几十年后,他又要经历这种困在声音牢笼里的滋味。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客厅的窗边,远远望着那个外机。
安装的位置实在蹊跷,正好对准他家卧室窗口的中心。
虽说楼间距不算太近,但这设计未免太不顾及他人。
唐宏博搬来那天,还热情地递过烟,说着远亲不如近邻。
当时觉得这人爽快,现在想来,那份热情底下藏着别的什么。
陈永刚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多想了吧。
他只是个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习惯了从故纸堆里找真相。
现实的人际往往比历史更复杂,更让人捉摸不透。
夜更深了,噪音依旧,像个不肯罢休的絮叨者。
他最终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用靠垫勉强堵住耳朵。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听到的不是空调声,而是某种预示。
预示着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像往年那样平静地度过了。
02
第二天是周六,陈永刚却醒得比平时上班还早。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里带着清晨特有的清爽。
那台折磨人的外机终于安静了,像个收敛了爪牙的野兽。
他轻手轻脚起身,怕吵醒刚入睡不久的肖梅英。
厨房里,他烧上水,准备给妻子熬点安神的小米粥。
趁着间隙,他走到阳台,仔细打量起对面那面墙。
这是栋有些年头的家属楼,户型规整,但设计难免老旧。
各家阳台错落,空调外机的位置原本都有大致规划。
唐宏博家是新搬来的,买下了之前空置很久的二楼。
他家阳台侧面确实有预留的外机位,虽然有点挤。
但唐宏博偏偏选了这个突兀的位置,正对着他家卧室。
陈永刚眯起眼,测量着距离,最多不过七八米。
这个距离,别说噪音,夏天排出的热风都够受的。
“看什么呢?”肖梅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穿着睡衣,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没睡好。
“没什么,透透气。”陈永刚收回目光,给她倒了杯温水。
肖梅英接过水杯,也看向对面那个安静的外机。
“白天倒是挺安静,”她语气缓和了些,“可能晚上他家怕热。”
陈永刚沉默着,昨晚压缩机频繁启动的声响犹在耳边。
那绝不是简单的“怕热”,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彰显。
唐宏博是做建材生意的,听说规模不小,应酬也多。
这种人,习惯了大嗓门和占上风,难免考虑不周。
但这“不周”里,有没有几分试探邻居底线的意味?
粥锅扑腾起来,陈永刚转身回厨房,撇去了浮沫。
肖梅英跟进来,拿起勺子轻轻搅拌着锅底。
“要不,我今天烤点饼干,给唐家送点去?”
她总是这样,试图用善意去化解可能存在的隔阂。
“缓和下关系,顺便委婉提一下空调的事?”
陈永刚切着咸菜,刀在案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
他了解妻子,圆融,不希望左邻右舍面上难堪。
“上次我去说,他答应得挺好,结果呢?”他语气平淡。
肖梅英放下勺子,看向丈夫:“那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我先去物业问问,”陈永刚把咸菜装盘,“看有没有规定。”
早饭后,陈永刚去了小区物业办公室。
周末只有个年轻值班员,对着电脑屏幕打哈欠。
听陈永刚说明情况,年轻职员一脸见怪不怪。
“陈老师,这事儿……咱物业只能协调,没执法权啊。”
他翻着记录本,“之前也有过类似投诉,都不了了之。”
“有没有安装位置的明文规定?”陈永刚追问。
“原则上是不能影响邻居,但‘影响’这词,弹性太大。”
职员无奈地摊手,“主要还是靠邻里间自觉协商。”
自觉协商?陈永刚想起唐宏博那张笑呵呵的脸。
第一次上门时,对方的态度不可谓不热情。
“陈老师您放心!绝对不影响!我们注意!”
话说得漂亮,可行动上却是另一回事。
这种口惠而实不至,比直接拒绝更让人憋闷。
回家的路上,阳光渐渐猛烈起来。
陈永刚看到唐宏博那辆黑色SUV停在楼下,洗得锃亮。
车身反射着刺眼的光,透着一种张扬的底气。
他抬头,正好看见唐宏博站在阳台打电话。
声音洪亮,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只言片语。
“王总!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没问题!”
