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睡个懒觉的时候,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才刚刚把房间照出一点灰蒙蒙的轮廓。
搁在以前,这个点我早就已经跟打仗一样,在厨房里乒乒乓乓了。
张磊的,婆婆的,还有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宝贝疙瘩大姑子张莉的,三份口味不同、温度有别的早餐,得伺候周全。
但今天,我不想了。
凭什么呢?
就凭我是他张家的媳妇?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全是自己身上那股好闻的沐浴露味儿,而不是挥之不去的油烟味。
真好。
耳朵竖着,能听见客厅里婆婆已经起床了,那种特有的、拖着棉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厨房门口。
然后是开冰箱门的声音。
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皱着眉头的样子,看到里面除了生的食材,什么现成的都没有。
“哎哟。”
一声短促又饱含不满的叹息,精准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好戏开场了。
果然,没过两分钟,婆婆的脚步声就停在了我卧室门口。
她没敲门,大概是觉得我肯定已经醒了,只是在磨蹭。
“张磊,张磊?”她开始喊我老公的名字,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确保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你媳"妇儿今天怎么回事?这都几点了,还不起来做饭?莉莉等下还要吃早饭呢!”
我闭着眼,一动不动。
张磊在我身边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快去看看,是不是不舒服?”婆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催促。
我能感觉到张磊从床上坐了起来,床垫的一侧陷了下去,然后又弹起来。
他下床,脚步很轻,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妈,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婆婆的声调立刻拔高了,“林淼呢?睡得跟死猪一样!你妹妹饿着肚子呢,你们俩倒好,睡得安稳!”
我听见张磊压低了声音:“妈,您小点声,淼淼可能就是累了。我去做吧。”
“你做?你会做什么?不是煮糊了就是没放盐,莉莉吃不惯的!”婆婆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我老公厨艺的鄙夷,以及对她女儿口味的无限珍视。
我心里冷笑更盛。
是啊,你女儿金贵,吃不惯凡人做的饭。
可惜,我这个凡人,今天罢工了。
门被轻轻关上,张磊走回床边,推了推我的肩膀。
“淼淼,醒醒。”
我装作刚被吵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带着一脸的惺忪和不解。
“怎么了?”
张磊的脸上挂着一丝为难,他指了指门外,“妈在催早饭了,你看……”
我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都发出了轻微的“咔吧”声。
“哦。”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掀开被子,慢悠悠地往床下挪。
张磊以为我这是要去厨房,松了口气。
“你快点,妈都等急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开始慢条斯理地刷牙、洗脸、护肤。
每一个步骤都比平时慢了一倍。
我就是要让他们等。
等我涂完面霜,慢悠悠地从卫生间晃出来的时候,张磊正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步。
“你怎么这么慢啊?”他抱怨道。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走到衣柜前,开始挑今天要穿的衣服。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砰”的一声,粗暴地敲响了。
“林淼!你到底管不管我们一家人了?!”
是张磊的声音,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质问。
我挑衣服的手顿住了。
好啊。
终于忍不住了。
一家人?
我转过身,隔着门板,声音不大,但清晰无比地回了一句:
“你妹妹也是‘一家人’里的一员吧?她怎么不管?”
门外瞬间安静了。
我能想象出张磊那张憋得通红的脸。
紧接着,是婆婆尖利的声音:“你跟莉莉比?她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家,是能下厨房的人吗?娶你回来是干什么的?”
我拉开门,倚在门框上,看着门口站着的、表情各异的母子俩。
我笑了。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娶回来是干什么的’?”
我目光转向张磊,笑容更冷了,“当初你娶我的时候,可没说我是回来给你妈和你妹当保姆的。”
张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淼,你怎么说话呢?!”
“我怎么说话了?”我往前一步,逼视着他,“我说的是事实。张莉,你妹妹,二十六岁的人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就有现成的饭菜,碗都不用洗一个。我呢?我每天六点半起床,买菜做饭,伺候你们一大家子,完了还要去书房赶我的设计稿。我也是要工作的,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
婆婆被我这番抢白说得一愣,随即双手往大腿上一拍,开始撒泼。
“哎哟,我的天哪!这真是娶了个祖宗回来啊!嫌我们家使唤你了是吧?我们张家是缺你那口饭吃了,还是缺你那件衣服穿了?”
