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国庆前一个礼拜打来的。
我正择着芹菜,手机在围裙兜里嗡嗡地震。
是儿子小军。
“妈。”
他的声音永远那么亮,像夏天午后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的阳光,暖烘烘的。
“哎,儿子,咋了?”我把芹菜根掐掉,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妈,国庆有安排没?”
我心里咯噔一下。
能有啥安排?我一个六十一岁的老太太,老头子走了快十年,唯一的儿子在省城,一年到头就盼着他放假能回来瞅我一眼。
“没,没啥安排。咋,你回来啊?”我的声音一下就扬了起来,像被点着了的炮仗。
“不不不,妈,是这么个事儿。”他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
“我跟小雅商量了一下,她爸妈也退了休,寻思着好久没一块儿出去玩了。我们打算国•庆租个车,去邻市那个青云古镇,住两天。山清水秀的,空气好。”
我的心,刚被点着的那个炮仗,呲啦一声,灭了。
哦,他们一家子出去玩。
“挺好,挺好。”我干巴巴地说,“你们年轻人是该多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城里。”
“妈,你听我说完啊。”小军在那头笑了,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杀手锏。
“我的意思是,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去。”
我愣住了。
“我?我去做什么?”
“什么叫你去做什么?你是我妈啊!一家人出去玩,你当然得在啊!就这么说定了,我跟小雅去准备,你啊,就负责把自个儿收拾利索,带几件漂亮衣服就行。十月一号早上,我们开车去接你。”
电话挂了。
我捏着那根掐了一半的芹菜,半天没动。
心里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高兴吗?肯定是高兴的。儿子有这份心,知道带着我。
可又有点……说不出的别扭。
跟亲家一块儿?
我跟亲家,统共就见过三回。
第一回,俩孩子订婚。第二回,结婚。第三回,小军他们搬新家,请我们去燎锅底。
亲家公是退休的大学教授,亲家母是机关干部,俩人说话永远慢条斯理,带着一股子……我形容不出的味道。
文化人的味道。
我呢?初中毕业,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退休金一个月两千八。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他们聊的是国外见闻,是股票基金,是哪个画家的展。
我呢?我只能笑着,点头,假装听得懂。
然后埋头给我儿子夹菜。
“妈,您怎么不吃啊?”小军问。
“我吃着呢,吃着呢。”我赶紧扒拉两口饭。
亲家母就会笑着对小军说:“你看你妈,一辈子都这样,光顾着孩子了。”
那话听着是夸我,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
就好像,她是在说,你看你妈,多没见过世面。
这次,要一块儿出去住两天?
我把芹菜择完,泡在水里,看着那绿油油的叶子,心里七上八下的。
去,还是不去?
去吧,怕自己格格不入,给儿子丢脸。
不去吧,又怕儿子觉得我不知好歹,驳了他的心意。
我叹了口气,给小军发了条微信。
“东西要不要我准备点?水果?吃的?”
小军秒回。
“啥都不用!妈,你人来就行!所有东西我们都包了!”
后面跟了个“OK”的表情包。
看着那个圆滚滚的笑脸,我心里那点别扭,好像也被抚平了。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
儿子的一片孝心,我不能当成驴肝肺。
再说了,我也想看看,我儿子,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十月一号那天,天还没亮透,我就起来了。
把早就收拾好的小行李箱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新买的深红色外套,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软底的旅游鞋。
我还特地去烫了个头,小卷卷的那种,显得精神。
镜子里的老太太,看着还行,不像六十一,像五十六。
我满意地点点头。
不能给儿子丢人。
七点半,小军的电话准时打来。
“妈,我们到楼下了。”
我拎着箱子,锁好门,一路小跑下去。
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SUV,锃亮,我叫不出牌子,但一看就知道,贵。
车窗降下来,儿媳妇小雅探出头,笑得眉眼弯弯。
“妈,早上好!”
