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一周,我开始焦虑。
这种焦虑,像上海梅雨季的墙角,悄无声息地长出细密的、灰绿色的霉斑。
周明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看我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发呆。
“又在给你爸妈挑礼物?”
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床垫猛地一沉,我的身体跟着晃了晃。
我“嗯”了一声,手指在那个“结算”按钮上空悬着,迟迟没按下去。
“今年又准备花多少?”他凑过来看我的屏幕,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调侃。
我划拉了一下,给他看总价。
“五千三百二十八。”
周明的眉毛拧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
他是个体面人,尤其是在我们自己的小家里,他从不跟我为钱的事情红脸。
“一个最新款的按摩椅,三千多。你妈不是老说腰不好吗?”
“一套武夷山的大红袍,我特地找朋友问的,正宗,一千出头。”
“还有给你爸的两瓶茅台,朋友内部价拿的,外面抢都抢不到。”
我像个做项目汇报的产品经理,一条条跟他解释,仿佛每一笔开销都需要一个坚实的、无法反驳的理由。
周明没说话,只是拿过我手里的手机,点了结算,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指纹支付。
“好了,别纠结了。”
他把手机塞回我手里,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钱花了就是花了,只要叔叔阿姨高兴就行。”
我心里那点紧绷,因为他这句话,松懈了一半。
但另一半,更沉重地坠了下去。
我怕的,从来不是花钱。
我怕的,是花了钱,也买不到我想要的那种“高兴”。
回家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周明开着他的那辆白色大众,后备箱和后座,被我塞得严严实实。
按摩椅的箱子太大,只能拆了包装,用防尘布裹着,像个蜷缩的白色巨兽,占据了后座的大半江山。
车子开出上海,窗外的高楼渐渐被低矮的平房和无尽的田野取代。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泥土和植物混合的味道,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故乡的味道。
我摇下车窗,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我眼睛有点干。
周明伸手把音乐调轻了些。
“想什么呢?”
“没什么。”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一样,开始一帧帧地闪回。
我想起小时候,我哥林强把新买的自行车骑得飞快,我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那辆凤凰牌的二八大杠,花了我爸当时三个月的工资。
而我,只能骑他换下来的那辆,小了一圈,掉了漆,车链子还老掉。
我妈说:“你是女孩子,骑那么快干什么?小心摔跤。”
我又想起,我们俩同时考上大学。
他的三本,我的211。
爸妈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庆祝“我们家出了两个大学生”。
但酒桌上,所有人敬的都是我哥,说他“有出息”,说“以后林家就靠你了”。
我爸喝得满脸通红,搂着我哥的肩膀,一遍遍地说:“我儿子,有出息!”
我妈在旁边,给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低声说:“蔚蔚,多吃点。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以后嫁人辛苦。”
看,就是这样。
他们爱我,这毋庸置疑。
但他们的爱,像一个歪了边的天平,所有的重心和砝码,都天然地倾向我哥那头。
而我,只能拼命地往自己这边加东西。
加“学习好”,加“工作好”,加“嫁得好”。
我以为加上这些沉甸甸的、闪闪发光的砝码,总有一天,天平会平。
甚至,会向我这边,倾斜那么一点点。
车子在老家门口停下。
是那种农村自建的三层小楼,外面贴着十几年前流行的白色瓷砖,有些已经微微泛黄。
我爸妈早就等在门口了。
看到我们下车,我妈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
“哎哟,我的乖女儿,可算回来了!”
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眼神里是那种毫不掩饰的疼爱。
“瘦了,在上海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
我爸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把蒲扇,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话不多,但眼神很暖。
“爸,妈。”
我笑着喊他们。
周明也跟着喊:“爸,妈。”
他从后备箱开始往下搬东西,我妈一看那架势,立马急了。
“哎哟,你们回来就回来,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乱花钱!”
她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些大包小包的礼盒。
当周明和我爸合力把那个巨大的按摩椅搬下来时,我妈的眼睛都直了。
“这……这是什么?”
“按摩椅,”我献宝似的说,“妈,你不是老说腰疼吗?这个按着可舒服了,全自动的。”
我妈愣在那,半天没说话,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后,她只是拍了一下我的胳un,“你这孩子,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嘛!这得多少钱啊!”
