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整整十年。
同学群里那条@全体成员的消息,像一枚扔进死水里的深水炸弹。
【周六晚七点,老地方“沸腾年代”,十年之约,不见不散!——班长赵凯】
我盯着手机屏幕,指尖悬在那个红色的感叹号上,有那么几秒钟,真想直接退群。
“沸腾年代”。
名字倒是没变,可我们早就不是那群能为了一顿火锅沸腾的少年了。
现在能让我沸腾的,只有甲方的需求和服务器的红色警报。
手机震了一下,是赵凯的私聊。
一张龇着大牙的笑脸表情包,后面跟着一行字:“林峰,你必须来啊!全班就差你了,当年你跟许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我懂。
我把手机扔在副驾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A7的隔音很好,窗外晚高峰的车流被隔绝成一片沉默的默片,只有斑斓的尾灯在缓慢流动。
许静。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轻易就捅开了我心脏里那个锁了很久的角落。
那里藏着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女孩,她有干净的侧脸,和笑起来时眼角弯弯的弧度。
藏着闷热的夏天,风扇吱呀作响的教室,和我写了半本练习册的情书。
也藏着毕业那天,她一句轻轻的“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十年了。
我从一个月薪三千的实习生,爬到月薪四万的技术架构师。
我把“不合适”这三个字,在深夜里咀嚼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混着代码和咖啡吞进了肚子里。
我换了更好的电脑,更好的手机,更好的车。
我以为我已经换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可赵凯一条信息,就把我打回了原形。
我还是那个面对“许静”这个名字,会心跳漏一拍的少年。
去吗?
去了图什么呢?
图在酒桌上,听赵凯吹嘘他开了几家分公司,听当年考不过我的学渣炫耀他老婆生了二胎?
还是图在推杯换盏之间,不动声色地打探,许静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嫁给了谁?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
然后呢?
用自己如今的年薪,去衡量她当年那句“不合适”的含金量?
何必呢。
没劲。
我发动车子,汇入拥堵的车流。
导航里林志玲的声音甜得发腻:“前方路口左转,进入辅路。”
我打了转向灯,鬼使神差地,在心里对她说:“好的,我们去‘沸腾年代’。”
我把车停在了离“沸腾年代”隔了两条街的停车场。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辆车。
就像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这十年,是怎样咬着牙爬过来的。
成功这东西,一旦被当众展示,就容易变味。
变得像一场滑稽的表演。
我宁愿他们还当我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有点孤僻,不爱说话的林峰。
“沸tering年代”的招牌还是那个张牙舞爪的字体,霓虹灯管滋滋作响,门口的油腻感十年如一日。
我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牛油、辣椒和喧哗人声的热浪扑面而来。
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烟雾缭绕,像个神仙开会的瑶池。
“我操!林峰!你可算来了!”
一声大嗓门划破了喧嚣,是赵凯。
他挺着啤酒肚,满面红光地向我冲过来,给了我一个结实的熊抱。
他身上的古龙水味混着酒气,熏得我差点当场去世。
“罚酒三杯!必须罚酒三杯!”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座位上。
我环视一圈。
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发际线后退的,身材走样的,眼角添了皱纹的。
时间真是个手艺差劲的雕刻师,把每个人都刻得面目全非。
然后,我看到了她。
许静。
她就坐在我对面,隔着一个翻滚的铜锅。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米色针织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
十年过去,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哪儿都变了。
轮廓还是那个轮廓,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一些我看不懂的,沉淀下来的疲惫。
她也看到了我,对我笑了笑。
很淡的一个笑,像水面上漾开的一圈涟漪,稍纵即逝。
那一瞬间,整个包厢的嘈杂都消失了。
我只听得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来来来,林峰,我给你介绍一下。”赵凯的大嗓门又把我拉回现实。
他指着身边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这是我大学同学,现在在市里做投资,年入七位数,小意思!”
他又指着另一个,“这个,自己开了个传媒公司,手底下养着几十个网红呢!”
一圈介绍下来,不是总监就是老板,最差的也是个部门主管。
仿佛我们这个班,是专门为社会输送精英的。
我只是笑着点头,像个误入成功人士派对的观众。
“林峰呢?现在在哪儿高就啊?”一个我不记得名字的男同学问道。
赵凯替我答了:“林峰是咱们班当年的学霸啊,现在肯定也是技术大牛了!对吧?”