“妈,您别这么说。”我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可怕,“你们不缺,我自己缺。我挣的钱,每一分都是我自己熬夜画图换来的。我没花过你们张家一分钱,相反,这个家的水电煤气,每个月的生活费,我可是一分没少出。”
我看着张磊,“对吧,老公?”
张磊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这是事实。
我们结婚时,说好了经济AA,但住在他父母家,为了家庭和睦,我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生活开销,想着人心换人心。
现在看来,我换来的,是一群白眼狼。
“你……”婆婆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指着我,手指头都在发抖。
就在这时,大姑子张莉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打着哈欠问:“吵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看到我们三个人堵在门口对峙,愣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立刻带上了那种惯有的、大小姐式的挑剔。
“嫂子,早饭呢?我饿了。”
我看着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忽然觉得之前跟他们争辩的自己特别可笑。
对牛弹琴,牛至少还能给你摇摇尾巴。
对他们,你只能收获一肚子的气。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笑容,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
“早饭啊,”我指了指厨房,“在冰箱里,生的。想吃什么,自己做。”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回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反锁。
世界清静了。
我能听见门外婆婆的咒骂声,张磊的劝解声,还有张莉不耐烦的抱怨声。
“妈,她什么态度啊!不就是个早饭吗,至于吗?”
“你别管她!疯了!真是疯了!张磊,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妈,嫂子,你们都少说两句……”
我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把那些噪音隔绝在外。
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我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要么,他们适应没有保姆的日子。
要么,我离开这个所谓的“家”。
那天早上的结局,是一地鸡毛。
张磊试图下厨,结果毫无意外地把两个鸡蛋煎成了黑炭,还触发了烟雾报警器,尖锐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楼道。
婆婆一边手忙脚乱地关报警器,一边骂骂咧咧,说我就是个祸害,我不做饭,家里都要着火了。
大姑子张莉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最后摔门而出,说是出去吃。
我呢?
我在房间里,戴着耳机,听着舒缓的音乐,把我那个难缠的客户要的logo修改稿,给做完了。
十点钟,我收拾妥当,背上包,准备出门去跟客户当面沟通。
一开门,就看到客厅里跟遭了贼一样。
厨房里,那口被煎蛋摧残过的锅就那么扔在水槽里,上面还凝固着黑色的不明物体。
餐桌上,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包子,旁边是一杯喝剩的豆浆,明显是婆婆的杰作。
而婆婆本人,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抹眼泪,嘴里还念念有词。
张磊坐在她旁边,一脸的疲惫和无奈,正在笨拙地安慰着。
“妈,您别哭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能不哭吗?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给你娶了媳"妇儿,结果呢?是给我娶回来一个仇人啊!连口热饭都不给我这个老婆子吃……”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我,哭声瞬间拔高了八度,仿佛要唱一出惊天动地的悲情大戏。
我目不斜视,换上鞋。
张磊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眉头紧锁。
“你去哪?”
“出去工作。”我言简意赅。
“工作工作,你就知道工作!”婆婆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家都不要了,还工作什么?你看看这个家被你弄成什么样子了!”