我爸在旁边打圆场:“孩子的一片心意,你就收着吧。”
他走上前,摸了摸按摩椅皮质的表面,眼神里透着新奇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好像在说,看,这是我女儿买的。
那一刻,我觉得那五千块,花得值。
晚饭很丰盛。
我妈炖了老母鸡汤,烧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还特地去镇上买了新鲜的河虾。
桌子中央,摆着我带回来的那两瓶茅台。
我爸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瓶,给自己和周明都倒上。
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好酒,真是好酒。”我爸眯着眼睛,一脸陶醉。
我哥林强和他老婆张娟是踩着饭点来的。
他们就住在隔壁镇上,骑个电瓶车二十分钟就到。
林强一进门,就嚷嚷开了:“哟,什么东西这么香啊?茅台?”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酒瓶,眼睛放光。
我妈立刻站起来,给他拉开椅子,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他。
“你妹妹带回来的,快坐下喝点。”
张娟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他们三岁的儿子,小名叫壮壮。
她冲我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把孩子往我妈怀里一塞。
“妈,你先抱着,我喘口气。”
我妈接过壮壮,颠了颠,亲了又亲,“我的乖孙,想死奶奶了。”
饭桌上的气氛,从我哥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变了。
话题的中心,自然而然地从我,转移到了他身上。
“强子,你那个小店最近怎么样啊?”我爸喝了口酒,问道。
林强在镇上开了个小小的五金店,生意一直不温不火。
提到这个,他脸上的兴奋劲儿立马垮了。
“别提了,”他灌了一大口酒,咂咂嘴,“就那样呗,一天到晚见不到几个人,赚的钱还不够交房租的。”
张娟在旁边帮腔:“可不是嘛,这年头生意太难做了。我们家强子,每天起早贪黑的,人都熬瘦了。”
我看着我哥那微微凸起的小肚子,没作声。
我妈立刻心疼了,往我哥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腿。
“多吃点,补补。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然后,她话锋一转,看向我。
“蔚蔚,你看你和你哥,都是我生的,怎么命就这么不一样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这熟悉的开场白。
“你在上海,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一个月挣那么多。”
她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
“你哥呢,没你那么好的福气,只能自己苦哈哈地干。唉。”
我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周明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腿,示意我别往心里去。
我勉强笑了笑,夹了块红烧肉,想把这个话题岔过去。
“妈,你尝尝这个肉,烧得真好吃,肥而不腻。”
我妈没接我的话,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强子啊,你那店要是实在不行,就别干了。”
她看着我哥,满眼都是担忧。
“你妹妹在上海,公司那么大,让她给你在她们公司找个活儿干,不比你开店强?”
我头皮一阵发麻。
又是这样。
每次我回来,这个话题都会被翻来覆去地提起。
我哥只有高中学历,在我的公司,他能干什么?做保洁吗?
我耐着性子解释:“妈,我们公司招人要求很高的,都要大学本科以上,还得专业对口。我哥他……”
我的话没说完,就被张娟打断了。
“什么专业对口不对口的,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她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酸味。
“你是部门主管,安排个人进去还不是轻轻松松?说白了,就是不想帮你哥。”
“我不是……”
“你就是!”林强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酒都洒了出来。
他喝得有点上头,脸涨得通红。
“林蔚,你现在出息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吧?”
“我没有!”我急了,声音也高了起来。
“我怎么就看不起你们了?我每次回来,哪次不是大包小包给你们买东西?你儿子上幼儿园的赞助费,是不是我出的?你上次做生意亏了钱,是不是我给你补的窟窿?”
这些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家里的事,最忌讳的就是翻旧账。
果然,我妈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林蔚!你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她厉声喝道,“你赚得多,帮帮你哥怎么了?你们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他缺钱,你就该给!谁让你有钱呢!”
“你帮他,是应该的!”
一连串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看着我妈,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那个在门口拉着我的手,心疼我瘦了的母亲,和眼前这个为了儿子,对我横加指责的母亲,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周明站了起来。
“爸,妈,哥,嫂子,你们都少说两句。”
他打着圆场,“今天中秋,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别为这点事伤了和气。”
他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别再说了。
我爸也赶紧敲了敲桌子,“吃饭,吃饭!都别吵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强行压了下去。
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压抑的气氛。
后面的饭,我吃得味同嚼蜡。
吃完饭,我妈拉着张娟和壮壮,坐在了那个崭新的按摩椅上。
“来,壮壮,奶奶带你坐摇摇车。”
她启动了按摩程序,椅子开始缓缓摇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壮壮被逗得咯咯直笑。
张娟靠在椅背上,一脸享受。
“哎哟,这玩意儿是真舒服啊。妈,以后这就是你的专座了。”
我妈笑着说:“什么我的专座,你们以后常回来,让强子也多按按,他天天在店里站着,比我辛苦多了。”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我买给我妈的礼物。
我希望她能因为我的心意而感到一丝慰藉。
可到头来,它却成了另一个用来证明“我哥比我更辛苦,更需要被爱”的道具。
晚上,我和周明睡在我出嫁前的房间里。
房间不大,但被我妈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还贴着我上学时喜欢的明星海报,已经有些褪色了。
周明从后面抱着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
“还在想白天的事?”