我含糊地笑了笑:“瞎混呗,就一臭写代码的。”
“哎,写代码好啊!现在互联网多火啊!”赵凯一拍大腿,“我跟你说,我最近也想搞个APP,回头你可得给我参谋参谋!”
我点点头:“好说。”
心里却在冷笑。
参谋?等我报完我的工资,你大概连问都懒得问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最庸俗,也最核心的方向——钱。
“老王,你那套滨江的房子,现在涨到多少了?”
“嗨,别提了,也就翻了一番吧,早知道当年多买两套了!”
“莉莉,你手上那镯子看着不错啊,得大几万吧?”
“哪儿啊,我老公去年送的生日礼物,没多少钱,也就十几万。”
一句句云淡风轻的凡尔赛,像一把把小刀子,在酒桌上空飞来飞去。
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一个“过得还不错”的角色。
我低头喝着酸梅汤,感觉这火锅的热气,都变得有些虚假。
就在这时,赵凯把矛头指向了我。
“哎,林峰,你别光喝饮料啊!”他举着酒杯,舌头已经有点大了,“我们这帮搞实体、搞销售的,都是大老粗。你这种搞技术的,文化人,工资肯定高吧?”
整个桌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其中,也包括许静的。
我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这场聚会的终极审判。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数字。
四万。
税后。
如果算上年终奖和项目分红,更多。
我说出来,会怎么样?
大概会收获一片惊叹和奉承。
赵凯可能会立刻改口叫我“林总”,拉着我聊他的APP项目,许诺给我干股。
那些女同学看我的眼神,或许会变得热辣起来。
我会成为这个酒桌上新的焦点,新的“成功人士”。
可是,然后呢?
然后,许静会怎么看我?
她会觉得,当年拒绝我,是看走了眼吗?
她会后悔吗?
还是,她会像其他人一样,用一种夹杂着羡慕和算计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想。
我不想让她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宁愿她看我的眼神,还和十年前一样。
干净,清澈,哪怕带着一丝“我们不合适”的距离感。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近乎幼稚的叛逆。
我不想用这十年换来的数字,去玷污那段干净的回忆。
我抬起头,迎上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在许静的脸上多停留了零点一秒。
我看到她眼神里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在紧张什么?
“林峰,到底多少啊?别卖关子了!”赵凯催促道。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用一种近乎自嘲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
“没多少。”
“一个月,四千来块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爆发出一种更尴尬的热闹。
“哈哈,林峰你太谦虚了!”赵凯干笑着打圆场,“四千?在咱们这城市,四千怎么活啊?”
“是啊是啊,学霸开玩笑呢。”
“肯定说的是基本工资,不算奖金的。”
他们七嘴八舌地替我找着理由,那份“体谅”里,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怜悯。
我没再解释。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出荒诞的戏剧。
我注意到,赵凯给我倒酒的动作,明显敷衍了很多。
之前围着我问东问西的几个同学,也悄悄转移了阵地。
我成了这个“成功人士”派对里,一个无形的边缘人。
挺好。
我乐得清静。
我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许静。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露出鄙夷或同情。
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麻酱,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的心,却莫名地沉了下去。
她是不是也觉得,我混得很差?
她是不是在庆幸,当年没有选我?
这个念头,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喉咙。
接下来的时间,我几乎没怎么说话。
他们聊房价,聊股票,聊孩子上哪个国际学校。
那些话题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坐在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大家开始互相加微信。
轮到我的时候,很多人都只是客气地扫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只有许静,她拿出手机,认真地对我说:“林峰,我们加个微信吧。”
我的心又是一跳。
我拿出手机,解开锁屏。
我的屏保,是一张星空的照片,是我去西北自驾时拍的。
许静扫码的时候,目光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停顿了一下。
“你喜欢摄影?”她问。
“谈不上喜欢,瞎拍着玩。”我答道。
“拍得很好看。”她说。
很平淡的对话,却让我的心底泛起一丝暖意。
至少,她还在意我拍的照片,而不是我手机的型号。
聚会散场。
赵凯喝得酩酊大醉,被几个人架着。
他路过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林林峰,混得不好没关系,有有事跟哥说,哥罩着你!”