我简直要被她这颠倒黑白的逻辑气笑了。
“妈,您搞清楚,这个家不是我弄成这样的,是它本来就应该这样。”
我站直身子,看着他们,“一个健康的家庭,是每个人都要付出的。而不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一个人,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以前我愿意多做一点,是情分,不是本分。现在,我不想了。”
“你……”
“还有,”我看向张磊,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开始,家务,我们两个平分。做饭,轮流来。至于你妹妹,”我朝紧闭的房门扬了扬下巴,“她是个成年人,请她对自己负责。我的工资,以后只用来支付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开销,以及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家庭公共开支。赡养你的父母,是你的责任,我可以在情感上支持,但在经济上,我不会再大包大揽。”
我说完这番话,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婆婆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张着嘴,忘了哭。
张磊的脸色,比调色盘还精彩。
“林淼,你这是要跟我算总账吗?”他声音干涩。
“不是算总账,”我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我是在挽救我们的婚姻。张磊,我不想有一天,我们之间只剩下怨恨。”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压在心口好几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我自己,撬动了一角。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状态。
我严格执行我的新规矩。
早上,我不再早起,跟张磊一样,睡到闹钟响。然后各自洗漱,各自解决自己的早餐。
我通常是出门买个三明治,或者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解决。
张磊一开始还想寄希望于他妈,结果发现婆婆的厨艺仅限于把东西煮熟,至于味道,那就全凭天意了。
连着吃了两天咸得发苦的面条和淡得像水的白粥后,他也开始跟我一样,选择外食。
最惨的是大姑子张莉。
她习惯了饭来张口的生活,突然之间断了粮,整个人都蔫了。
她先是跟婆婆闹,说她做的饭不是人吃的。
婆婆气得跟她吵了一架,说:“你嫂子不做,我这把老骨头给你做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然后她又去找张磊,撒娇卖萌,想让她哥给她点外卖。
张磊一开始还心软,给她点了几次。
我发现后,什么也没说,直接把当月的家庭账单发到了我们三个人的小群里。
外卖那一栏,我用红色的字体,加粗,标得清清楚楚。
然后我@张磊:“这个月的外卖费用,是你个人支出,记得从你那份工资里扣。我的预算里,不包含这一项。”
张磊没回话,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给张莉点过外卖。
张莉没辙了,只好自己学着点。
但她那点微薄的工资,哪里经得起天天吃外卖?
没过几天,她就开始找各种理由跟婆婆要钱。
“妈,我没钱交话费了。”
“妈,我那件衣服干洗要两百块。”
“妈,我跟朋友出去,你给我点钱呗。”
婆婆心疼女儿,自己的退休金,大把大把地往外掏。
我看着,心里毫无波澜。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挺好。
至于家务,更是成了重灾区。
我只负责打扫我们的卧室、书房,以及清洗我们两个人的衣物。
客厅、厨房、卫生间这些公共区域,我提出排班制。
我,张磊,张莉,一人一天。
婆婆年纪大了,我没把她排进去。
结果呢?
轮到我的那天,公共区域窗明几净,跟样板间似的。
轮到张磊,他倒是会做,但总是丢三落四,地拖不干净,垃圾忘了倒。
最绝的是张莉。
轮到她的那天,她就当没这回事。
沙发上,堆着她换下来的衣服、零食包装袋。
餐桌上,是她吃剩的外卖盒子。
我也不说,也不催。
垃圾满了,我就把我们房间的垃圾袋扎好,放在门口。
厨房水槽里堆满了碗,我就用我们自己的碗,吃完立刻洗干净放回我们房间。
一个星期后,家里已经没法看了。
一股若有若无的酸臭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终于,在又一个轮到张莉打扫,而她却化着精致的妆准备出门约会的早上,张磊爆发了。
“张莉!你给我站住!”
张莉被他吼得一哆嗦,回过头,不耐烦地问:“干嘛啊哥,我赶时间。”
张磊指着沙发上的那堆垃圾,“今天轮到你打扫,你看不见吗?这个家都快成垃圾堆了!”
张莉翻了个白眼,“哎呀,我回来再弄不行吗?一点小事,至于这么大声吗?”
“小事?”张磊气得笑了起来,“你看看这家里,哪还有个家的样子!你嫂子不管,你也不管,就指望我一个人吗?”
“那不然呢?她是你老婆,她不做谁做?”张莉理直气壮地反驳。
我正好从书房出来,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住了。
我走到客厅中央,看着他们兄妹。
“张莉,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你哥的老婆,不是你们家的保姆。我有义务跟他共同经营我们的生活,但没有义务伺"候你。”
我转向张磊,“还有你,你别指望我。这是你妹妹,是你妈的女儿。她们不管,你应该去找你妈,而不是冲我发火。”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戳破了张磊一直以来和稀泥的假象。
他一直试图把矛盾的焦点,重新引到“我不做家务”这件事上。
但他忘了,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更根本的问题。
那就是他妈和他妹,这对奇葩的母女。
张磊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着我,又看看他妹妹,最后把目光投向了从房间里闻声而出的婆婆。
“妈,您看看莉莉!”
