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惠珍,今年六十三。
退休金卡里,每个月十五号,准时打进来四千八百块。
我还有一本压箱底的存折,五十万,整。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本,养老钱。
按理说,我这样的老婆子,在街坊邻居里,该是顶顶让人羡慕的那一拨。
可现在,我窝在儿子那套一百五十平的精装大房子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比那水泥天花板还凉。
晚年过得苦不堪言。
这日子,是从走错那两步路开始,一步一步,滑进深渊的。
清晨六点,天刚擦亮,我就醒了。
人老了,觉少。更何况,睡在人家儿子的儿童房里,那张一米二的“公主床”,我一米六五的个子,脚都伸不直,怎么可能睡得好。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了隔壁主卧里的儿子明伟和儿媳小娟,还有我那宝贝金孙童童。
这房子隔音好,但我还是怕。
在这里,我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厨房里,一片冰冷。昨晚的碗筷,小娟说有洗碗机,让我别动手。结果呢,就那么堆在水槽里,一层油腻腻的浮沫。
我叹了口气,挽起袖子。
热水器不能开,小娟说了,早上用气高峰,费钱。
我就着刺骨的冷水,把碗一个个洗干净,擦干,放进消毒柜。
做完这一切,我开始准备早餐。
小米粥要熬得烂烂的,童童肠胃弱。鸡蛋得是溏心的,明伟爱吃。小娟要喝牛奶,得是进口的,二百多一箱的那种。
我从冰箱里拿出那盒牛奶,只剩最后一瓶了。
得记着去买。
我盘算着,去哪个超市买能便宜几块钱,能不能等到周末有活动。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李惠珍,一个兜里揣着五十万存款的人,为了几块钱的牛奶差价,在这里绞尽脑汁。
七点半,他们一家三口陆续起床。
“奶奶,我的乐高呢?”六岁的童童揉着眼睛,对我喊。不是撒娇,是命令。
“在客厅沙发上,奶奶昨晚给你收好了。”我陪着笑。
他“哦”了一声,看都没看我一眼,跑了。
小娟打着哈欠从主卧出来,看见桌上的早餐,眉毛都没抬一下。
“妈,今天怎么又是小米粥?不是说了让童童喝点麦片,补充维生素吗?”
我的心,沉了一下。
“我……我看昨天童童有点拉肚子,想着小米粥养胃。”
“拉肚子就吃益生菌,调理肠道菌群,您懂吗?”小娟拉开椅子坐下,“老一套的育儿观念,早过时了。”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是,我不懂。我不懂什么叫菌群,我只知道我儿子小时候,拉肚子喝小米粥油,一喝就好。
明伟跟在后面,打圆场:“行了行了,妈也是好心。小米粥挺好,我爱喝。”
小娟瞥了他一眼,没作声,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这牛奶没了,妈,您下午记得去买。”
“好。”我低声应着。
“别去小区门口那个小超市,他们家日期不新鲜。去麦德龙,买那个蓝胖子包装的。”
“……好。”
麦德龙,坐公交车要倒两趟车,来回一个半小时。
就为了买一箱牛奶。
我看着小娟那张年轻又精致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想当初,她不是这样的。
当初她和明伟要买这套婚房,钱不够,天天到我那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来。
“妈,您就帮帮我们吧。现在房价一天一个价,再不买就更买不起了。”
“妈,您看,这房子地段多好,以后童童上学也方便。是重点学区呢。”
“妈,我们买了大房子,就把您接过来一起住。您那老破小,冬天没暖气,夏天漏雨,我们也不放心啊。”
小娟那时候,嘴比蜜还甜。一口一个“妈”,叫得我心都化了。
她说:“您把老房子卖了,那笔钱给我们付首付。您的退休金呢,就交给我管,我帮您理财。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在家享福,带带孙子,跳跳广场舞,多好!”