“哎,好,好。”我赶紧应着。
小军从驾驶座下来,给我开了后备箱,把我的小箱子放进去。
“妈,快上车。”
我拉开后排车门,愣了一下。
亲家公和亲家母已经坐在里面了。
俩人穿着配套的户外冲锋衣,颜色很洋气,是那种灰蓝色的。戴着同款的遮阳帽。
“亲家母,来了。”亲家母先开了口,脸上挂着得体的笑。
“哎,来了来了,让你们久等了。”我有点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说的什么话,应该的。”亲家公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个位置。
我坐进去,车里的空间很大,但我觉得有点挤。
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像是某种高级车载香薰的味道。
车子启动了。
小军一边开车,一边跟副驾驶的小雅说话。
“导航设好了吗?青云古镇南门。”
“好了。老林,你看看路况,前面红不红?”小雅喊的是亲家公。
老林。
她管她爸叫老林。
我心里“欸”了一声。
亲家公,也就是老林,拿出手机,点了几下。
“不红,一路畅通。小军你开稳点,不着急。”
“知道啦,爸。”小军应得那叫一个自然。
爸。
我儿子,管我亲家公,叫爸。
我心里又“欸”了一声。
不是,我不是说不该叫。结了婚,管对方父母叫爸妈,天经地义。
可那个“爸”字,从我儿子嘴里出来,对着另一个男人,那么顺溜,那么亲昵。
我这心里头,就跟……就跟那个棉花被塞了块冰疙瘩似的。
有点凉,有点硬。
“亲家母,你晕车不?要不要吃个话梅?”亲家母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不晕,不晕,谢谢。”我摆摆手。
“妈,你把这个靠枕墊在腰上,舒服点。”小雅从前面递过来一个软软的靠枕。
“哎,好。”
他们一家人,都很客气,很周到。
可我就是觉得,我像个外人。
一个被临时邀请来参观他们幸福生活的……观众。
一路上,他们都在聊天。
亲家公聊的是最近的国际形势,哪个国家又怎么了。
亲家母聊的是养生,什么东西跟什么东西不能一块儿吃。
小雅聊的是她公司里的八卦,谁谁谁要升职了。
小军呢?
我的儿子小军,他什么都能接上话。
亲家公说国际形势,他说:“爸,你说的那个文章我看了,分析得确实有道理。”
亲家母说养生,他说:“妈,你放心,小雅现在做饭都按你说的来,枸杞配菊花,绝对不放反。”
小雅说八卦,他笑着说:“你们公司那点事儿,还没一部电视剧精彩呢。”
他游刃有余,像一条鱼,在属于他的水里,欢快地游。
而我,像岸上的一块石头。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不知道什么国际形势,我只看天气预报。
我不知道什么养生搭配,我只知道芹菜降血压。
我更不知道他们公司的八卦。
我只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我这六十年,白活了。
我养大的儿子,他会的那些东西,没有一样是我教的。
他生活的那个世界,我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妈,你怎么不说话?”小军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啊?哦,我看风景呢Multiplied。”
“这有啥好看的,都是高速路。妈,你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嗯。”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耳朵里还是他们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我脑子里,却是我跟我老头子,当年带着小军去公园。
那时候我们还没车,坐的公交车。
小军晕车,吐了一路。
我给他擦嘴,我老头子给他扇风。
到了公园,他看见卖糖葫芦的,就迈不动腿。
我老头子说,那玩意儿脏,不给买。
小军就哭。
我心一软,掏出五毛钱,给他买了一串。
他立马就不哭了,举着糖葫芦,笑得像个小傻子。
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呢。
我拿出手绢给他擦。
他舔一口糖葫芦,然后举到我嘴边。
“妈,你吃。”
那糖葫芦,真甜啊。
甜到我这会儿想起来,眼眶都有点发酸。
“妈,妈?醒醒,到了。”
小军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睁开眼,车停了。
外面是古色古香的牌楼,上面写着“青云古镇”四个大字。
我们订的是一个民宿,在古镇深处,一个很安静的院子。
两层的小楼,木质结构,院子里种着桂花树,香气扑鼻。
“真不错。”亲家公背着手,点点头,“小雅眼光可以。”
“那是,我挑的地方能差吗?”小雅得意地扬扬眉。
小军去办入住,拿了两张房卡。
“爸,妈,你们住楼下这间,光线好。我跟小雅,还有我妈,住楼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跟他们俩,住一起?