婆婆一看来势汹汹的儿子,立刻把女儿拉到自己身后,摆出了保护的姿态。
“你看莉莉干什么?她一个小姑娘,你吼她干什么?不就是没打扫卫生吗?我等下弄不就行了!你至于为了你那个媳"妇儿,这么跟你亲妹妹过不去吗?”
又是这套说辞。
为了媳"妇儿。
好像我就是那个挑拨他们家庭关系的万恶之源。
张磊被他妈这番话顶得,一口气没上来,指着她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好,好,你们都好……”他最后颓然地放下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脸埋进了手掌里。
我看着这一地鸡毛,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转身回了书房,关上门,给我最好的闺蜜发了条微信。
“我可能,真的要离婚了。”
闺蜜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怎么了你?又跟那对奇葩母女干仗了?”
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闺蜜在电话那头,气得破口大骂。
“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能跟公婆住一起!你看现在这样,你老公就是个面团,任他妈搓圆捏扁!离!必须离!这种男人留着过年吗?”
我苦笑一声。
“说得容易。这么多年的感情,哪是说断就断的。”
“感情?”闺蜜冷笑,“他跟你有感情,就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了!林淼,你清醒一点!你图他什么?图他会和稀泥,还是图他有个拎不清的妈和巨婴妹妹?”
我沉默了。
是啊,我图他什么呢?
当初刚认识的时候,图他老实,对我好。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给我准备红糖水。
会在我加班晚了的时候,不管多远都来接我。
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可是,结婚以后,这一切,好像都变了。
他的好,被他妈和他妹,一点点地稀释,变得面目全非。
“淼淼,听我的,”闺蜜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给自己设个底线。如果他连这个底线都守不住,那就真的没必要了。你这么好,值得更好的人。”
挂了电话,我在书房里坐了很久。
底线。
我的底线是什么?
我想了想,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搜索附近的租房信息。
或许,物理上的距离,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
那天下午,婆婆大概是真的被刺激到了,也或许是心疼儿子,居然真的开始动手打扫卫生。
她一边收拾,一边唉声叹气,嘴里不停地数落着我的不是。
什么“娶了媳妇忘了娘”,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什么“早晚有一天要作死自己”。
我戴着耳机,充耳不闻。
张莉下午回来,看到家里干净了,还挺惊讶。
“妈,你打扫的啊?辛苦啦!”
她嘴上说着辛苦,人却往沙发上一躺,开始玩手机,丝毫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
婆婆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继续任劳任怨地擦着地。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悲哀。
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婆婆。
她用尽全力去溺爱、去维护的女儿,其实根本没把她的辛苦放在眼里。
在她女儿看来,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就像他们曾经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一样。
晚上,张磊下班回来,看到窗明几净的家,愣了一下。
婆婆立刻迎上去,开始邀功。
“你看,还是我这个老太婆心疼你吧?你那个好媳"妇儿,是靠不住的。这个家,没我,早晚得散!”
张磊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换了鞋,走到我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我打开门。
“有事?”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晚上……我们出去吃吧?”他试探着问。
我挑了挑眉,“怎么,你妈没做饭?”
“做了。”他顿了顿,“但我……我想跟你单独待会儿。”
我心里一动。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主动向我示好。
我点了点头,“好。”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我们以前常去的餐厅。
环境很安静。
坐下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张磊先开了口。
“淼淼,我知道,你最近受委"屈了。”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妈她……她就是那个脾气,一辈子都这样,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还有莉莉,她从小被我妈惯坏了,没什么坏心眼。”
又是这套说辞。
我心里的那点期待,瞬间凉了半截。
“张磊,”我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他,“你觉得,问题出在你妈的脾气,和你妹的习惯上吗?”