明伟也在一旁敲边鼓:“是啊妈,我们还能亏待您吗?我可是您亲儿子。”
我那会儿,真是昏了头。
被他们描绘的“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画面给迷住了。
想着儿子出息了,住大房子,我这个当妈的,脸上有光。
想着把自己的窝卖了,帮衬他们一把,也算是完成了当父母的最后一件大事。
于是,我走了第一步错路。
我卖掉了我住了三十年的家。
那是我和老伴儿结婚的房子,是我看着明伟一点点长大的地方。
房产中介带人来看房那天,我躲在卧室里,听着他们在外面指指点点,“这里可以敲掉”,“那里采光不好”,我的心就像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割。
卖房的钱,一百二十万,一分没留,全给了明伟。
他们拿着钱,高高兴兴地付了首付,买了这套一百五十平的“豪宅”。
搬家那天,我的东西只有两个箱子。
一些旧衣服,还有老伴儿的遗像。
小娟看着那张黑白照片,皱了皱眉:“妈,这个……放您房间里就好,别摆在客厅,童童胆小。”
我心里一哆嗦,点点头,把老伴儿的照片,塞进了衣柜最深处。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老太婆。
然后,我走了第二步错路。
搬进来第二个月,小娟笑眯眯地跟我说:“妈,您把退休金卡给我吧。家里的开销,买菜、水电煤、物业费,都是我来弄,您那点钱传来转去的也麻烦。我统一规划,还能做做理财,跑赢通胀。”
我当时犹豫了。
我的退休金,四千八百块,是我最后的底气和尊严。
可我看着明伟期盼的眼神,听着小娟“我们是一家人,分那么清干嘛”的说辞,我退缩了。
我怕我说个“不”字,他们就觉得我自私,觉得我没把他们当自家人。
我把那张薄薄的银行卡,连同我的底气,一起交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彻底成了一个“吃白食”的。
起初还好。
小娟每个星期会给我三百块零花钱,让我买点自己喜欢吃的水果,或者跟老姐妹们出去喝个早茶。
我过意不去,总想着法子给家里省钱。
买菜专挑打折的,水果专买应季的。三百块钱,我能花出五百块的效果。
小娟还夸我:“妈,您真是会过日子。”
可慢慢的,味道就变了。
零花钱从三百变成了两百,后来干脆不给了。
小娟的说法是:“妈,您在家也没什么花销。想吃什么,跟我说,我来买。您自己拿着钱,万一被骗了怎么办?现在骗子专骗老年人。”
说得多么冠冕堂皇。
我成了身无分文的人。
有一次,我的老姐妹张姐打电话,约我去公园赏花。
我想着,去了总不能空着手,起码得在路边买瓶水喝。
我跟小娟开口:“小娟,你……能不能给我二十块钱?我跟张姐约好了去公园。”
她正坐在沙发上敷面膜,眼睛都没睁,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十块的,递给我。
那姿态,像打发一个乞丐。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我拿着那二十块钱,手都在抖。
那一刻,我真想把钱摔回她脸上,大吼一声:老娘有钱!老娘有五十万!
可我不敢。
我怕撕破了脸,连这个“公主床”都没得睡。
我拿着钱,默默地出了门。
在公园,张姐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了。
张姐是我以前在纺织厂一个车间的工友,几十年的交情了。
我没忍住,把心里的苦水,倒了一半出来。
张姐听完,一拍大腿:“惠珍!你糊涂啊!房子怎么能卖?退休金卡怎么能交?那是你的命根子啊!”
“你儿子是你儿子,儿媳妇可不是你女儿!你把钱都给了他们,你在他们眼里,还有什么价值?”
“你现在就是个免费保姆!不,保姆还有工资呢!你连工资都没有!”
张姐的话,像一把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何尝不知道?
可事已至此,我能怎么办?
“我……我还有五十万。”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声说。
“那五十万,你可得攥紧了!千万别让他们知道!”张姐压低声音,一脸严肃,“这是你最后的退路了!”