我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别想了。妈就是那个性格,刀子嘴豆腐心。”
“她是刀子嘴,也是刀子心。”我闷闷地说,“至少,对我是这样。”
周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我知道他想安慰我,但他不懂。
他从小在一个父母恩爱、凡事讲理的家庭里长大,他无法理解我这种深入骨髓的、不被偏爱的委屈。
第二天一早,我们要回上海。
临走前,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往我手里塞了个红包。
厚厚的一沓。
“蔚蔚,这个你拿着。”
我一愣,“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拿着!”她把红包硬塞进我口袋里,“你在上海,花销大。这是妈的一点心意。”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就知道,我妈还是爱我的。
昨天晚上,她可能就是话说重了点。
我心里那点委"屈和不快,瞬间就消散了大半。
“妈,我真的不要。我有钱。”
“你有钱是你的,妈给的是妈给的。”她拍了拍我的口袋,“快走吧,路上开车小心。”
我带着那份沉甸甸的感动,和周明一起上了车。
车子开出村口,我拿出那个红包,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沓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我数了数,整整一万块。
我愣住了。
我家什么条件,我再清楚不过。
我爸退休金一个月三千多,我妈没有收入。
我哥那个店,不赔钱就不错了。
他们哪来的一万块钱给我?
我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拿出手机,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喂,爸。”
“哎,蔚蔚,上高速了吗?”
“还没。爸,我问你个事,妈给了我一万块钱,你们哪来这么多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然后,我爸压低了声音,说:“是你哥……让你妈给你的。”
“我哥?”我更糊涂了,“他给我钱干什么?”
“不是他给你钱,”我爸的声音更低了,“是你妈……把你给她的钱,还有你哥昨天从你那拿的钱,凑了个数,让你带给你哥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你哥说,他在上海有个朋友,能帮他找个赚钱的路子,但是需要启动资金。”
“你妈怕你不同意,就想了这个办法。她把你的钱,加上你哥的钱,凑了个整数,让你‘转交’给你哥在上海的朋友。”
“其实,就是让你把钱带回上海,再打给你哥。”
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歉意。
“蔚蔚,你别怪你妈,她也是没办法。你哥那个脾气,你知道的……”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都凉了。
那个红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生疼。
原来,昨晚的争吵,今早的温情,都是一场戏。
一场为了从我口袋里,名正言顺地掏出钱,去填我哥那个无底洞的戏。
我妈塞给我红包时的慈爱眼神,她说的“这是妈的一点心意”,现在回想起来,都像是一场巨大的讽刺。
周明看我脸色不对,把车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
我把手机递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周明听完我爸断断续续的解释,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挂了电话,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心疼。
“我们回去。”他说。
“回去干什么?”我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问。
“把钱还给他们。把话说清楚。”
周明重新发动了车子,调转车头,往家的方向开去。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不是因为钱。
是因为那种被最亲的人,当成傻子一样算计的、彻骨的寒心。
车子再次停在我家门口时,我妈正站在院子里,指挥我哥把那个按摩椅往他那辆破旧的五菱宏光上搬。
看到我们回来,她明显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哥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脸不自在地看着我。
我推开车门,径直走到我妈面前。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色的、刺眼的信封,递到她面前。
“妈,这个,我还给你。”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我妈不敢看我的眼睛,伸手想来拉我。
“蔚蔚,你听妈解释……”
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不用解释了,爸都跟我说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妈,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是你的女儿,还是给你儿子擦屁股的提款机?”
我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她嘴唇哆嗦着,眼眶红了。
“我不这么说,应该怎么说?”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们把我当傻子一样,演戏给我看,骗我的钱去给我哥。你们觉得我发现不了,还是觉得我发现了也无所谓?”
