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被裁的消息,是在周一下午三点十五分,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无声却迅猛地荡开的。
我正对着一份毫无意义的PPT,把“赋能”改成“增效”,又觉得不妥,想换成“协同”,鼠标悬停在那里,人已经麻了。
办公室里只有键盘敲击的催眠曲,和中央空调沉闷的呼吸声。
突然,部门的微信群里,那个几百人的大群,跳出一条灰色的系统提示。
“张伟已退出群聊。”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张伟,就是老张。
紧接着,是项目A群,“张伟已退出群聊”。
项目B群,“张伟已退出群聊”。
连我们几个老男人私下建的“中年阵线联盟”吹水群,也跳出了同样的提示。
整个办公室,几十个埋在格子间里的人,在那一刻,动作出奇地一致。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拿起手机,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冷冰冰的灰色小字。
空气凝固了。
键盘声消失了。
只剩下空调还在不知疲倦地吐着冷气,吹得我后脖颈一阵发凉。
三点钟,老张被HR叫进了那间代号“静心室”的小会议室。
我们公司管裁人叫“毕业”,管那间会议室叫“毕业典礼堂”。
多他妈的讽刺。
每个人都知道,走进那扇磨砂玻璃门,意味着什么。
十五分钟,老张出来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悲喜,就像平时开完一个冗长的周会一样,平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的座位就在我斜对面,隔着一条过道。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坐下,没有碰电脑,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他那个用了好几年的帆布袋。
一个一个地,把桌上的东西往里装。
那个泡着枸杞和红枣的保温杯,杯身上有他女儿贴的小猪佩奇贴纸,已经起边了。
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据说是他老婆从家里分株出来,非要他摆在公司防辐射的。
那个靠枕,用了太久,被他的后背压成了一个毫无弹性的饼。
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的《代码大全》,那是我们这行的圣经,也是我们这行被淘汰的墓志铭。
他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点慢,像是在完成一种神圣的仪式。
没有人敢过去跟他说话。
大家都假装在忙,但眼角的余光,像几十个隐形的探照灯,全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看到我们部门的总监,那个刚空降过来、满嘴互联网黑话的Alex,从他的玻璃办公室里探出头,看了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处理完毕的废品。
装好东西,老张把工牌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桌上。
然后,他拿出手机,开始操作。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那一连串壮观的退群通知。
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没有一句告别,没有一句抱怨,甚至没有一个表情包。
他就那么退出了,仿佛过去十年,他只是来我们公司上了个网,现在网费到期,拔了网线就走。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揣进兜里,拎起帆布袋,站起身。
他环视了一圈。
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包括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那不是认命,也不是麻木,而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无。
好像在说:就这样吧。
然后,他转身,走向大门。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这是常年伏案工作的职业病,但他的步伐却很稳。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办公室里才恢复了一丝活气。
最先响起的是一声压抑的叹息,不知道是谁。
然后,有人小声地开始议论。
“真的走了?”
“N+1给了多少?”
“听说给了38W。”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炸开。
38万。
对一个43岁,背着房贷车贷,孩子还在上辅导班的中年男人来说,这笔钱是救命稻草,还是断头饭?
我旁边的实习生小姑娘,刚毕业,天真得像一张白纸,悄悄问我:“燃哥,38万好多啊,是不是可以躺平一阵子了?”
我看了她一眼,那张年轻的、充满胶原蛋白的脸上,写满了对数字的羡慕,却没有对命运的恐惧。
我没法跟她解释。
我没法告诉她,这38万,在北京这个吞金的城市里,可能不够付她孩子未来一年的国际学校学费,可能不够还一年的房贷,更可能,在老张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就已经消耗殆尽。
而一个43岁的程序员,想再找一份和之前薪水相当的工作,有多难。
我只是扯了扯嘴角,说:“是啊,挺多的。”
说完,我感觉一阵反胃。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PPT上的“赋能”和“增效”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堆跳动的鬼火。
我满脑子都是老张。
我想起三年前我刚来公司时,一个紧急的线上bug,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是老张,默默地坐到我旁边,花了一个通宵,陪我把代码一行一行地捋,最后定位到问题。
解决完,天都亮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李,干得不错。赶紧去吃个早饭,回去睡一觉。”
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功劳。
我想起去年公司体检,他查出重度脂肪肝和腰椎间盘突出,我们劝他多运动,少加班。
他苦笑着说:“我倒是想,房贷每个月两万,儿子一节钢琴课八百,我敢停下来吗?”