唐宏博挥舞着手臂,意气风发,全然不顾及周围安静的氛围。
陈永刚低下头,快步走进单元门。
楼道里阴凉安静,与外面的喧嚣浮躁仿佛两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那台空调外机,或许只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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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肖梅英还是烤了饼干,蔓越莓口味,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她用漂亮的点心盒装好,系上丝带,显得郑重其事。
“我自己去送吧,”她对丈夫说,“女人之间说话方便点。”
陈永刚正在给阳台的几盆花浇水,闻言动作顿了顿。
“也好。”他不想打击妻子的好意,但心里并不抱希望。
肖梅英拎着饼干盒出门了,脚步轻快,带着解决问题的期待。
陈永刚走到书房窗口,这个角度能看到唐家入户门的一角。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妻子敲开了门,唐宏博的妻子张莉出现在门口。
两个女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张莉笑着接过了饼干盒。
肖梅英似乎在说着什么,手势温和地指向空调外机的方向。
张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才又堆起笑点头。
短短几分钟,肖梅英就回来了,顺手带上了家门。
“怎么样?”陈永刚放下水壶,接过她手里的空点心盒。
肖梅英脱下外套,神情有些复杂,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无奈。
“张姐人挺客气的,说谢谢咱们的饼干,夸我手艺好。”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我也委婉提了空调晚上声音有点大。”
“她怎么说?”陈永刚在她身边坐下,递过一杯水。
“她说……知道这事,老唐也跟她提过,觉得挺不好意思。”
肖梅英斟酌着用词,“但她做不了主,得等老唐回来商量。”
陈永刚没说话,这种推脱的说辞,他听得懂。
“她还说,”肖梅英补充道,“他们家孩子怕热,夏天离不开空调。”
“而且那个位置信号最好,说是安装师傅特意选的。”
信号最好?陈永刚心里冷笑,这理由未免太敷衍。
安装师傅考虑的是机器性能,怎么会顾及邻居感受?
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怕伤了妻子一片维护和睦的心。
“等等看吧,”肖梅英自我安慰道,“也许唐先生回来会处理。”
整个下午,陈永刚都有些心不在焉。
备课的时候,目光总忍不住飘向窗外那个白色的方块。
它安静地挂在那里,在阳光下反射着光,像个无声的宣告。
宣告着一种基于“我家舒服”为前提的、不容置疑的“自由”。
傍晚时分,唐宏博的SUV回来了,引擎声在楼下停歇。
陈永刚听到对面开关门的声音,还有孩子嬉闹的动静。
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人过来就空调的事打个招呼或解释。
肖梅英在厨房准备晚饭,时不时看一眼窗外,轻轻叹气。
显然,她也意识到,那盒精心烤制的饼干,并未换来期待中的回应。
晚饭时,气氛有些沉闷。连女儿小雅都察觉到了父母情绪不高。
“爸,妈,我们班下周要开家长会,你们谁去?”小雅试图活跃气氛。
“我去吧。”陈永刚夹了块排骨给女儿,“你妈最近休息不好。”
这话意有所指,肖梅英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
就在这时,对面突然传来“嘀”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熟悉的压缩机启动声由弱变强,轰隆隆地运转起来。
热风隔着窗户玻璃,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黏腻的气流。
晚餐刚进行到一半,闷热的夏日夜晚才刚刚拉开序幕。
这意味着,至少在未来几个小时内,噪音将持续不断。
小雅皱起了眉:“吵死了!他们家怎么又开了!”
肖梅英赶紧安抚女儿:“快吃饭,吃完回屋写作业,关上门就好。”
陈永刚放下筷子,碗里的米饭还剩大半。
他看着妻子和女儿,一种无力感慢慢涌上心头。
保护家人有一个安静舒适的居住环境,这本是最基本的需求。
此刻,却需要靠“关上门”来艰难维持。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台再次开始工作的机器。
夜色渐浓,外机上的指示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04
周一上午没课,陈永刚决定再去一次唐家。
这次,他不想再绕弯子,打算直接而明确地表达诉求。
出门前,肖梅英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眼神里有些担忧。
“好好说,别再起争执。毕竟以后还要天天见面。”
陈永刚点点头,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放心。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201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是唐宏博本人。
他穿着休闲睡衣,头发有些乱,似乎刚起床不久。
见到陈永刚,他脸上迅速堆起惯有的热情笑容。
“哎呦,陈老师!早啊!快请进请进!”