“我辛辛苦pre在上海打拼,省吃俭用,给你们买五千块的礼物,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以为,我买的是你们的开心,是你们的健康。”
“到头来,我买的,只是一个让我哥把按摩椅搬回他家的理由,只是一个让你们能更心安理得算计我的道具!”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爸从屋里冲出来,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急得直搓手。
“蔚蔚,有话好好说,别跟你妈这么嚷嚷。”
“好好说?”我转向他,“爸,从小到大,你们跟我好好说过吗?”
“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是我哥的。他骑新车,我骑旧车。他上三本,你们大宴宾客。我考上211,你们让我别那么辛苦。”
“现在,我赚钱了,我就活该被你们一家子吸血吗?”
“林蔚!你够了!”
林强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冲我吼道。
“不就拿你点钱吗?你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我是你哥!我花你点钱怎么了?”
“是啊,你是天,你是地,你是我们家唯一的指望!”我看着他,满眼都是讽刺,“我花五千块钱给我妈买个按摩椅,她都舍不得用,转手就要给你。”
“我只想问问妈,”我转回头,再次看向我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个按摩椅,我买的时候,想的是你腰不好,能舒服点。”
“在你决定把它给我哥的时候,你有那么一瞬间,哪怕只有一秒钟,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只是站在那里,不停地掉眼泪,嘴里反复念叨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就在这时,她看着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出了那句,让我彻底崩溃的话。
“蔚蔚啊,”她哽咽着,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东西是好东西,就是不当吃不当喝。”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你弟那个铺子,还差几万块钱周转。”
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哀求。
“你要是没买这些,这笔钱不就省下来给他了吗?”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整个世界都塌了。
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都化成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哀。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心意,我的爱,我的关心,都是可以被量化的。
并且,是可以被更“实际”的需求,轻易取代的。
那五千块的礼物,不是礼物。
而是五千块“本可以给我哥”的钱。
我所有的付出,在她眼里,都成了一种“不懂事”的浪费。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我不是哭我的钱,也不是哭那个按摩椅。
我哭的是,我拼尽全力,想要捂热的一颗心,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冰的。
我哭的是,我二十多年来,自以为是的“努力”,原来只是一场笑话。
我看着我妈那张被泪水浸湿的脸,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条鸿沟,叫做“儿子”。
我没有再说话。
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周明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缓缓驶离那个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后视镜里,我妈的身影越来越小,她追着车子跑了几步,最终还是停下了。
我爸站在她身边,扶着她。
我哥和张娟,站在院子中央,像两个局促的看客。
那个白色的、巨大的按摩椅,还孤零零地躺在五菱宏光的旁边,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车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哭声。
周明没有劝我,他只是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很干燥,给了我一丝力量。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最后,已经流不出眼泪,只剩下干涩的抽噎。
我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到上海的家,已经是傍晚。
我一进门,就瘫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周明默默地给我倒了杯温水,放在我手边。
“饿不饿?我去做点吃的。”
我摇了摇头。
“周明,”我哑着嗓子开口,“我是不是很失败?”
他坐在我旁边的地毯上,仰头看着我。
“你是我见过最棒的人。”
他说,“你努力,善良,孝顺。你没有任何错。”
“错的是,你一直在用你的善良,去纵容那些不该被纵容的人。”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心疼和理解。
“我只是……想让他们高兴。”我哽咽着说,“我以为我做得够好了,我以为我赚够了钱,就能让他们多看我一眼。”
“蔚蔚,”周明握住我的手,认真地说,“有些东西,是买不来的。比如偏爱。”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无法感动一个不爱你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是说爸妈不爱你。他们爱,但他们的爱,是有条件的,是有排序的。”
“在这种排序里,你永远不可能排在第一位。”
“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问题。”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继续往这个无底洞里填东西,而是学会给自己设一道底线。”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是啊,底线。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设过任何底线。
他们要钱,我给。
他们要我帮忙,我帮。
我以为我的无限付出,能换来同等的回报。
结果,只换来了他们的得寸进尺和理所当然。
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
我想了很多。
想我妈说那句话时的表情。
想我哥理直气壮的嘴脸。
想我爸无能为力的叹息。
也想周明说的话。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起手机,给我妈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
我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她,我很爱他们,但我也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家庭和生活的人。
我告诉她,以后,我会继续孝顺他们,每个月给他们固定的生活费,逢年过节会回去看他们。
但是,关于我哥的任何经济要求,我不会再无条件满足。
我告诉她,我需要先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最后,我说:“妈,那个按摩椅,你如果不用,就放着吧。那是我送给你的,不是送给哥的。如果哪天你想用了,就告诉我,我让周明开车去拉回来。”
发完这条微信,我拉黑了她和我哥的电话和微信。
我知道这很残忍,像一个叛逆期的孩子,在用最激烈的方式,宣告自己的独立。
但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石块,走了很多年路的人,终于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周明说得对,我没有错。
我只是需要给自己划一条线。
一条保护自己,也让他们认清现实的线。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的世界很安静。
没有我妈催魂似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给我哥打钱。
没有我哥旁敲侧击的微信,暗示他又看上了什么新项目。
我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上。
我和周明一起去看了期待已久的画展。
我们报了一个周末的烘焙班,学着做各种甜点。
我们把家里阳台上的花花草草,重新打理了一遍。
我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因为少了那份沉重的“亲情”而变得残缺,反而变得更轻松,更明亮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是用邻居的手机打来的。
“蔚蔚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爸,怎么了?”