那是个套间。外面一个客厅,里面两间卧室。
小军和小雅一间,我一间。
我本来以为,我会单独一间房。
“行,就这么安排。”亲家母发话了。
我还能说什么?
我跟着小军他们上楼。
房间很干净,带着一股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味道。
我把我的小箱子放在墙角,有点手足无措。
“妈,你累了吧?先歇会儿,我们出去逛逛,中午回来叫你吃饭。”小雅说。
“我不累,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我赶紧说。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行,那走吧。”
古镇的路是青石板铺的,高低不平。
我穿着软底鞋,走着还行。
亲家母穿着一双带点跟的皮鞋,走得有点慢。
亲家公就伸手扶着她。
俩人虽然都六十多了,但看着跟年轻人谈恋爱似的。
小雅挽着小军的胳膊,俩人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我呢?
我走在最后面。
像个被遗忘的句号。
我拿出手机,想拍几张照片。
对着小桥流水拍了一张。
对着红灯笼拍了一张。
然后我想给我儿子拍一张。
我举起手机,对准小军和小雅的背影。
他们正站在一个卖手工银饰的小摊前。
小雅拿起一个手镯,在自己手腕上比划。
小军就凑过去,低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画面特别好看。
就像……就像电视里的偶像剧。
我按下了快门。
然后我翻看那张照片。
照片里,我儿子笑得那么温柔。
他的眼睛里,只有小雅。
我突然觉得,我这个妈,很多余。
“妈,你看什么呢?”小军回头发现我没跟上。
“没,没什么。”我赶紧收起手机。
“快跟上啊,前面有好吃的。”
他朝我招招手,又转过头去,继续跟小雅说话了。
我快走几步,跟上他们。
中午吃饭的地方,是小雅早就用APP订好的。
一家网红餐厅,叫“溪畔人家”。
靠着小河,风景很好。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
点菜的时候,又是我最尴尬的环节。
菜单跟天书一样,菜名都起得花里胡哨的。
“松鼠鳜鱼”、“龙井虾仁”、“东坡肉”……
我一个都不认识。
“妈,你想吃什么?”小军把菜单递给我。
我摆摆手,“你们点吧,我吃什么都行。”
“那怎么行,你肯定得点个自己爱吃的。”小雅笑着说。
我更窘了。
我爱吃什么?我爱吃我自个儿做的土豆炖豆角,西红柿炒鸡蛋。
这菜单上,没有啊。
我正为难呢셔,亲家母开口了。
“小军,给你爸点个西湖醋鱼,他念叨好几天了。”
“好嘞。”
“再来个宋嫂鱼羹,清淡,适合我。”
“知道。”
“小雅爱吃那个什么……哦,叫花鸡,对吧?”
“妈你记性真好!”小雅惊喜道。
“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亲家母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她转向小军。
“小军,你是不是最近有点上火?我看你嘴唇都起皮了。给你要个苦瓜酿肉吧,清火。”
小军嘿嘿一笑,“谢谢妈,还是你疼我。”
我坐在那儿,拿着筷子,手有点凉。
一桌子菜,都是他们爱吃的。
他们每个人,都被照顾到了。
除了我。
小军,我的儿子,他甚至没问我一句,妈,你上不上火?妈,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他好像,忘了。
忘了我不吃鱼,因为我怕刺。
忘了我嫌苦瓜太苦,从来不动一筷子。
菜上来了。
满满一桌子。
亲家公给亲家母夹了一筷子西湖醋鱼。
“尝尝,看正宗不。”
小雅给小军舀了一碗宋嫂鱼羹。
“喝点汤,暖暖胃。”
小军呢?
小军夹起一块最大的东坡肉,放进了……亲家公的碗里。
“爸,你最爱吃这个,多吃点。”
亲家公笑着说:“你这孩子,就知道疼我。”
我的心,就像被人拿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又一下。
我记得,小军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
每次我做红烧肉,他都能吃两碗饭。
第一块肉,他总是先夹给我。
“妈,你吃,你辛苦了。”
那时候的他,那么小,那么懂事。
什么时候,他变了?
什么时候,他把第一块肉,给了别人?
我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白米饭。
桌上的菜,很丰盛,很精致。
可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亲家母,你怎么不吃菜啊?”亲家母终于注意到了我。
“是不是不合胃口?小军,你也是,怎么不问问你妈喜欢吃什么?”