“不进去了,”陈永刚站在门口,语气平和,“唐先生,就那么个事。”
他指了指窗外,“您家这个空调外机,正对着我家卧室。”
“晚上声音实在有点大,热风也直往里灌,影响休息。”
唐宏博脸上的笑容不变,侧身让了让。
“进来说,进来说!站门口像什么话!”
盛情难却,陈永刚只好迈步进了客厅。
唐家装修得很新,是现代简约风格,家具电器看起来价值不菲。
只是客厅有些凌乱,显然是男主人不拘小节的作风。
“坐!陈老师!”唐宏博招呼着,一边找烟盒。
“不抽烟,谢谢。”陈永刚在沙发上坐下,直奔主题。
“唐先生,关于空调外机的位置,能不能麻烦调整一下?”
唐宏博自己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烟圈。
“陈老师,不瞒您说,这个位置啊,是安装师傅定的。”
他挥动着夹烟的手,“师傅说这位置最好,散热佳,机器寿命长。”
“我们也想装别处,可师傅说别的地方效果打折扣,还费电。”
陈永刚耐着性子:“我理解。但确实对我家影响太大了。”
“您看,晚上休息不好,我白天还要上课,孩子也要学习……”
唐宏博哈哈一笑,打断了他:“理解!完全理解!”
“这样,陈老师,我们以后注意!晚上尽量开小风,早点关!”
“而且你看,”他走到窗边,“这距离,其实也没多近嘛!”
“主要是正对着窗口,”陈永刚强调,“声音和热风都是直射。”
“陈老师您是文化人,讲究。”唐宏博弹了弹烟灰。
“我们粗人,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这点声音,不算事儿吧?”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揶揄。
陈永刚的脸色沉了下来:“唐先生,这不是讲究不讲究的问题。”
“这是严重影响正常居住的问题。我们有权利要求相邻权。”
“相邻权?”唐宏博挑了挑眉,笑容淡了些。
“陈老师,您这言重了吧?我装自家墙上,没占您地方吧?”
“法律上有规定,行使自己权利不能损害他人合法权益。”
陈永刚尽量保持语气平稳,引用着之前查过的资料。
唐宏博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法律法规那些太复杂!咱老百姓过日子,简单点好!”
“我说了会注意使用,您要不信,我也没法子了。”
他站起来,有送客的意思。“我这刚起床,还没洗漱……”
陈永刚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徒劳,只好站起身。
“希望唐先生能体谅一下,尽快想办法调整位置。”
“好说,好说!”唐宏博打着哈哈,把他送到门口。
关门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陈老师,远亲不如近邻,和气生财!”
门在眼前关上,隔绝了唐宏博那张笑脸和满屋的烟味。
陈永刚站在楼道里,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
对方自始至终没有一句硬邦邦的拒绝,却比直接拒绝更让人无力。
那种建立在实力不对等上的“客气”,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他慢慢走下楼梯,阳光从楼道窗户射进来,照出一片浮尘。
就像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混沌不清,难以理喻。
回到家里,肖梅英期待地看着他。
陈永刚摇了摇头,苦笑一下:“还是那套说辞,会注意。”
肖梅英眼里的光黯淡下去,轻轻叹了口气。
“那就再等等看吧。也许……真的会注意呢?”