我想起上周,他还兴致勃勃地跟我讨论,说看中了一辆新能源车,等年终奖发了,就换掉那辆开了十年的破捷达。
年终奖。
现在,他等不到了。
他的工位,很快就空了。
第二天一早,行政就过来,用酒精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电脑也被收走了。
那个位置,就像从来没有人坐过一样。
只有墙上,还留着一道淡淡的痕迹,那是老张的靠枕常年倚靠留下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这里贡献了十年青春的人,就这样被抹去了。
连同他的代码,他的贡献,他的欢笑和抱怨,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司甚至没有发一封正式的告别邮件。
老张,就像一颗被拔掉的螺丝钉,而这部巨大的机器,依旧在轰鸣着运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办公室的气氛变得很诡异。
大家比以前更“努力”了。
加班到更晚,回复邮件更快,开会时发言更积极。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四个字:我很安全。
Alex,我们的总监,很满意这种氛围。
他在周会上,意气风发地宣布了新的“狼性计划”,要求我们每个人都要有“创业者心态”,要“拥抱变化”。
他说:“公司不养闲人,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应该是发动机,而不是挂件。”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我感觉自己就像货架上的商品,正在被他用挑剔的目光估价,随时可能因为“性价比不高”而被下架。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老婆给我留了饭,在锅里温着。
我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
她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了?又被老板骂了?”
我摇摇头,把老张的事跟她说了。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问我:“他拿了38万,是吗?”
我说是。
她叹了口气:“那也还行吧,至少能撑一阵子。你可得当心点,别像他一样。”
我心里一沉。
我知道她没有恶意,她只是在表达一个妻子最朴素的担忧。
但那句“别像他一样”,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今年35岁。
一个在互联网行业里,已经开始被嫌弃的年纪。
我的精力比不上刚毕业的年轻人,我的知识结构可能已经开始老化,我的薪水却比他们高出一大截。
我是公司里“性价比”最低的那一批人。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和眼角新增的皱纹。
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后的自己。
那个平静地收拾东西,平静地退出所有群聊,然后拎着帆布袋,消失在电梯口的老张。
那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全是老张的影子。
我想象他回到家,会怎么跟老婆孩子说这件事。
是故作轻松地说“我辞职了,咱们休息一阵”,还是疲惫地承认“我被裁了”。
我想象他第二天早上,不用再被七点的闹钟叫醒,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会是什么心情。
是解脱,还是茫然?
他真的像他退群时那么潇洒,回家蒙头大睡,什么都不想吗?
我忍不住,拿起手机,想给老张发个微信。
我点开他的头像,还是那个和他女儿的合影,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笑得没心没肺。
输入框里,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老张,还好吗?”——太虚伪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太客套了。
“操他妈的这帮孙子!”——太冲动了。
最后,我什么都没发出去。
我怕打扰他,更怕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我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怕他告诉我,他很难,他很焦虑,他彻夜难眠。
那会让我对自己未来的恐惧,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无法逃避。
日子还在继续。
老张的工位,很快就来了一个新人。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头发茂密,眼神里闪着光,一口一个“燃哥”,叫得又甜又脆。
他用最新的技术框架,写代码又快又好,熬夜到凌晨两点,第二天早上九点又能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办公室。
Alex很喜欢他,经常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有前途!”
看着他,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前浪,正在被阳光一点点晒干。
老张这个人,好像真的被大家遗忘了。
只有在偶尔的瞬间,我会猛地想起他。
比如,当我遇到一个棘手的技术难题,习惯性地想扭头问“老张,这个你怎么看?”时,才发现那个位置上,已经换了人。
比如,当我看到楼下新开的兰州拉面馆,想起老张曾经说过,那是他吃过的最正宗的一家,下次要带我去尝尝。
下次,没有下次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牙齿掉了一颗,平时感觉不到,但舌头一舔,总会碰到那个空洞,空落落的。
大概过了一个月。
一个周五的晚上,我们几个和老张关系还不错的老同事,约着一起吃饭。
大家喝了点酒,话匣子就打开了。
有人说,他上周去面试了一家创业公司,对方开的薪水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二,还要求大小周。
有人说,他老婆最近总跟他吵架,嫌他赚钱少,没本事。
有人说,他已经开始偷偷学习考公务员了,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每个人都在说自己的焦虑,自己的困境。
说着说着,大家又聊起了老张。
“不知道老张现在怎么样了。”
“估计在到处投简历吧。”
“这个年纪,难啊。”
“那38万,也禁不住坐吃山空。”
大家唉声叹气,仿佛在谈论一个重病的朋友,也像在提前哀悼未来的自己。
借着酒劲,我做了一件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我给老张发了条微信。
“老张,出来喝一杯?”