我重重地点头。
是啊,这是我最后的退路。
从公园回来,我路过一家银行,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我把那本五十万的存折,办了最高级别的加密,设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复杂密码,还特意叮嘱柜员,除了我本人拿着身份证,谁来都不能查,不能取。
做完这一切,我才稍微松了口气。
好像给自己穿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盔甲。
可是,日子并没有因为我有了“盔甲”而变好。
反而,愈发艰难。
小娟对我越来越不客气。
我做的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我拖的地,不是说有水渍,就是说有头发。
我给童童讲故事,她说我的口音不标准,会教坏孩子。
有一次,我感冒了,咳得厉害。
小娟没问我难不难受,第一句话是:“妈,您别对着童童咳,传染了怎么办?”
然后,她把我关在那个小房间里,一日三餐,让明伟送到门口。
那两天,我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他们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感觉自己像个囚犯。
我想给我的女儿明霞打个电话。
明霞远嫁到了外地,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我拿起手机,又放下了。
跟她说这些,除了让她跟着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她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公婆要应付。
我不能给她添麻烦。
我的苦,只能自己往下咽。
那天下午,我没去麦德龙。
我坐车去了另一家超市,那里的进口牛奶在搞活动,买一箱送两小盒。
我想着,把那两小盒自己留下,补充点营养。我已经很久没喝过牛奶了。
我提着沉重的牛奶回到家,小娟一开门,看见包装,脸就拉了下来。
“妈,我不是让您去麦德龙买蓝胖子吗?您买的这是什么?”
“这个……这个也在搞活动,便宜二十块钱,还送了两盒……”我试图解释。
“便宜没好货,您不懂吗?”小娟的声音尖锐起来,“给孩子吃的东西,能图便宜吗?万一吃出问题怎么办?您负得起这个责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
我拎着那箱牛奶,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我……”
“行了行了,退也退不掉了。下次别自作主张了。”小娟不耐烦地摆摆手,从我手里夺过牛奶,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进了厨房。
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在玄关站了很久。
脚底的冷气,顺着裤管,一直往上爬,凉透了我的心。
晚饭的时候,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小娟全程黑着脸。
童童扒拉着碗里的饭,突然说:“奶奶买的牛奶不好喝。”
我愣住了。
小娟立刻接话:“看吧,孩子嘴最刁,好不好一尝就知道。”
明伟夹了块红烧肉放进我碗里,低声说:“妈,您别多心,小娟就那脾气,没坏心。”
没坏心?
我看着儿子那张和我老伴儿有几分相像的脸,忽然觉得无比悲哀。
他不是不知道我受了委屈。
他只是,选择了和稀泥。
或者说,他选择了站在他老婆和孩子那一边。
我这个妈,早就是外人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那张伸不直脚的床上,翻来覆去。
我想起了我的老房子。
虽然小,虽然旧,但那里有暖气,有阳光。我可以在阳台上种满花,可以在厨房里炖我爱喝的莲藕排骨汤,一炖就是一下午,没人会说我浪费煤气。
我想起了我的老姐妹们。
我们可以约着去喝早茶,一壶菊花,两笼虾饺,能聊一个上午。
我想起了我的老伴儿。
他要是还在,肯定舍不得我受这份罪。他会拍着桌子,指着明伟的鼻子骂:“你这个不孝子!”
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我怕吵醒了“主人”。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我的钱,要回来。
哪怕只是退休金卡。
我要拿回我的尊严。
吃早饭的时候,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小娟,明伟。”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想了想,我的退休金卡,还是我自己拿着吧。”
空气瞬间凝固了。
小娟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她抬起眼,眼神像刀子。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就是我自己花钱方便点。有时候想跟老姐妹出去,或者买点头疼脑热的药,总跟你要,也不方便。”我找着借口。
“不方便?”小娟冷笑一声,“您有什么不方便的?您要买什么,跟我说一声,我手机上下单,半小时就送到家了。您是怕我贪了您的钱?”
这话太诛心了。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小娟不依不饶,“您住在我家,吃在我家,我没问您要房租,没问您要伙食费,就帮您保管一下退休金卡,您就这么不信任我?觉得我占了您多大便宜?”