我笑了笑,没说话。
人就是这么现实。
一个小时前,他还想让我给他当“参谋”。
现在,他只想“罩着”我。
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向停车场。
有人按下了车钥匙,一辆宝马X5的灯闪了两下。
有人上了一辆奔驰E级。
赵凯被塞进了一辆路虎揽胜。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开着好车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我转身,准备走向我那辆停在两条街外的A7。
“林峰。”
一个声音在背后叫住了我。
是许静。
她一个人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你怎么回去?”她问。
“我……我坐地铁吧。”我又撒了个谎。
“这么晚了,地铁可能没了。我老公来接我,要不送你一程?”她说。
老公。
这两个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慢慢地割了一下。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还是会疼。
“不用了,太麻烦了。”我挤出一个笑容,“我打个车就行。”
“好吧。”她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一辆白色的奥迪A4L缓缓驶来,停在她身边。
车窗降下,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探出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这是我同学,林峰。”许静介绍道。
“你好。”男人冲我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你好。”我也点头回应。
“那我先走了。”许testo说。
“嗯,路上小心。”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一场精心策划的自我羞辱。
我图什么呢?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的“纯粹”?
为了验证一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掏出手机,点开那个崭新的,只有一个人的分组。
许静的头像,是一朵白色的雏菊。
安静,素雅,就像她的人。
我点开她的朋友圈。
设置了三天可见。
唯一的一条,是今天下午发的。
一张风景照,配文是:“天气真好。”
照片拍得很普通,构图,光线,都很随意。
就像一个对生活已经失去热情的人,随手记录下的一个瞬间。
我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我终于走到了我的车旁。
按下钥匙,A7的矩阵大灯流水般亮起,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我坐进车里,没有马上发动。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许静那张带着疲惫的脸。
是她老公审视的眼神。
是赵凯那句“哥罩着你”。
是那句“一个月,四千来块吧”。
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我在害怕什么?
害怕他们因为钱而接近我?
还是害怕,即使我有了钱,许静依然不会选择我?
归根结底,还是自卑。
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的少年,在我心里住了太久。
久到即使我已经穿上了盔甲,却依然觉得自己赤身裸体。
手机“嗡”地一声,震动了一下。
我拿起来一看。
是一条微信消息。
来自许静。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会说什么?
是客套的感谢?
还是……别的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条消息。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林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我保持了当年的纯真,没被社会污染?
还是损我,十年了,还是一样傻,一样不合群?
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像在做一个复杂的阅读理解。
还没等我想明白,第二条信息又来了。
“他们说的那些,你别往心里去。”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软软的,暖暖的。
“你今天,是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第三条信息。
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伪装。
我看着屏幕,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承认?还是否认?
我的手指在输入框上悬了半天,打出的字删了又删。
“没有。”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嘴硬。
发出去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太假了。
连我自己都不信。
果然,她回过来一个“捂脸笑”的表情。
“好吧,当我没问。”
然后,她说:“你到家了吗?”
“还没,在路上。”我回道。
“哦,那你开车小心点。”
“嗯。”
对话似乎就要这样结束了。
我心里涌起一阵失落。
就在我准备放下手机的时候,屏幕又亮了。
“林峰,其实我……”
后面是三个小小的省略号,在不停地闪烁。
她在输入。
我的心也跟着那三个点,一上一下。
过了足足一分钟,那句话才完整地显示出来。
“其实我,有点羡慕你。”
我彻底懵了。
羡慕我?
羡慕我一个月“四千来块”?
羡慕我被全场当成失败者?
这剧本不对啊。
“羡慕我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羡慕你……还像个真人。”
真人。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困惑和伪装。
我愣愣地看着这两个字,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们那个圈子,太假了。”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炫耀着自己都觉得空虚的东西。”
“我今天看着你,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喝着酸梅汤,跟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你才是最富有的那一个。”
一连串的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能想象到,手机那头的她,正坐在那辆白色的奥迪A4L里,快速地敲击着屏幕。
或许,她身边的丈夫已经睡着了。
或许,车里的空气,和我们那个包厢一样,让她感到窒息。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
“你……过得好吗?”我小心翼翼地敲下这几个字。
这是我今晚最想问,也最不敢问的问题。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复了。
然后,屏幕上跳出两个字。
“不好。”
紧接着,是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
她说,她嫁的那个男人,就是今晚来接她的那个,是家里的生意伙伴介绍的。
家里人都说他好,有事业,有家底,人也老实。
她也就嫁了。
婚后的生活,看起来光鲜亮丽。
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不用上班。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座房子,是个华丽的牢笼。
她老公控制欲极强。
她穿什么衣服,见什么朋友,甚至下午几点出门,都要向他报备。
他看她的手机,查她的消费记录。
他总说:“我养着你,你就得听我的。”
他们经常吵架,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吵到最后,他总是那句话:“你一个家庭主妇,你懂什么?”