我没指望他会回。
我觉得他可能正在为生计发愁,没心情跟我们这帮还在“围城”里的人喝酒。
没想到,不到一分钟,他回了。
“好啊,在哪?”
我把地址发给他,他回了一个“OK”的表情。
半个小时后,老张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T恤,一条大裤衩,脚上一双人字拖。
整个人,看起来……不一样了。
不是外貌上的变化,而是一种气质。
他的脸色比以前红润了,眼里的那种疲惫和浑浊,少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他的背,好像没有那么驼了。
我们都愣住了。
这和我们想象中那个落魄、焦虑、愁眉不展的失业中年,完全是两个人。
“老张,你这是……返老还童了?”有人开玩笑说。
老张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哪有那么夸张,就是睡得比较多。”
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爽!”他哈出一口气,脸上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舒坦。
“老张,你……最近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他说。
“找到新工作了?”
“没。”他摇摇头,“不着急。”
我们面面相觑。
不着急?
一个43岁,有家有贷的男人,失业一个月,不着急?
“那……嫂子没说你?”
“说了。”老张又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刚开始两天,她也急,催我改简历,催我刷招聘软件。后来,她看我每天在家睡得跟死猪一样,也就不说了。”
“睡?”
“对,睡。”老张看着我们,眼神很认真,“你们知道吗,被裁那天,我退了所有群,回到家,下午四点不到。我老婆孩子都还没回来。我把包一扔,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中间我老婆叫我吃饭,我都没醒。”
“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死过一次,又活过来了。”
“我才发现,我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他的话,让我们都沉默了。
是啊,我们这行,谁不是顶着黑眼圈,靠咖啡续命。
谁不是手机24小时开机,生怕错过一个工作电话。
谁不是睡觉时,脑子里还在跑着代码,想着bug。
“那天之后,我就开始报复性睡觉。”老张说得眉飞色舞,“每天睡到自然醒,中午吃完饭,还能睡个午觉。晚上也不熬夜了,十点就困了。”
“就这么睡了一个礼拜,我感觉我那十几年的班,都白上了。”
“我老婆说我气色都变好了。我儿子说,爸爸你最近都不发脾气了。”
“我一想,操,原来我花了十年,用健康和脾气,就换来一个随时能被踢走的工作,和一个性价比不高的名声。”
他这话说得糙,但理不糙。
“那你那38万……”有人忍不住问。
“钱是好东西,但也不是万能的。”老张说,“那笔钱,我没动。我跟我老婆算了一笔账,省着点花,家里的存款,加上那笔钱,就算我两年不工作,也饿不死。”
“我以前总觉得,我得一直跑,不能停。我停下来,这个家就塌了。”
“现在我明白了,天塌不下来。”
“我老婆看我状态好了,也不逼我了。前两天,她还把她自己的年终奖拿出来,说,‘老公,别有压力,就当是公司给你放了个长假。’”
我们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醒的感觉。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歇着吧?”
“当然不能。”老张说,“我最近在琢磨点事。”
“什么事?”
“我儿子不是喜欢弹钢琴吗,他那个钢琴老师,水平一般,收费还死贵。我就想,我能不能自己搞个类似的东西。”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他做的一个小程序。
是一个钢琴陪练的App,可以用AI识别孩子弹的错音,还能生成练习报告。
界面很简单,甚至有点丑。
但功能很实用。
“我自己写的,花了两周时间。”老张说,“还没想好怎么商业化,就是做着玩。我发现,给自己写代码,和给公司写代码,感觉完全不一样。”
“给公司写,是任务,是KPI,是不得不干的活。”
“给自己写,是创造,是乐趣。就算熬夜,也觉得带劲。”
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芒。
那是我在他工位上,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在被裁那天,那么平静。
那不是认输,而是解脱。
当公司把他当成一个成本,一个可以被优化的数字时,他也终于可以把公司,当成一个他不必再为之卖命的地方。
那38万,不是遣散费,而是他为自己赎身的钱。
他用十年的青春,换来了一笔钱,和重新选择人生的自由。
这笔买卖,到底是亏是赚?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那一晚,我们所有人都喝多了。
我们举着酒杯,敬老张,也敬我们自己。
敬我们那些被PPT和KPI消磨掉的梦想。
敬我们那些在深夜痛哭过,第二天依然要挤上早高峰地铁的坚强。
敬我们每一个,在时代洪流中,奋力挣扎,不愿沉没的普通人。
那天之后,我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公司身上。
我不再为了一个“优秀”的绩效,把自己逼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我开始准时下班。
Alex找我谈话,暗示我最近工作不够“饱和”。
我当着他的面,平静地说:“Alex,工作是做不完的,但我只有一个身体。”
他愣住了,可能没想到我敢这么跟他说话。
我以前是不敢的。
但现在,我心里有了老张这个“榜样”。
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拿一笔N+1,然后回家睡觉吗?