他愣住了。
“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摇摇头,“问题出在你身上。”
“我?”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怎么了?我夹在你们中间,两头受气,我还不够难吗?”
“难。我知道你难。”我点点头,“但你的难,是你自己造成的。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去解决问题,你只是在和稀泥。你试图让所有人都满意,结果就是让所有人都对你不满,尤其是让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这几天盘旋在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张磊,我们搬出去住吧。”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搬出去?为什么?住家里不是挺好的吗?有我妈照应着,还能省房租。”
“照应?”我笑了,“是照应我们,还是我们照应她和张莉?省房租?我们每个月给的生活费,加上水电煤气,你算过吗?足够我们在外面租一个很不错的两居室了。”
“那不一样!那是我妈!”他提高了声音。
“我知道那是你妈。所以,你可以每天回来看她,周末带她出来吃饭,过年过节给她包大红包。这都是你应该做的。但是,我们需要有自己的生活,一个不被打扰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我看着他,目光灼灼,“你明白吗?我想要的,是一个家,而不是一个需要我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宿舍。”
张磊沉默了。
他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指摩挲着杯壁。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很难。
他是个孝子,或者说,是个被“孝顺”这两个字绑架了的男人。
让他离开他妈妈,无异于让他背上“不孝”的罪名。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良久,他才闷闷地说。
我点了点头。
“好。我给你时间。但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这顿饭,最后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到家,婆婆和张莉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吃水果。
茶几上,果皮、瓜子壳扔得到处都是。
婆婆看到我们回来,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哟,出去吃大餐了?就是有钱烧的。”
我没理她,径直回了房间。
张磊跟在她后面,欲言又止。
我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知道,我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接下来,就看他,是选择拉我一把,还是选择,把他自己也推下去。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租房的事情,张磊一直没有给我答复。
我也没有催他。
但我开始有了自己的行动。
我利用工作的间隙,在网上看了好几套房子,有两套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我记下了联系方式,准备找个时间去实地看看。
我还开始整理我的东西。
把一些不常用的书籍、换季的衣物,打包放进了箱子里。
我的这些小动作,张磊都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
家里的气氛,依然很诡异。
婆婆因为上次的大扫除累到了腰,这几天一直嚷嚷着腰疼,家务是彻底不干了。
张莉依旧我行我素,家里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只提供住宿和wifi的免费旅馆。
张磊呢?
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彻底的摆烂状态。
他不再试图调解任何矛盾,也不再对我或者他妈他妹提任何要求。
他每天下班回来,就一头扎进房间里打游戏,直到深夜。
饭,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就泡一碗面。
我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
有时候一整天,我们都说不上一句话。
我知道,他在逃避。
他在用这种冷暴力,对我进行无声的抗议。
抗议我打破了他安逸的生活,抗议我把他推到了两难的境地。
我有点心寒。
但我没有妥协。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
那天,我约了中介,去看我之前看中的一套房子。
房子在市中心一个比较新的小区,离我客户的公司很近,两室一厅,装修和家电都很新,拎包入住。
我非常满意。
看完房,我给闺蜜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可能真的要搬出来了。
“一个人住?”闺蜜问。
“嗯。”
“想好了?”
“嗯。”
“行,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钱够不够?不够我这有。”
我心里一暖,“够了,我这几年也攒了点。”
挂了电话,我在小区楼下站了很久。
想着以后,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每天下班回来,给自己做点简单的饭菜,然后窝在沙发上看看电影,或者在书房里安静地画图。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光是想想,就觉得无比轻松。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
我愣了一下。
客厅里,张磊、婆婆、张莉,三个人正围坐在餐桌旁,有说有笑。
桌上摆了四五个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
这场景,和谐得有些不真实。
“嫂子,你回来啦!”张莉居然主动跟我打了招呼,脸上还带着笑。
婆婆也看了我一眼,虽然没什么好脸色,但至少没有像以前那样开口就怼人。
张磊站起身,拉开我旁边的一张椅子。
“淼淼,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吧,今天我做的。”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桌上的菜。
糖醋排骨,可乐鸡翅,清蒸鲈鱼……全都是我爱吃的。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怎么突然想起来做饭了?”我淡淡地问。
张磊笑了笑,“这不是周末吗?想着好久没好好吃顿饭了。”
他给我盛了一碗饭,递到我手里。
“快尝尝,看我手艺退步了没有。”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
酸甜适中,火候正好。
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味道。
“挺好吃的。”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张磊的眼睛亮了一下。
“好吃就多吃点。”
那顿饭,是我们这段时间以来,吃得最“正常”的一顿。
饭桌上,张磊一直在给我夹菜,婆婆和张莉虽然没怎么跟我说话,但也没有再找茬。
饭后,张磊主动收拾了碗筷。
张莉居然也破天荒地拿了块抹布,在旁边擦桌子。
我看着他们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里有些恍惚。
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还是他们终于想通了?