她说:“我今天去参加同学会,是他‘恩准’的。”
“他让我七点去,十点之前必须回来。”
“我出门前,他检查了我的口红颜色,说太艳了,让我擦掉换个淡的。”
“他说,别出去给我丢人。”
我看着那些文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阵阵地发疼。
我想象不出,那个在我记忆里,总是笑着,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女孩,是怎样在这样的生活里,一点点熄灭掉自己眼里的光。
“所以,我羡慕你。”
“羡慕你还可以做自己,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哪怕是假的。”
“你说的四千块,是假的。但你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的心,是真的。”
“而我,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
“林峰,我是不是很失败?”
最后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破了我所有的防线。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按下了语音通话的按钮。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通了。
“喂?”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沙哑和鼻音。
她在哭。
“别哭。”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你没有失败。”
“你一点都不失败。”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听得到她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也没有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可以让她放心哭泣的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停了。
“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她说。
“没有笑话。”我说,“只有心疼。”
她在那边轻轻地笑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
“谢谢你,林峰。”
“其实,我今晚去同学会,就是想见你。”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如果我勇敢一点,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
又是如果。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也最温柔的词。
“你过得很好,这就够了。”她吸了吸鼻子,语气听起来轻松了一些,“虽然你骗了我。”
我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说,“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活得那么真实。”
“许静,”我打断她,“我说的四千,是假的。”
“我知道。”
“我的工资,是四万。”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我能感觉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正在通过电波,无声地传递过来。
“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uto,“我们都在假装。”
“你假装落魄,我假装幸福。”
“我们,都是演员。”
这句话,让我瞬间破防。
是啊。
我们都是演员。
在一个叫“生活”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着别人想看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我和她之间,那隔了十年的鸿沟,在这一刻,被填平了。
我们不再是“成功”的我和“失败”的她。
我们是两个同样被生活困住,同样在深夜里感到孤独的灵魂。
“你为什么……要骗大家?”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可能……就是不想让他们用那种眼神看我吧。”
“也可能,是想看看,如果我还是十年前那个穷小子,你会怎么看我。”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太幼稚了。
像个还在跟老师赌气的孩子。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声轻笑。
“你成功了。”她说,“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看你了。”
“那你现在知道了,会觉得我很可笑吗?”我问。
“不会。”她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心酸。”
“我们都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你讨厌那些用钱衡量一切的人,所以你藏起你的钱。”
“我向往自由和尊重,却把自己卖给了一个用钱衡量我的男人。”
“林峰,我们是不是都走错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迷茫和无力。
那一刻,我多想穿过这冰冷的手机,去到她身边,给她一个拥抱。
告诉她,走错了没关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但我不能。
我只能用我最笨拙的方式,给她一点力量。
“许静,”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没有走错。你只是走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你也不是家庭主妇,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值得被尊重的人。”
“你老公没有‘养’你,婚姻是平等的,是合作,不是豢养。”
“如果你觉得不幸福,你有权利离开。”
我说完,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有些忐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我是不是,逾越了“老同学”的界限?
“林峰。”她忽然叫我的名字。
“嗯?”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嗯?”我没明白。
“喜欢讲大道理。”她笑了,这次的笑声,清脆了许多,“以前我每次考试考砸了,你都这么跟我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好像是。
我好像是说过,“一次考试而已,不代表什么,你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原来,她还记得。
原来,有些东西,十年了,也还是没变。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但你今晚的话,让我有了一点勇气。”
“或许,我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这就对了。”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不过,”她话锋一转,“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不许再骗人了。”她说,“尤其不许再骗我。”
“好。”我郑重地答应。
“还有,”她顿了顿,“你那四万块的工资,打算怎么花?”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嗯……存起来?买房?”