这话,连她自己说出来,都显得那么没有底气。
陈永刚没再说什么,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他需要一点安静,来平复内心翻涌的失望和怒气。
也需要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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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来的几天,唐家空调的使用似乎并没有“注意”的迹象。
反而变本加厉。启动更频繁,运行时间也更长。
尤其是夜深人静时,那低频的轰鸣和震动愈发清晰。
陈永刚连续几晚睡眠不足,白天站在讲台上都有些精神恍惚。
讲解“安史之乱”时,竟一时语塞,想不起关键将领的名字。
底下的学生窃窃私语,投来诧异的目光,让他倍感尴尬。
教研组长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建议他去医院看看。
他只能含糊地说是天气太热,睡眠不好,心中却满是苦涩。
肖梅英的情况更糟,她神经衰弱,对声音尤其敏感。
几天下来,脸色蜡黄,眼圈乌黑,只好翻出安眠药来吃。
看着妻子依赖药物入睡,陈永刚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女儿小雅也开始抱怨,说写作业时总被吵得心烦意乱。
这个家,因为一台邻居的空调,变得气氛压抑,愁云惨淡。
周五晚上,陈永刚批改完周测试卷,已是深夜十一点。
对面空调依旧轰鸣,压缩机的噪音像钻进脑仁里搅拌。
他推开女儿房门看了看,小雅戴着耳机睡着了,眉头皱着。
回到卧室,肖梅英背对他躺着,但僵直的背影显示她醒着。
陈永刚在床边坐了很久,黑暗中只有空调声和自己的心跳。
一种混杂着愤怒、无奈和责任感的情緒,在他胸中积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沉默和退让,换不来尊重和解决。
第二天是周六,他起了个大早,脸色冷峻。
肖梅英看他神情,就知道丈夫这次是铁了心要较真了。
“你……”她张了张嘴,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这回必须有个说法。”陈永刚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他先去找了物业经理,这次不是值班员,是正经管事的人。
经理倒是很重视,亲自跟着陈永刚回家查看了情况。
看着正对窗口的外机,经理也皱了眉:“这装的是有点别扭。”
但说到处理,经理又面露难色:“唐老板那人……有点背景。”
“我们只能尽力协调,真要强制,物业没那个权力啊。”
“业主委员会呢?”陈永刚问,“这种事业委会能不能管?”
经理想了想:“业委会赵主任倒是公正,就是……唐老板好像跟他……”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唐宏博可能和业委会主任有交情。
陈永刚的心沉了沉,但还是记下了业委会主任赵德厚的电话。
回到家,他犹豫再三,拨通了赵德厚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洪亮的老人,听说情况后,语气很客气。
“陈老师是吧?您反映的情况我了解了,这是个大问题!”
“邻里之间,要以和为贵,但不能光让一方吃亏受委屈!”
赵主任表态很明确,说会尽快找唐宏博沟通,督促解决。
挂了电话,陈永刚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看来这位老主任还是明事理的,或许事情能有转机。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肖梅英,妻子的脸上也露出些许希望。
“赵主任是退休老干部,说话应该有分量。”
然而,希望只持续了半天。
下午,陈永刚在小区超市买菜,正好碰见唐宏博也在。
唐宏博推着购物车,车里堆满高档烟酒和进口水果。
见到陈永刚,他非但没有回避,反而主动笑着打招呼。
“陈老师!巧啊!买菜?”
态度自然得仿佛前几天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陈永刚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唐宏博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戏谑的笑。
“陈老师,您还挺有门路,都找到赵老爷子那儿去了?”
陈永刚心里一凛,没想到赵主任这么快就联系了他。
更没想到,唐宏博会是这种浑不在意的反应。
“正常反映问题。”陈永刚保持镇定。
“哈哈,正常,正常!”唐宏博拍了拍他的肩膀,力气不小。
“不过陈老师,我跟您交个底。”
他收起了笑容,眼神里透出些许不耐烦和强势。
“这空调,我就装这儿了!我家地方,我想装哪儿装哪儿!”
“我一没违法,二没违纪,这就是我的自由!”
“您要是觉得吵,嫌热,您家也可以装个更好的,隔音好点的!”
这话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奚落,彻底撕破了之前的伪装。
陈永刚盯着他,握紧了手里的购物篮,指节发白。
“唐先生,做人做事,总要讲点公德心吧?”
“公德心?”唐宏博嗤笑一声,“我一没偷二没抢,按时交物业费。”
“装个空调自家用,碍着谁公德了?您这大帽子扣得!”