晚上,我洗完澡,张磊也正好从厨房出来。
他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
“淼淼,我们谈谈吧。”
我点了点头。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给我倒了一杯水。
“今天下午,我去找我一个哥们儿聊天了。”他开口道,“他去年刚离婚。”
我心里一紧。
“他说,他前妻跟他离婚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是不爱你了,我是真的累了’。”
张磊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
“淼淼,你是不是也累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以为他会继续跟我讲道理,继续让我“忍一忍”,“体谅一下”。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累。但是,还没到不爱你的地步。”
张磊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一丝颤抖。
“对不起。”
他说。
“真的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我哥们儿骂我,说我是个傻子。说我守着一个好老婆不知道珍惜,非要去维护那些不值得的亲情。他说,妈和妹妹,永远是妈和妹妹。但老婆,如果心凉了,就再也捂不热了。”
他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仿佛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淼我今天去看房子了。”我吸了吸鼻子,轻声说。
张磊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我知道。”他低声说,“我看到你放在桌上的中介名片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我们搬出去。”
他说。
“我已经想好了。我们搬出去住。我妈那边,我去说。莉莉,我也跟她谈了,让她尽快找个工作,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你说……真的?”
“真的。”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淼淼,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但是,是我们两个人的家,不是他们所有人的。”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我们婚后的生活,聊我们未来的打算。
我们把所有的问题,都摊开来,一点一点地分析,一点一点地解决。
我告诉他,我不是要割裂他和他家人的关系,我只是想要一个平等的、被尊重的婚姻环境。
他告诉我,他明白了。他以前总觉得,孝顺就是顺从,现在他知道,真正的孝顺,是让所有人都过得好,包括他自己,也包括我。
第二天,张磊就正式跟婆婆和张莉摊牌了。
我不在场,但事后听张磊说,过程相当惨烈。
婆婆又哭又闹,骂他是白眼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张莉也跟着哭,说她哥不要她了。
张磊这次没有心软。
他很平静地告诉他们,这个决定,他不会改变。
他还给张莉下了最后通牒:三个月之内,必须找到工作搬出去。否则,他会停掉她所有的经济支持。
婆婆看他态度坚决,最后只能以“断绝母子关系”相威胁。
张磊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妈,如果您觉得,您的儿子拥有自己的幸福,就是不孝,那这个不孝子,我当了。”
说完,他就回了房间,开始帮我一起收拾东西。
我们很快就租下了我之前看中的那套房子,签了一年的合同。
搬家的那天,是个晴天。
我们叫了一辆小货车,把打包好的箱子,一箱一箱地搬下去。
婆婆和张莉,都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我没有去看她们的表情。
我知道,她们恨我。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终于,要拥有我自己的生活了。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张磊家的那个窗户。
我好像看到婆婆站在窗帘后面,正看着我们。
我收回目光,握住了张磊放在档位上的手。
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脸上,很温暖。
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做。
叫了披萨外卖,开了瓶红酒,坐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地板上,就着纸箱子当桌子,庆祝我们的“新生”。
“敬自由。”我举起杯子。
“敬我们的新生活。”张磊笑着,跟我碰了一下杯。
那天晚上,我们依偎在小小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了婆婆的抱怨,没有了张莉的理所当然,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你说,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忽然轻声问。
张磊把我搂得更紧了些。
“不是。”他摇摇头,“我们只是在纠正一个错误。一个健康的家庭关系,不应该是无条件的牺牲和索取。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边界。”
他顿了顿,继续说:“以前,是我没有守好我们的边界,让她们侵入了我们的生活。以后,不会了。”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心里一片安宁。