“俗气。”她评价道。
“那你说该怎么花?”我被她逗笑了。
“你应该,去把你那个星空屏保,换成真的星空。”她说。
“你应该,去更多的地方,拍更多好看的照片。”
“你应该,活得像你朋友圈里那样,自由,开阔。”
“而不是在一个破火锅店里,跟一群无聊的人,讨论一个月是挣四千还是四万。”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是啊。
我挣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能有底气,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吗?
可我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守财奴,一个只会用数字来证明自己的可怜虫。
“许静。”
“嗯?”
“谢谢你。”
这次,轮到我说谢谢了。
“不客气。”她说,“我们算是……扯平了?”
“扯平了。”我笑了。
挂了电话,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这十年积压在心里的那些郁结,仿佛都在这个夜晚,随着那场荒诞的聚会,那通坦诚的电话,烟消云散了。
我发动车子,A7平稳地滑入深夜空旷的街道。
我打开车窗,让晚风灌进来。
风里,没有了火锅的油腻味,也没有了古龙水的熏人气味。
只有清冽的,自由的味道。
我点开许静的朋友圈,在她那条“天气真好”下面,留了言。
“下次,我带你去一个天气更好的地方。”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拿起手机,看到许静回复了我的留言。
只有一个字。
“好。”
后面跟了一个太阳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太阳,仿佛能看到她笑起来的样子。
眼角弯弯,像十年前一样。
接下来的一周,我像换了个人。
上班的时候,我不再为了一些无聊的KPI和同事内卷。
我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真正有创造性的工作上。
下班后,我不再宅在家里打游戏。
我报了个健身班,开始研究搁置了很久的摄影器材。
我甚至开始计划,下一次的自驾旅行。
目的地,是西藏。
我想去看看,那里的天,是不是真的比别处更蓝。
那里的星空,是不是真的像银河一样璀璨。
我和许静,没有再像那天晚上一样,打那么久的电话。
我们只是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偶尔在微信上聊几句。
她会给我发一张她新做的蛋糕的照片,问我好不好看。
我会给她发一张我健身后满头大汗的自拍,她会回一个“加油”的表情。
她没有再提她老公,也没有再提她不幸福的婚姻。
我知道,有些路,只能她自己走。
我能做的,就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给她一点光。
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又过了一个月。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一个冗长的项目会。
手机震了一下。
是许静发来的信息。
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两本红色的本子,被撕得粉碎。
下面配了一行字。
“林峰,我自由了。”
那一刻,会议室里领导的喋喋不休,PPT上闪烁的数据图表,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的眼里,只有那张鲜红的,破碎的图片。
和那句,轻描淡写,却力有千钧的,“我自由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然后又缓缓松开。
说不清是激动,是欣慰,还是心疼。
我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在同事们诧异的目光中,对领导说:
“抱歉,我有点急事,要先走一步。”
我冲出会议室,一边往外走,一边给她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你在哪?”我问。
“我在……一个朋友家。”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我去找你。”
“不用了,林峰。”她说,“我很好,真的。”
“我想自己静一静,好好想一想以后。”
“那你……”我有很多话想问。
你住在哪?钱够不够花?以后有什么打算?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她说,“你也是。”
“许静。”
“嗯?”
“我那个去西藏的计划,还缺个副驾。”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好啊。”
过了许久,她轻轻地说。
“不过,油费AA。”
我笑了。
在公司楼下明亮的阳光里,笑得像个傻子。
“好。”我说,“AA就AA。”
三个月后。
一辆黑色的奥迪A7,行驶在广袤的青藏高原上。
车里放着朴树的《平凡之路》。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公路,直直地通向天边。
坐在副驾的许静,摘下了墨镜,把头探出窗外。
高原的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闭着眼睛,张开双臂,大声地喊着什么。
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但我看得到,她的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比十年前更耀眼。
因为,那里面有阳光,有风,有自由。
还有,重生。
晚上,我们住在纳木错湖边的帐篷里。
我们升起一堆篝火,烤着土豆和牦牛肉。
夜空,像一块巨大的黑色丝绒,上面缀满了钻石。
银河,像一条发光的河流,从天际的一端,流向另一端。
美得不真实。
“真好看。”许静仰着头,喃喃地说。
“是啊。”我说,“比我手机屏保好看多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和漫天的星辰。
“林峰。”
“嗯?”