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我开始利用下班后的时间,捡起我大学时的爱好——摄影。
我买了一台二手的微单,在周末,去拍北京的胡同,拍日落,拍街边的流浪猫。
当我把照片发在朋友圈,看到那些点赞和评论时,我获得了一种在工作中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我自己的价值感。
我和老张还保持着联系。
他的那个钢琴陪练App,越做越有样子了。
他拉了几个同样被裁的程序员朋友,组建了一个小团队。
没有办公室,就在一个人的家里办公。
没有投资人,就自己凑钱。
他偶尔会在朋友圈发一些进展。
“今天解决了音频识别的延迟问题,开心!”
“第一个种子用户,是我儿子同学的妈妈,她说很好用!”
“服务器又崩了,通宵修复中,痛并快乐着。”
他的朋友圈,没有了以前那些转发的公司新闻和行业动态,全是这些琐碎、真实、充满生命力的东西。
前几天,他给我发了条微信。
“兄弟,我那个App,拿到第一笔天使投资了。虽然不多,但够我们撑一年了。”
后面跟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牛逼啊老张!什么时候请客?”
“随时!不过最近不行,忙着招人呢。”
“招人?招什么样的?”
“招像我一样,不想再给别人打工,想给自己干点事的人。”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我关掉微信,抬起头,看向窗外。
北京的夜空,被无数写字楼的灯光照得亮如白昼。
我所在的这栋楼,灯火通明。
我知道,在这些亮着灯的格子里,有无数个像我,像曾经的老张一样的人。
他们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去点亮老板的梦想。
他们在用自己的健康,去换取一份可能随时会失去的薪水。
他们在焦虑,在挣扎,在看不到未来的内卷中,一天天老去。
老张,他只是提前从这个巨大的传送带上,跳了下去。
他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获得了新生。
而我们,还在传送带上,身不由己地向前。
终点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麻木地走下去了。
我打开电脑,没有打开那个未完成的PPT。
我打开了一个新建的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叫“我的B计划”。
里面,存放着我拍的那些照片,还有一些我写的关于摄影的零散想法。
这或许很幼稚,很可笑。
但这是我自己的东西。
是我在被这个时代抛弃之前,为自己准备的一艘小小的救生艇。
我不知道这艘船,最终会带我驶向何方。
也许,它会在风浪中倾覆。
也许,它会带我找到一片新的大陆。
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开始建造它。
因为我不想等到43岁那一天,当公司把我像垃圾一样扔掉时,我除了一个疲惫的身体和一笔冰冷的遣散费,一无所有。
我想,当我走出那扇门的时候,我也可以像老张一样,平静地告诉自己:
没关系。
我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觉。
然后,开始我自己的,下半场。
老张的“毕业”,像一颗投入我们这潭死水里的深水炸弹。
余波久久不散。
办公室里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大家嘴上不提,但心里都开始盘算。
午饭时间,以前聊的是八卦、游戏、电视剧。
现在,话题悄然变成了:
“我一哥们儿回老家考上公务员了,每天五点半下班,爽歪歪。”
“你们听说过数字游民吗?在东南亚,一个月三千块就能活得像皇帝。”
“我老婆在研究开个奶茶店,不知道靠不靠谱。”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寻找“Plan B”。
我们就像一群在泰坦尼克号上的人,虽然船还没沉,但已经开始偷偷给自己准备救生衣了。
Alex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
他开始更频繁地开会,画更大的饼。
“我们正在做一个伟大的事业!未来三年,公司目标是上市!”
“只要大家努力,人人都能实现财务自由!”
他唾沫横飞,激情澎湃。
但台下,我们这些老油条,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上市?
财务自由?