小军这才像刚想起来一样。
“哦,哦,妈,你想吃什么?我再给你点一个?”
我摇摇头。
“不用了,我吃饱了。”
“这才吃几口啊?”
“我早上吃得多,不饿。”
我扯了个谎。
一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陳。
下午,他们说要去爬山。
古镇后面有座小山,不高,上面有个道观。
我借口说腿疼,不想去。
“妈,那你在民宿休息吧,我陪你。”小军说。
“不用不用,”我赶紧摆手,“你好不容易出来玩,去吧,跟小雅他们去。我一个人看看电视就行。”
小雅说:“那行,妈,有事给我们打电话。房间里有水果零食,你饿了就吃点。”
他们走了。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我一个人坐在房間的藤椅上,看着窗外的桂花树。
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
我为什么要哭?
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生活,对岳父岳母好,这不都是应该的吗?
这说明他懂事,有良心。
我应该高兴才对。
可我为什么这么难受?
就像自己辛辛苦苦种了一辈子的白菜,长得又肥又壮,水灵灵的,结果一转眼,被猪拱了。
不,不能这么说。
小雅是个好孩子,亲家也是体面人。
他们没有错。
小军,更没有错。
那是我错了吗?
是我太小心眼?太嫉妒了?
我擦了擦眼泪,打开电视。
电视里正放着一部家庭伦理剧。
婆婆和儿媳妇吵得不可开交。
我换了个台。
是个综艺节目,一群年轻人在哈哈大笑。
我看不懂他们笑什么。
我关了电视,躺在床上。
我想我老头子了。
如果他还在,他肯定会拍拍我的肩膀,说:“瞎想什么呢?儿子好,比什么都强。”
是啊,儿子好,比什么都强。
可他的好,好像都给了别人。
留给我的,只剩下客气,和越来越远的距离。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天都黑了。
房间里没开灯,黑漆漆的。
我听到外面客厅有说话的声音。
是小军和小雅。
我没动,竖着耳朵听。
“……我妈今天好像不太高兴。”是小军的声音,有点闷。
“有吗?我看还好吧。”是小雅。
“你没感觉出来?吃饭的时候就没吃几口,下午也不跟我们出去。”
“可能是累了吧,年纪大了,出来玩肯定吃不消。明天我们安排点轻松的活动。”
“不是累的事儿。”小军叹了口气,“我感觉,她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为什么啊?我们对她不好吗?吃的住的,不都是最好的?”小雅的声音有点委屈。
“不是那个不好。唉,我跟你说不明白。”
“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不就是觉得被冷落了呗?我觉得是你太敏感了。你看我爸妈,不也挺好的吗?我妈还专门问她想吃什么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都是老人。说实话,小军,带你妈出来,我压力也挺大的。我得照顾我爸妈,还得想着你妈,生怕哪儿不周到,让她老人家不开心。可她又不说话,我哪儿知道她想什么啊?”
小雅的声音拔高了一点。
“你小点声!”小军压低了声音。
“我本来就没说错嘛。今天中午点菜,你问她吃什么,她自己说随便。我们总不能把菜单上所有菜都点一遍吧?我爸妈口味就那样,你的口味我也知道,那我肯定就照着我们习惯的点啊。这有错吗?”
“没错没错,你没错。”小军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本来就没错。我觉得阿姨就是有点……太敏感了。或者说,她还没适应你已经结婚了这件事。她总觉得,你还是她一个人的儿子。”
“小雅!”
“你别喊。我们俩好好说。小军,我爱你,我尊重你妈,所以我愿意带她出来玩,愿意叫她一声‘妈’。但我也有我自己的爸妈,我也得孝顺他们。我不可能为了让你妈高兴,就委屈我爸妈吧?那不公平。”
“我没让你委屈他们。”
“那你什么意思?你希望我怎么做?吃饭的时候,把你妈不吃的鱼和苦瓜换成她爱吃的土豆豆角?然后让我爸妈吃他们不爱吃的东西?还是说,我应该挽着你妈的胳ATOR,让你跟在我爸妈后面?”