“你妈……病了。”
我心里一紧,“什么病?严重吗?”
“老毛病,高血压犯了,头晕。在镇上的卫生院挂水呢。”
我沉默了。
“你……要不要回来看看?”我爸试探地问。
我捏着手机,看着窗外上海璀璨的夜景,心里很乱。
周明看出了我的犹豫。
他走过来,拿过我的手机,按了免提。
“爸,是我,周明。”
“哎,周明啊。”
“妈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周明的语气很冷静。
“医生说就是血压高了,急火攻心,没什么大事,挂两天水,好好休息就行。”
“那就好。”周明说,“爸,你跟妈说,让她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我们这边工作忙,暂时走不开。等周末,我们再回去看她。”
“这……”我爸有些为难。
“爸,蔚蔚这段时间压力也很大,身体也不太好。你就让她先好好工作,好吗?”
周明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关心,也表明了立场。
我爸在那头叹了口气,“好吧,那你们先忙。”
挂了电话,我看着周明。
“我是不是很不孝?”
“不。”周明摇头,“你只是在学着保护自己。而且,我们周末不是真的要回去吗?”
我点了点头。
那个周末,我们还是回去了。
我没有买任何贵重的礼物。
只在楼下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
到家的时候,我妈正躺在床上,脸色确实不太好。
看到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埋怨,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措。
我把果篮放下,坐在她床边,给她削了个苹果。
“妈,好点了吗?”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
我哥和张娟不在。
我爸说,我哥那个所谓的“上海朋友”,根本就是个骗子。
钱打过去,人就消失了。
我哥不仅没赚到钱,还把自己那点老本都赔了进去。
这几天,正跟张娟闹离婚呢。
我听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不好笑,也不解气。
只觉得,一切都像一个荒诞的轮回。
我妈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
“蔚蔚,妈错了。”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妈不该……不该那么对你。”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那块坚硬的冰,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妈,都过去了。”
那天下午,我和我妈聊了很多。
我们没有再提钱,没有再提我哥。
就只是聊家常。
聊我小时候的趣事,聊她年轻时的光景。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突然发现,我和我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过话了。
临走的时候,我妈把我送到门口。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她说:“那个按摩椅……还在你哥家放着。你要是想要,妈去给你拉回来。”
我笑了笑。
“不用了,妈。”
我说,“你们谁想用,就用吧。只要你们开心就好。”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就释然了。
我发现,我不再需要用那个按摩椅,来证明什么了。
我也不再需要用他们的“开心”,来定义我的价值了。
回上海的路上,夕阳很美。
我收到了我妈发来的微信,她已经被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只有一张图片。
是我小时候,她抱着我,在公园里拍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很年轻,笑得很灿烂。
照片上的我,还是个小不点,依偎在她怀里,一脸的幸福。
图片下面,有一行字。
“蔚蔚,妈妈也爱你。”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温暖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可能因为一句话,一张照片,就彻底解决。
那道根深蒂固的鸿沟,依然存在。
但是,至少,我们都开始学着,往后退一步。
去看清对方,也看清自己。
也许,这就是成长吧。
成长,不是为了战胜谁,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只是为了,能和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和那些不完美的亲人,以及那个不完美的自己,达成一种,虽然不甘、但却平和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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