那都是属于他和少数高管的盛宴,我们最多,只能在旁边闻闻味儿,或者捡点掉下来的面包渣。
老张的离开,让我们提前看透了这场游戏的结局。
我们只是燃料,负责燃烧,负责推动飞船升空。
但飞船的目的地,与我们无关。
一旦燃料烧尽,我们就会被无情地抛弃在冰冷的太空里。
有一次,Alex又在会上大谈“奉献精神”。
他说:“我希望大家能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把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
我坐在下面,心里冷笑。
家?
谁会把自己的家人,在43岁的时候,一脚踢出家门?
事业?
谁的事业,是建立在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岗位上?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悲。
他可能真的相信自己说的那一套,也可能,他只是在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监工”的角色。
但无论如何,他和我们,已经活在了两个世界里。
我那个“B计划”,在缓慢但坚定地推进着。
我开始系统地学习摄影理论,研究后期处理。
我注册了一个公众号,一个视频号,名字就叫“燃哥的镜头”。
开始,只是随手发发照片。
后来,我尝试着写一些图文故事。
比如,拍一个在街角修鞋的老大爷,配上他的几句人生感言。
拍一只在后海边上晒太阳的懒猫,想象它眼里的北京。
我的粉丝很少,阅读量也低得可怜。
但我做得很开心。
每一次按下快门,每一次写下一个故事,我都感觉自己是在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一份PPT,一个KPI。
老婆看我每天晚上不玩游戏不刷剧,抱着相机和电脑捣鼓,一开始还挺好奇。
“你这是要转行当摄影师啊?”她开玩笑说。
“没准儿呢。”我故作深沉。
“得了吧你,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她嘴上打击我,但还是给我倒了杯水,“别搞太晚,注意身体。”
我知道,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支持我的。
或许,她也从老张的事情里,看到了我们这个小家庭未来的风险。
与其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如多准备几个。
生活就在这种“主业摸鱼,副业上心”的状态下,不咸不淡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外的机会,砸到了我头上。
我们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是给一个旅游城市做宣传。
需要派一个团队去当地采风、拍摄。
本来这种好事,轮不到我这种“性价比不高”的老员工。
但负责这个项目的总监,是我以前的老领导,关系还不错。
他知道我喜欢摄影,就问我愿不愿意作为摄影师,加入项目组。
“主要是拍一些风光和人文素材,要求不高,但比较辛苦。”他说。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能公费旅游,还能干自己喜欢的事,何乐而不为。
Alex虽然不太情愿,但看在老总监的面子上,还是批了。
临走前,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小李啊,出去玩得开心,别忘了本职工作。”
我心里回了一句:去你妈的。
我们去的那个城市,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南方小城。
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白天,我扛着相机,跟着团队,走街串巷,上山下海,拍摄素材。
晚上,同事们去喝酒唱歌,我就一个人待在酒店,整理照片,顺便更新我的公众号。
那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互联网公司的员工。
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纯粹的摄影师。
我的镜头里,有清晨烟雨蒙蒙的古镇,有傍晚霞光万丈的梯田,有市场上叫卖的阿婆脸上的皱纹,有学堂里孩子们清澈的眼睛。
这些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画面,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富足。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古老的村寨里拍摄。
那里几乎与世隔绝,手机信号时断时续。
我拍得正起劲,突然接到一个同事的电话,语气很焦急。
“燃哥,出事了!”
“怎么了?”
“公司,又裁员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次是谁?”
“好几个,咱们部门,小王被裁了。”
小王,就是那个曾经问我“38万是不是可以躺平了”的实习生。
那个头发茂密,眼神闪光,代码写得又快又好的小伙子。
他才来公司不到一年。
“为什么裁他?他不是干得挺好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听说是……成本太高了。”同事的声音很无奈。
“成本高?他一个应届生,能有多高成本?”
“不是,你没明白。Alex嫌他‘成长太快’了。”
我愣住了。
成长太快,也是一种罪?
“他来了不到一年,能力已经快赶上咱们这些老人了。Alex觉得,再过一年,就得给他涨薪,给他升职。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换掉,再招一个更便宜、更听话的毕业生进来。”
“这……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我气得手都在发抖。
“谁说不是呢。现在公司里人心惶惶的。大家都看明白了,在这儿,你不能太差,差了要被淘汰。你也不能太好,好了会被当成未来的成本,提前清除。”
“你得不好不坏,不上不下,像个没脾气的摆件,才能活得久一点。”
挂了电话,我站在村寨的石板路上,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心里一片冰凉。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有价值,就能在这里安身立命。
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
在这个系统里,我们每个人的价值,都是被精确计算好的。
你是一个数字,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零件。
你的努力,你的成长,都可能成为压垮你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已经不是内卷了。
这是“自噬”。
是这个系统,在吞噬它自己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没有心情整理照片。
我一个人,在酒店的阳台上,喝了一整夜的酒。
我看着远处的山,黑黢黢的,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想起了老张。
我想起了那个刚刚“毕业”的小王。
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们就像一群被圈养的羊。
低头吃草,以为岁月静好。
却不知道,屠刀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向老领导提出,我想提前结束这次出差,返回北京。
他很惊讶,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想回去,办离职。”
他沉默了很久,拍了拍我的肩膀。
“想好了?”