客厅里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小军的声音。
“对不起。”
他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我妈。”
“你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你对她够好了。每个月给生活费,逢年过节买东西,现在还带她出来旅游。多少儿子都做不到你这样。是她自己要想开点。她得明白,儿子长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了。这是规律。”
儿子长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插在我的心口上。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是个麻烦。
是个需要小心翼翼伺候着,还动不动就不高兴的、敏感的、没想开的老太太。
原来,我儿子对我好,是需要他媳妇“愿意”和“尊重”的。
原来,我以为的“一家人”,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们,才是一家人。
我,是个外人。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都收拾好了。
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妈,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小军问我,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点点头,“挺好。”
“那就好。今天我们就不爬山了,去古镇里听听评弹,喝喝茶,轻松点。”小雅笑着说,好像昨晚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还是点头,“好。”
我不想说话。
我怕我一开口,声音就是抖的。
一整天,我都像个木偶。
他们说走,我就走。
他们说坐,我就坐。
评弹很好听,吴侬软语,咿咿呀呀的。
可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茶很香,是上好的龙井。
可我喝到嘴里,只有苦味。
小军好几次想跟我说话,都被我淡淡地挡了回去。
“妈,这个茶点你尝尝,甜的。”
“不吃了,没胃口。”
“妈,你看那边的船,要不要去坐坐?”
“不坐了,晃得慌。”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
小雅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亲家公和亲家母大概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怎么说话了。
一天的行程,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晚上,回到民宿。
小军终于忍不住了,在客厅里堵住我。
“妈,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你就说出来。你这样不说话,我心里难受。”
我看着他。
我的儿子。
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
他长得那么像我老头子,眉毛,眼睛,鼻子。
可他脸上的那种困惑和不解,让我觉得那么陌生。
我说出来?
我怎么说?
我说,我觉得你对你岳父岳母比对我好?
我说,我嫉妒你媳妇,嫉妒她能让你那么自然地叫她爸妈“爸妈”?
我说,我听到了你和你媳妇晚上的谈话,我知道了我在你们心里,就是个不懂事的累赘?
我说出来,会怎么样?
他会跟他媳妇大吵一架?
然后呢?
他以后夹在中间,会更难做人。
小雅会更讨厌我。
我们的关系,会彻底僵掉。
我不能这么做。
我不能让我儿子为难。
我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没事啊,儿子。我就是……有点想你爸了。”
我只能找这个借口。
这是唯一一个,他不会怀疑,也不会让他为难的借口。
果然,小军的表情瞬间就软了。
他眼圈红了。
“妈……”
他走过来,想抱抱我。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想让他碰我。
我怕他一碰我,我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堤坝,就全塌了。
他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妈,你要是想爸了,等国庆回去,我陪你去看看他。”
“嗯。”
“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
“嗯。”
我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靠在门板上,我浑身都在抖。
我骗了他。
也骗了我自己。
第三天,是回程的日子。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气氛依然很僵。
亲家母大概是想缓和一下,笑着对我说:“亲家母,这次出来玩得还开心吧?下次有空,我们再一块儿出来。”
我看着她。
她脸上的笑容,很标准,很客气。
就像商场里橱窗里的模特。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我不想再演下去了。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们。
小军,小雅,亲家公,亲家母。
他们四个,坐在一边。
我一个人,坐在这边。
像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
我平静地说:“不开心。”
三个字。
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我。
小军的脸,一下子白了。
“妈……”
我没理他。
我看着亲家母,一字一句地说:“我玩得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
“我觉得,我像个外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外人。”
“你们是一家人,吃饭,聊天,做什么都在一块儿。我呢?我就是个摆设。”
“小军点的菜,全是你儿子的口味,你女儿的口味,你老公的口味。他忘了,他妈不吃鱼,不吃苦瓜。”
“他不是忘了。他是心里,根本就没我这个妈的位置了。”
“他的心里,只有你们这一家子。”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安静的餐厅里。
亲家公生的脸色很难看。
亲家母的笑容僵在脸上。
小雅的眼睛里,已经冒出了火。
小军的嘴唇在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妈,你胡说什么!”小雅终于忍不住了,“我们什么时候把你当外人了?小军对你不好吗?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好不好!”