她声音越来越大,童童被吓得快哭了。
明伟赶紧出来打圆场:“小娟,你少说两句。妈,您也是,好好的,提这个干嘛?不是说好了一家人,不分彼此吗?”
“一家人?”我看着他,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一家人,我就睡在伸不直脚的儿童床?”
“一家人,我洗碗就得用冷水,怕费你家煤气?”
“一家人,我连买瓶牛奶的自由都没有?”
“一家人,我感冒了就被关在房间里,怕传染了你儿子?”
我把积压在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吼了出来。
我吼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一大把。
整个餐厅,死一般地寂静。
小娟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明伟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一向隐忍的我,会突然爆发。
童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你看看你!把孩子都吓到了!”小娟反应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还有理了?我们好吃好喝供着你,你还不知足?你以为你那四千八百块钱很多吗?够我们家物业费吗?够童童一个月兴趣班的钱吗?你住在这里,每天的人情,每天的开销,算过没有?”
“我告诉你李惠珍,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看在明伟的面子上,我早把你赶出去了!”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口一阵绞痛,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人已经在医院了。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
明伟坐在床边,一脸憔悴。
“妈,您醒了。”
我动了动,感觉浑身没力气。
“医生说,您是急火攻心,加上有点低血糖,没什么大事,观察两天就能出院。”
我没说话,转过头,看着窗外。
“妈,小娟她……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明伟还在替他老婆开脱。
刀子嘴豆腐心?
我心里冷笑。
那不是刀子嘴,那是刀子心。
“我要我的退休金卡。”我开口,声音沙哑,但很坚定。
明伟愣住了。
“妈,都这时候了,您怎么还惦记这个……”
“我要我的卡。”我又重复了一遍,“还有,我的存折。”
我突然想起来,我的那两个箱子,被小娟塞在了储物间。存折就在其中一个箱子的夹层里。
“什么存折?”明伟一脸茫然。
我心里一沉。
“没什么。”我改了口。我不能让他知道。那是我的命。
“明伟,你把卡还给我。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被我的眼神吓到了。
他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好,好,妈,您别激动。我回去就跟小娟说,让她把卡给您。”
我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
果然,第二天,小娟来了。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堆着假笑。
“妈,您好点了吗?我给您炖了鸡汤。”
她把鸡汤倒出来,一股油腻的味道。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喝。”
她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妈,您还在生我的气呢?我那天也是急了,话说重了点,您别往心里去。”
“您看,您这一住院,检查费、医药费、床位费,一天就好几百。这还不算我们请假过来照顾您的误工费。”
她话锋一转,开始算账了。
“明伟说,您想要回退休金卡。妈,不是我不给您。您想啊,您现在身体不好,更需要用钱。这住院费,后续的营养费,哪样不要钱?您那点退休金,够干嘛的?”
“卡放在我这里,统一支配,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您好啊。”
她说得情真意切,好像真是为我着想一样。
我听着,只觉得恶心。
“我的钱,我自己会支配。”我冷冷地说。
“您怎么支配?您连手机支付都不会用。您拿着现金,出去买个菜都怕人家找假钱。”小娟的耐心似乎用完了,语气又变得刻薄起来,“妈,您就别折腾了。安安心心养病,钱的事,不用您操心。”
说完,她把保温桶收拾好,站起身。
“对了,医生说您后天可以出院。出院手续我去办。费用呢,就先从您的退休金里扣了。不够的话……再说。”
她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躺在床上,浑身冰冷。
从退休金里扣?
她凭什么?
那是我的钱!
我忽然想起张姐的话:“那是你的命根子!”
我摸了摸枕头下的手机,拨通了女儿明霞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妈?”明霞的声音带着疲惫。
“霞……霞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把所有的事情,从卖房子,到交退休金卡,再到这次住院,一股脑地,全都跟她说了。
我哭得像个孩子。
电话那头,明霞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挂了。
“妈……”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也哽咽了,“您怎么……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我怕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是您女儿啊!”明霞在那头也哭了,“哥也真是的,怎么能让嫂子这么对您!”