说完,他不再理会陈永刚,推着车昂首走向收银台。
背影嚣张,留给陈永刚一股混合着烟草和古龙水味的冷风。
陈永刚站在原地,超市里冷气很足,他却觉得血液往头上涌。
“自由”。这个词从唐宏博嘴里说出来,显得如此刺耳。
那是一种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蛮横自私的“自由”。
他意识到,通过正常途径沟通解决,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06
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家,陈永刚的脸色难看至极。
肖梅英一看就明白了七八分,没多问,默默接过他手里的菜。
晚饭桌上,气氛比前几天更加凝重。
连小雅都察觉到不对劲,安静地吃饭,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怎么说?”饭后,肖梅英一边洗碗,一边轻声问。
陈永刚把超市里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尽量省略了挑衅的细节。
但肖梅英还是听出了丈夫语气里的屈辱和愤怒。
她关掉水龙头,擦干净手,转过身看着陈永刚。
“要不……就算了吧。”她声音很低,带着疲惫。
“我们再想想办法,给窗户加层隔音密封条?”
“或者,咱们卧室和小雅换一下,她房间靠里,声音小点。”
陈永刚看着妻子眼里的血丝和妥协,心里一阵刺痛。
明明是对方的错,为什么退让、忍受的要是自己家?
“这不是换房间的问题。”他声音沙哑,“这是道理问题。”
“可道理讲不通啊!”肖梅英有些激动,“他那种人……”
她顿住了,没把“无赖”两个字说出口,但意思很明显。
“讲不通也要讲。”陈永刚态度坚决,“我就不信没地方说理。”
他回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搜索相关法律法规和案例。
噪声污染防治法、民法通则关于相邻权的规定……
他一条条看下去,一字字记下来,像准备一场重要的战役。
窗外的空调声依旧,但此刻在他听来,已不再是单纯的噪音。
而是挑战,是对他信奉的秩序和公理的一种蔑视。
他陈永刚,一个教了半辈子历史的老师,习惯了书斋的平静。
如今却被逼到墙角,要为一台空调,去打一场陌生的仗。
这让他感到悲哀,又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接下来的两天,他整理了详细的材料。
包括外机位置的照片、录下的噪音视频、相关法律条文摘录。
他写了情况说明,打印出来,准备分别提交给物业、业委会。
甚至想好了,如果这些都不行,就去社区街道反映。
周一下午,他带着材料先去物业办公室备案。
经理不在,还是那个年轻值班员,收下材料,态度敷衍。
“陈老师,您这准备得真充分。不过……估计用处不大。”
年轻人好心提醒,“唐老板那种人,软硬不吃,除非……”
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除非什么?”陈永刚追问。
“除非有能压得住他的人发话。”值班员压低声音。
“咱们这小庙,谁压得住他?听说他生意做得大,关系硬。”
关系硬。这三个字像根刺,扎在陈永刚心上。
难道在这世上,有理还不如“有关系”管用?
他又去找了业委会赵主任,把材料恭敬地递上。
赵德厚戴着老花镜,仔细看了好久,面色严肃。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他摘下眼镜,敲着桌子。
“陈老师,您放心!这事儿业委会一定管到底!”
“我马上联系老唐,必须让他限期整改!太欺负人了!”
得到赵主任的保证,陈永刚心里稍稍燃起一丝希望。
也许,这位耿直的老干部,真能主持这个公道。
他道了谢,离开赵主任家时,脚步轻松了一些。
傍晚时分,他接到岳父打来的电话,例行问候。
岳父退休前在机关工作,人脉广,关心女儿一家。
闲聊中,岳父听出女婿情绪不高,便多问了几句。
陈永刚本来不想让老人操心,但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便简略说了和邻居因空调产生的纠纷,语气尽量平淡。
“……姓唐的邻居,挺强势的,叫唐宏博,做建材的。”
他随口提到了对方的名字,带着一丝无奈。
电话那头,岳父突然沉默了几秒。
“唐宏博?是不是个子挺高,有点胖,开黑色大车的?”
陈永刚一愣:“爸,您认识他?”