“我无理取闹?”我笑了。
“是,我是无理取闹。我一个乡下老太太,初中都没毕业,我哪儿懂你们文化人的弯弯绕绕?我只知道,我儿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小时候发高烧,我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去医院。他上大学,我跟他爸,省吃俭用,把所有钱都给了他。”
“我没指望他回报我什么。我就指望,他心里有我这个妈。”
“可是现在呢?”
我指着小军。
“你问问他,他心里还有我吗?他管你爸叫‘爸’,叫得比叫我‘妈’都亲!他记得你们所有人爱吃什么,偏偏忘了我这个妈忌口什么!他跟你爸妈有说不完的话,跟我,除了‘妈你累不累’‘妈你喝不喝水’,还会说什么?”
“这不是把我当外人,是什么?!”
“你这是道德绑架!”小雅气得脸都红了。
“什么叫道德绑架?我儿子孝顺我,天经地义!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道德绑架了?”
“他也是我老公!他孝顺我爸妈,也天经地义!”
“行,行,都是天经地义。”我点点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站起来。
“这顿饭,我吃不下了。”
“我自己回去。不劳烦你们送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妈!”
小军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妈,你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甩开他的手。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没再回头。
我一个人,拖着我的小行李箱,走在青石板路上。
身后,是他们的争吵声,劝解声。
我什么都不想听了。
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让我看清楚了现实,也让我碎了心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汽车站。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买的车票,上的车。
等我坐在回家的长途汽车上,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时,我才发现,我脸上全是泪。
我以为,这次国庆旅行,是一次家庭的团聚。
结果,它成了一场盛大的告别。
我告别了那个,我以为永远属于我的儿子。
也告别了那个,我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母子关系。
回到家,打开门。
空荡荡的房间,冷冰冰的。
我把行李箱扔在门口,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
我哭我逝去的青春。
我哭我早逝的老伴。
我哭我那个,养着养着,就成了别人家的儿子。
我哭我这失败的,可笑的,一辈子。
手机在兜里疯狂地震动。
不用看也知道,是小军。
我没接。
我不想听他道歉。
也不想听他解释。
更不想听他为难。
就这么断了吧。
挺好的。
他可以安心地去做“别人家”的儿子。
我呢?
我也可以,开始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虽然,这个日子,只剩下我一个人。
国庆假期剩下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
手机关机。
谁也不见。
我把家里彻彻底רוב打扫了一遍。
把小军小时候的玩具,奖状,成绩单,所有东西,都打包,收进了储藏室。
眼不见,心不烦。
第七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
我打开了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
几十条微信。
都是小军的。
从一开始的焦急,到后来的担心,再到最后的祈求。
“妈,你接电话啊!”
“妈,你到底在哪儿?你别吓我!”
“妈,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好不好?”
“妈,求你了,回个信儿,让我知道你平安。”
我看着那些信息,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心死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给他回了四个字。
“我没事,勿念。”
然后,我拉黑了他的号码。
微信,也删了。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几十年的包袱。
轻松了。
也空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公园晨练。
碰到了我的老邻居,李姐。
“哎呦,张兰,你可算露面了!这几天跑哪儿去了?你儿子都快把我们院儿的门槛踏平了!”
我笑了笑,“出去玩了几天。”
“玩?你还有心情玩?你儿子昨天来找你,眼睛都红了,跟兔子似的。说你电话不接,微信不回,都快急疯了。”
“是吗?”
“你这当妈的,心也太狠了。跟儿子置什么气啊?我看那孩子,是真心知道错了。”李姐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我抽出手。
“李姐,这是我家的事。”
李姐愣了一下,讪讪地笑了笑,“是是是,我多嘴了。”
我没再理她,自顾自地打我的太极拳。
一招一式,比以前都慢,也都稳。
中午,我没回家做饭。
我去了一家我一直想去,但嫌贵舍不得去的餐厅。
给自己点了一份牛排。
服务员问我:“女士,您要几分熟?”