“妈,您别怕。您先在医院好好待着。我……我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心里稍微有了一点暖意。
至少,我还有个女儿。
下午,明伟又来了。
他脸色很难看。
“妈,您给明霞打电话了?”
我点点头。
“您跟她说什么了?她刚才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孝,说要从外地赶回来,把您接走!”
他语气里,不是愧疚,而是责备。
“您这不是让我们难做吗?家丑不可外扬,您懂不懂?让明霞婆家知道了,怎么看我们家?”
我的心,又一次凉透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的,还是他的面子,是他家的“家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我这个儿子,白养了。
“你走吧。”我说,“我不想看见你。”
“妈!”
“走!”
明伟大概是被我的决绝吓到了,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走了。
那天晚上,我想了一夜。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指望儿子,也不能完全指望女儿。
我得靠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趁着护士不注意,拔掉了手上的针头,换上自己的衣服,悄悄溜出了医院。
我没办出院手续。
我知道,小娟肯定会用我的钱去结账。我不能让她得逞。
我身上,只有上次跟小娟要的那二十块钱剩下的十几块。
我用这十几块钱,坐公交车,回到了我曾经的家。
那片老旧的居民区。
房子已经卖了,我回不去了。
但我记得,我藏过一把备用钥匙。在我家楼下那个破旧的信箱后面。
我摸索了半天,真的摸到了那把冰凉的钥匙。
不是老房子的钥匙。
是我偷偷配的,明伟家大门的钥匙。
是我还对那个“家”抱有最后一丝幻想时,为自己留的后路。
我拿着那把钥匙,手心全是汗。
现在是上午十点。
明伟在上班,童童在幼儿园,小娟……她可能在家,也可能出去逛街了。
我在赌。
我走到小区门口,看着那栋崭新又冰冷的楼,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电梯里,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到了十八楼。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门开了。
客厅里没有人。
谢天谢地。
我不敢耽搁,直奔储物间。
储物间里堆满了杂物,我的那两个箱子,被压在最底下。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拖出来。
打开其中一个,在衣服的夹层里,我摸到了那本硬硬的存折。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我的命。
我不敢多留,把箱子胡乱塞回去,关上储物间,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我犹豫了一下。
我回到那个让我睡不直脚的儿童房,打开衣柜,把我老伴儿的遗像拿了出来。
我用衣服包好,揣在怀里。
老头子,我带你走。
我们不在这里受气了。
我轻轻地关上大门,就像一个贼一样,逃离了那个我曾经以为是“家”的地方。
走出小区,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该去哪里?
我不能去女儿家。明霞自己日子也紧,婆家关系复杂,我去了,只会让她为难。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存折。
五十万。
这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我先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六十块钱一晚,没有窗户,一股霉味。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躺在那张又硬又窄的床上,把存折和老伴儿的遗像放在枕头边,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去了银行。
我把存折里的钱,取了五万出来,办了一张新的银行卡。
然后,我用手机,给我那张被小娟拿走的退休金卡,挂失了。
银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挂失七天后,我就可以拿着身份证来补办新卡。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银行,感觉天都蓝了几分。
我用新办的卡,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
不贵,打完折三百多。
但我穿在身上,觉得整个人都挺拔了。
我还去吃了顿肯德基。
一个汉堡,一杯可乐。
小娟总说那是垃圾食品,不让童童吃,更不让我吃。
我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自由的味道。
当天下午,我的手机响了。
是明伟。
我没接。
接着,是小娟。
我也没接。
他们轮番轰炸,我干脆把手机关了。
我知道,他们找不到我,肯定急了。
不是担心我,是担心医院的催款单,是担心我这张会下金蛋的退休金卡。
我在小旅馆住了三天。
第四天,我开始找房子。
我不想再寄人篱下了。
我想有个自己的窝。
哪怕再小,也是我自己的。
我在一个老小区,租了一套一室一厅。
三十五平米,很小。
但朝南,有阳台,阳光很好。
房租一个月一千五。
我签了一年的合同,押一付三,一次性交了六千块。
房东是个和气的中年女人,看我一个人,还帮我把屋子打扫了一遍。
我把新买的被褥铺好,把老伴儿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柜上。
我对他说:“老头子,我们有新家了。”
然后,我去菜市场,买了排骨和莲藕。
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我用新买的砂锅,慢慢地炖着汤。
香气,一点点溢满了整个屋子。
那是家的味道。
一个星期后,我去银行补办了新的退休金卡。
卡拿到手的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
我的根,又回来了。
我用新手机号,给明霞发了条信息,告诉她我很好,租了房子,让她别担心,也别告诉明伟。
明霞很快回了电话。
“妈,您真的一个人在外面住?钱够不够?要不我还是过去接您吧?”