岳父在电话里哼了一声,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算不上认识,听过这名字。他……最近是不是在找赵德厚?”
陈永刚心里咯噔一下:“赵主任?业委会的赵主任?”
“对,就是他。”岳父顿了顿,“老赵是我战友,以前一个连的。”
“前两天通电话,他还提起,说有个叫唐宏博的老板……”
岳父的话没说完,但一股凉意,瞬间爬上了陈永刚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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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挂了岳父的电话,陈永刚坐在书房里,许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房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对面那台空调外机依然在轰鸣,声音却仿佛遥远了一些。
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岳父透露的信息占据。
唐宏博在找赵德厚。而赵德厚是岳父的老战友。
这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连日来的迷雾和憋闷。
难道唐宏博态度的强硬,是自恃与赵主任有某种关系?
可赵主任白天的态度,分明是旗帜鲜明地支持自己的。
是赵主任在演戏?还是岳父听错了?抑或另有隐情?
各种猜测在脑海里翻腾,让原本清晰的事情变得错综复杂。
“爸电话里说什么了?”肖梅英推门进来,端着一杯热牛奶。
她看出丈夫接完电话后神情不对,比之前更加凝重。
陈永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岳父的话告诉了妻子。
在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个人分担这份疑虑和不安。
肖梅英听完,也愣住了,端着牛奶的手停在半空。
“赵主任……和唐宏博有关系?那他白天还……”
她显然也想到了同一层,脸上露出困惑和担忧。
“如果赵主任偏向他,那我们找业委会,不是白费力气吗?”
陈永刚摇了摇头:“现在下结论还早。爸也只是听说。”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轻易拔除。
这一晚,陈永刚彻夜难眠。
一方面是对事情可能走向的担忧,另一方面是对人性的质疑。
他回想与赵德厚有限的接触,那位老人看起来正直爽朗。
难道这一切的表象之下,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利益纠葛?
如果连业委会主任都无法信任,他还能找谁求助?
难道真要走法律途径?那将是一场漫长而昂贵的消耗战。
对于他这样的普通教师家庭,无疑是难以承受之重。
第二天,他刻意留意着业委会和唐宏博那边的动静。
一整天都风平浪静,没有接到赵主任的反馈电话。
唐宏博家的空调依旧按时响起,没有丝毫改变。
这种寂静,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沉闷,让人心慌。
傍晚,陈永刚在小区花园散步,远远看到赵德厚。
赵主任正在和几个老人下象棋,声音洪亮,神情专注。
看起来一切如常,不像是刚处理过一件棘手纠纷的样子。
陈永刚犹豫着,是否该上前打个招呼,侧面探探口风。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走到一边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是陈永刚陈老师吗?我是老唐啊,唐宏博!”
陈永刚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
唐宏博的声音一反常态,透着前所未有的客气,甚至…谦卑?
“陈老师,您晚上方便吗?我想……登门拜访一下。”
08
电话里,唐宏博的语气近乎恳切,与之前的嚣张判若两人。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陈永刚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德厚,心里疑窦丛生。
是赵主任施加了压力?还是岳父那边起了作用?
“唐先生,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陈永刚保持警惕。
“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当面说好。”唐宏博坚持道。
“就几分钟,绝不打扰您和家人休息!务必给个机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永刚也不好再直接拒绝。
他倒想看看,这个唐宏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那……八点以后吧。”他给了个时间。
“好!好!八点我一定到!谢谢陈老师!”
挂了电话,陈永刚心绪不宁,棋也没心思看了。
他快步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正在辅导女儿功课的肖梅英。
肖梅英同样惊讶不已:“他主动要来?态度还那么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虑。
晚上八点整,门铃准时响起。
陈永刚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唐宏博,但形象与往日大不相同。
他换下了平时那些张扬的名牌logoT恤,穿着一件朴素的 Polo 衫。
最扎眼的是,他手里竟然拎着两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五粮液。
脸上堆满了笑容,但那笑容里带着明显的尴尬和讨好。
“陈老师,打扰了!”他微微欠身,语气恭敬。
“唐先生,你这是……”陈永刚侧身让他进来,目光落在那两瓶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