我说:“全熟。”
我吃不惯带血的东西。
牛排端上来,我学着邻桌的样子,左手拿叉,右手拿刀,笨拙地切着。
味道,也就那样。
没有我的土豆炖豆角好吃。
但我心里,挺痛快的。
我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
年轻的时候,为父母活。
结婚了,为老公活。
生了孩子,为儿子活。
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一个去了天上。
一个,去了别人家。
我,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吃完饭,我没直接回家。
我去了老年活动中心。
我报了个书法班。
我老头子生前最爱写字,总说我的字像鸡爪子爬。
我想,我把他没教成我的,自己学会。
然后,写给他看。
生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每天去晨练,去上书法课,去菜市场买菜。
日子过得,比以前还充实。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想小军。
想他小时候的样子。
想他第一次叫“妈妈”。
想他第一次自己走路。
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告诉自己,张兰,别想了。
他有他的生活。
你也有你的。
就这么过了大概一个月。
一天,我从书法班回来,发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小军。
他瘦了,也憔悴了,胡子拉碴的。
看见我,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妈。”
他声音沙哑。
我站住脚,看着他,没说话。
“妈,你让我进去,行吗?”他近乎哀求地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他跟着我进去。
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没喝。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妈,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他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错了,妈。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忽略你的感受,我不该让你受委屈。”
“我就是个混蛋,我不是人!”
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声音脆响。
我心疼了。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起来!有话好好说!”我拉他。
他不动。
“妈,你跟我回家吧。回省城,跟我和小雅一起住。”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跟小雅商量好了。我们把这套房子卖了,在省城,我们小区,再买一套小户型的。你跟我们住一个小区,我们天天都能照顾你。”
“小雅……同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她同意了。”小军点点头。
“那天从古镇回来,我跟她大吵了一架。”
“我告诉她,你是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如果我的婚姻,需要以牺牲我妈的幸福为代价,那我宁愿不要这个婚姻。”
“她哭了。她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也知道错了。”
“她说,她从小被爸妈宠到大,没受过委屈,所以考虑问题,总是先想着自己和她爸妈,忽略了你的感受。”
“她说,她以后会改。会把你,当成她自己的亲妈一样孝顺。”
我听着,眼泪又下来了。
这次,不是伤心,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妈,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好。我总觉得,我结了婚,就要对小雅好,对她家人好,这样才算一个好丈夫,好女婿。”
“我忘了,在当一个好丈夫之前,我首先,得是个好儿子。”
“我忘了,是谁把我养大的。我忘了,我的根在哪儿。”
“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抬起头,满眼都是期盼。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那个在古镇让我伤透了心的儿子,和眼前这个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儿子。
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或许,都是。
人,是会变的。
也是会成长的。
我把他拉了起来。
“傻孩子,地上凉。”
我给他擦了擦眼泪。
“房子,不卖。”我说。
“这是你爸留给我们的念想,不能卖。”
“我也不去省城。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习惯了。我的朋友,我的邻居,都在这儿。”
小军的脸,又白了。
“妈,你还是不肯原ar me?”
我摇摇头,笑了。
“我不是不原谅你。”
“我只是想明白了。”
“儿子,你长大了,你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你需要承担的责任。你不可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天天围着我转。这是对的,也是应该的。”
“我不能,也不该,再把你当成我的全部。”
“你有你的生活,我也该有我的。”
“我们,都应该学会,过好自己的日子。然后,在彼此需要的时候,出现。”
“我养你长大,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养老。是为了让你,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去撑起你自己的家,去爱你该爱的人。”
“至于我……”
我指了指墙上我新写的字。
“你看,我现在过得也挺好。”
小军看着那幅字,上面写着“静水流深”四个大字。
笔法还很稚嫩,但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我懂了。”
那天,小军没有留下吃饭。
他说,他要赶回去,小雅还在家等他。
我送他到门口。
他回头对我说:“妈,以后我每个月都回来看你一次。不,两次!”
我笑着说:“行了,看你工作忙不忙。别耽误正事。”
“不耽误!什么事都没我妈重要!”
他冲我挥挥手,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
我靠在门框上,突然就笑了。
这个国庆节,像一场重感冒。
发高烧,说胡话,浑身难受。
但烧退了,病好了,人也清醒了。
我发现,我的儿子,不是给别人养的。
他只是,从我的儿子,长成了一个男 人。
而我,也终于从一个“母亲”的角色里,毕业了。
我,张兰,六十一岁。
我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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