新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好。
我们一起逛超市,一起研究菜谱,一起在周末的早上,赖在床上,谁也不想起来做饭,最后剪刀石头布,输的人去楼下买豆浆油条。
家务活,我们分工明确。
我负责做饭和打扫卧室,他负责洗碗和打扫客厅卫生间。
偶尔他加班晚了,我会帮他把碗洗了。
我赶稿子累了,他也会默默地把整个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们开始有了更多的二人世界。
我们会去看午夜场的电影,会心血来潮地去一个没去过的城市过周末,会在发了奖金后,去吃一顿奢侈的大餐。
我们的感情,好像比恋爱时还要好。
当然,婆婆那边,并没有那么容易就翻篇。
我们搬出来后的大半个月,她一个电话都没给我们打过。
我知道,她还在生气。
张磊每周会固定回去看她一次。
一开始,婆婆对他也是爱答不理。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儿子每周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看自己,陪自己聊天,给自己按"摩捶背,再硬的心,也会慢慢软下来。
大概一个月后,婆婆终于主动给张磊打了个电话,问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张磊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也终于落地了。
至于张莉,在张磊的“铁血政策”下,也终于开始认真找工作了。
她可能也意识到,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避风港了。
两个月后,她居然真的在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个文员的工作。
虽然工资不高,但至少,她开始独立了。
她搬出去那天,是张磊帮她找的房子,帮她搬的家。
据说,她抱着张磊,哭得稀里哗啦。
她说:“哥,我以前是不是特别不懂事?”
张磊摸着她的头,说:“现在懂事,也不晚。”
生活,好像正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慢慢发展。
我和婆婆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很微妙的平衡。
我们不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家人”,而变成了需要保持适当距离的“亲戚”。
她生日的时候,张磊订了餐厅,我们一起给她过生日。
我给她挑了一条很柔软的羊绒围巾。
她收下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我看到她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就戴上了。
过年的时候,我们是在新家过的。
年三十那天,张磊把婆婆接了过来。
张莉也带着她男朋友一起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男朋友,一个看起来很老实本分的小伙子。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
年夜饭,是我和张磊一起做的。
张莉居然也主动来厨房帮忙,虽然基本上是帮倒忙,但那份心意,我领了。
婆婆坐在客厅,看着我们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眼神很复杂。
吃饭的时候,她突然举起杯子。
“这一年,都辛苦了。”她看着我们,慢慢地说,“以前……是妈不对。妈总觉得,儿子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现在妈想通了,你们有你们的日子要过。只要你们过得好,妈就放心了。”
她说着,眼眶就红了。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张磊赶紧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我们好,您也要好。以后,我们都好好的。”
张莉也跟着说:“就是啊妈,哥和嫂子不知道多好呢,你别想那么多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百感交集。
我举起杯子,敬了婆婆一杯。
“妈,新年快乐。”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也喝了一口。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终于,彻底消失了。
吃完饭,张莉的男朋友很主动地去洗了碗。
我们几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春晚,一边聊天。
婆婆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起了张磊小时候的糗事。
张莉则在一旁,跟她男朋友小声地规划着他们未来的生活。
张磊坐在我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烟花和鞭炮声。
屋子里,暖意融融。
我靠在张磊的肩膀上,看着眼前这幅温馨的画面,忽然觉得,生活真是有趣。
它会给你设置无数的难题和障碍。
但只要你勇敢地去面对,去解决,而不是逃避和忍让。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所有的坎坷,都只是为了让你最终能抵达那个,叫做“幸福”的终点。
而我,很庆幸,我没有在中途放弃。
我也很庆幸,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最终,选择和我一起,走到了这里。
我的“战争”,结束了。
而我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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