“不用,妈有钱。”我笑着说,“妈好着呢。现在这日子,比在他们家舒坦一百倍。”
我们聊了很久。
挂电话前,明霞说:“妈,哥和嫂子……他们前两天找到我单位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闹得很难看。说您偷了家里的钱跑了,还说您精神有问题。”
“我把他们骂回去了。我说,你们再敢这么污蔑我妈,我就报警!”
我握着电话,说不出话。
偷钱?精神有问题?
这就是我的好儿子,好儿媳。
为了逼我回去,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妈,您别难过。”明霞安慰我,“您做得对。离开他们,是对的。”
是的,是对的。
我的晚年,虽然开了一个无比糟糕的头。
卖了房,交了钱,把自己作践到尘埃里。
但幸好,我醒了。
虽然醒得有点晚,但总比一辈子当个任人宰割的糊涂鬼要强。
我现在的生活,很简单。
早上起来,去公园里跟着老姐妹们打打太极。
然后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蔬菜。
中午回家,给自己做点好吃的。
下午,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看看书。
晚上,跟明霞视频聊聊天。
我的存款,还剩下四十五万。
我的退休金,每个月四千八百块,一分不少地打到我自己的卡里。
我不再为几块钱的牛奶差价而焦虑。
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我想穿什么,就买什么。
我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明伟和小娟后来又通过各种方式找到我。
他们堵在我租的房子楼下。
明伟一脸悔意:“妈,我们错了。您跟我们回家吧。童童想您了。”
小娟也挤出笑容:“是啊妈,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您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不放心。”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两个陌生人。
童童想我?
他想的,是那个会给他削苹果、讲故事、被他呼来喝去的“奶奶”。
你们不放心?
你们不放心的,是没人给你们当免费保姆,是没人把退休金交给你们“理财”。
“我不会回去的。”我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妈!您怎么这么固执!”明伟急了。
“我这不叫固执,我这叫自救。”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明伟,你是我儿子,我养你小,但不能让你啃我老。你已经成家了,是个男人了,该有你自己的担当。”
“至于你,”我转向小娟,“我不是你的敌人。但我也不是你的提款机。以后,我们就是亲戚,逢年过节,可以走动走动。至于住在一起,不必了。”
说完,我转身上楼,关上了门。
把他们的错愕和不甘,都关在了门外。
我知道,我的晚年,注定不会像别人那样,儿孙绕膝,尽享天伦。
我的心,被那“走错的两步路”伤透了,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每到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卖掉房子,如果当初我没有交出退休金卡,现在会是怎样?
也许,我依然在那个老房子里,过着清贫但自在的日子。
也许,我和儿子儿媳的关系,会因为保持着距离,而显得更加体面和亲切。
可是,没有如果。
人生就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单程旅行。
走错了,就得认。
摔倒了,就得自己爬起来。
现在,我一个人住在这小小的房子里。
有时候会觉得孤单,有时候看着老伴儿的遗像会掉眼泪。
但我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再也不用活得像个寄生虫。
我的每一分钱,都花得理直气壮。
我的每一天,都活得有尊严。
那五十万存款,是我最后的堡垒。
那四千八的退休金,是我每日生活的底气。
虽然苦,虽然憾,但这苦,是清醒的苦;这憾,是自由的憾。
总好过,在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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