“想好了。”
“也好。”他叹了口气,“人各有志,强留也没意思。你是个有想法的人,不该耗死在这里。”
回到北京,我没有回公司。
我直接去了老张他们那个“办公室”。
那是一个老旧的居民楼,两室一厅,被他们改造成了工作区。
客厅里摆着几张桌子,上面全是电脑和各种线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泡面和代码混合的奇特味道。
老张看到我,很惊喜。
“你怎么回来了?出差结束了?”
“不,是我的职业生涯结束了。”我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笑着说。
我把小王被裁的事,和我的决定,告诉了他。
他听完,没有劝我,也没有恭喜我。
他只是递给我一瓶可乐。
“想清楚了就行。”他说,“欢迎加入失业大军。”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天,我在他们那个小作坊里,待了一下午。
我看着他们几个人,围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一个技术问题。
他们的脸上,有疲惫,有争执,但更多的是一种兴奋和专注。
那是在我们那个窗明几净的高级写字楼里,从未有过的氛围。
那是一种为自己而战的激情。
晚上,老张请我吃饭,就在楼下的一个大排档。
我们点了烤串和啤酒。
“真不后悔?”他问我。
“后悔什么?”我说,“后悔没有早点走。”
“哈哈,跟我当时一个想法。”他大笑起来。
“对了,你那个B计划,怎么样了?”他问。
“还在萌芽阶段。”我说,“不过,现在我有大把的时间,来浇灌它了。”
“需要帮忙吱声。”
“肯定不会跟你客气。”
我们碰了一下杯,冰凉的啤酒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苦涩,和一丝快意。
第二天,我回公司办了离-职手续。
过程出奇地顺利。
HR甚至都没有象征性地挽留我。
Alex看到我,也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句“祝你前程似锦”。
那表情,仿佛在说:又清理掉一个高成本的旧零件。
我把东西装进一个纸箱。
没有帆布袋,也没有泡着枸杞的保温杯。
我的东西不多,一台用了三年的笔记本电脑,几本书,还有一个我老婆送我的绿巨人手办。
我把它放在桌上,拳头对着Alex办公室的方向。
我没有像老张那样,退出所有的群。
我留在了部门大群里。
然后,我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是一张照片。
是我在那个南方小城拍的,一张孩子们的笑脸。
清澈、天真、无所畏惧。
下面配了一行字:
“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各位,江湖再见。”
发完,我没有理会群里瞬间炸开的各种消息。
我退出了账号,把工牌放在桌上,抱着纸箱,转身离开。
走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下午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暖洋洋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中央空调的沉闷,没有了打印机的油墨味。
只有自由的味道。
我没有回家睡觉。
我抱着纸箱,坐上地铁,去了后海。
我找了一个酒吧的露天座位,点了一杯啤酒。
我看着湖面上荡漾的波光,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远处夕阳下的鼓楼。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游客,在重新打量这座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
我拿出手机,打开我的公众号后台。
粉丝数,依然只有可怜的两位数。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这将是我的主战场。
我给我老婆发了条微信:“老婆,我失业了。”
她秒回:“知道了,晚上想吃什么?给你做红烧肉。”
我又发:“我打算,全职干摄影了。”
她回:“好,存款还够撑一年。一年后要是还赚不到钱,你就给我去送外卖。”
后面跟了一个“奋斗”的表情。
我看着手机屏幕,眼眶有点湿。
我何其幸运。
我没有像老张那样,拿到38万。
我的N+1,可能还不到他的一半。
但我拥有的,是和他一样的,重新开始的勇气。
和一份,无条件支持我的爱。
这就够了。
我喝完杯里的最后一口啤酒,站起身,把相机挂在胸前。
夕阳正浓,光线正好。
我看到不远处,一个卖唱的歌手,抱着吉他,在唱一首朴树的老歌。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我举起相机,对准他。
按下了快门。
我知道,我的下半场,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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