“你还记得,你当年写给我的情书吗?”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早就扔了。
“不记得了。”我嘴硬道。
“我记得。”她说。
“你在里面写,‘如果我的世界是一片黑夜,那你就是唯一的那颗星’。”
她学着我当年的语气,有点中二,有点深情。
我老脸一红。
“太土了。”我评价道。
“是挺土的。”她笑了,“但是,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颗星星,十年了,还在。”
她看着我,目光灼灼。
“虽然,你现在已经不是一颗星了。”
“你是一整个星系。”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我追逐了十年的光。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点凉。
但很软。
“许静。”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不想再当你的星星了。”
她愣了一下。
“我想当你的太阳。”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肉麻。
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我不想再用那些故作深沉的伪装,来掩饰我最真实的心情。
喜欢,就是喜欢。
想保护她,就是想保护她。
许静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好啊。”
她说。
“我的太阳。”
那一天,我们在纳木错的星空下,聊了很久很久。
聊我们错过的十年。
聊我们各自走过的弯路。
聊我们对未来的期许。
她说,她回去后,想重新找份工作。
她大学学的是设计,她想开一个自己的小小工作室。
她说,她不想再依附任何人。
她想靠自己的双手,挣自己的面包,买自己的口红。
我说,好。
我说,你的工作室,第一个客户,必须是我。
我要你帮我设计一个logo,就叫“太阳照常升起”。
她笑得前仰后合,说我俗气。
我也跟着笑。
原来,幸福,就是可以跟一个人,说这么多这么多废话。
原来,真正的富有,不是你的银行卡里有多少个零。
而是你的身边,有没有一个,可以让你卸下所有伪装,笑得像个傻子的人。
回程的路上,我们的话,明显比来时多了很多。
我们聊音乐,聊电影,聊路边一头看起来很蠢的牦牛。
我们像两个刚认识不久的年轻人,对彼此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也像两个失散多年的老友,急于填补那十年的空白。
车子经过一个服务区,我去上了个厕所。
回来的时候,看到许静正拿着我的手机,在看什么。
我走过去,她也没躲。
我看到,她在看的,是我手机相册里,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叫“星辰”。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十年前的,偷拍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女孩,正趴在课桌上睡觉。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毛茸茸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岁月静好。
“原来……”许静看着那张照片,声音有些发颤,“你一直都……”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靠在我的怀里,肩膀微微地耸动。
我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许静。”我轻声说。
“嗯。”
“你看,太阳,总会升起的。”
回到城市,生活又恢复了它原本的节奏。
但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许静租了一个小小的公寓,离我的住处不远。
她真的开始着手准备她的设计工作室了。
选址,装修,注册公司。
她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但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下班后,会去她那里。
有时候,是帮她搬搬东西,组装一下宜家买来的家具。
有时候,是给她带一份她爱吃的晚餐。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各自坐在桌子的两端,她画她的设计稿,我看我的技术文档。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键盘清脆的敲击声。
但那种安静,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赵凯又在群里@我了。
说他那个APP的项目,找到投资了,问我有没有兴趣,跳槽过去当技术总监。
薪水,比我现在还高。
我看了看身边,正戴着耳机,认真工作的许静。
然后,我在群里回复他:
“谢谢班长好意,心领了。但我最近在忙一个更重要的项目。”
赵凯问:“什么项目?这么牛逼?”
我笑了笑,打下一行字。
“项目名称,叫‘生活’。”
“投资人,是我自己。”
“目前,还缺一个联合创始人。”
我发完,把手机递给许静。
她摘下耳机,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冲我狡黠地一笑。
她接过我的手机,飞快地在下面跟了一句:
“不好意思,这个联合创始人的位置,我已经预定了。”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无数的问号和感叹号,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没有再看。
我只是看着眼前的许静。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睛里,有星辰,有大海。
有我追寻了十年的,整个世界。
我终于明白。
那场同学会,我撒的那个谎,说的不是“四千”,也不是“四万”。
而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试探。
我庆幸,我试探出了,最真实的答案。
也找回了,最珍贵的宝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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