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卫国,今年63岁。
退休前,我是红星机械厂的车间主任,不大不小的官,管着百十来号人。
那时候,我以为人生最风光的日子,就是揣着退休金,抱着孙子,在小区花园里跟老伙计们吹牛。
我以为的有钱,就是有房无贷,有退休金,还有一笔能随时取出来的积蓄。
我以为的没钱,就是像我那个老邻居老张一样,儿子下岗,老伴常年吃药,自己蹬三轮补贴家用。
可活到63岁,我才算活明白一件事。
一件扎心窝子的事。
那就是,不管你手里攥着的是一沓退休金,还是一手老茧,人老了,日子都好过不到哪里去。
这天早上,我就是被一阵尿意憋醒的。
天还没亮透,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灰蒙蒙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摸索着下床,膝盖“咔”地响了一声,紧跟着就是一阵钻心的酸痛。
老毛病了。
年轻时在车间里站出来的毛病,现在每天准时准点地来跟我报道。
我扶着墙,一步一挪地蹭到卫生间。
儿子林涛的房门紧闭着。
儿媳妇小青的房门也紧闭着。
这栋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里,醒着的,好像只有我,和我这副不争气的骨头架子。
上完厕所,我没敢冲水。
怕吵醒他们。
年轻人觉少,脾气大。
我踮着脚尖回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水是昨晚晾好的,现在喝着,有点凉,一直凉到胃里。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那点微光慢慢变亮,心里空落落的。
前两天,我去银行取钱。
就两千块,想给老家的外甥包个结婚红包。
结果在那个“智能柜员机”面前,我捣鼓了半天,身份证插进去,吐出来,再插进去,还是吐出来。
旁边的大堂经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画着精致的妆,一脸不耐烦。
“大爷,您把芯片朝上。”
我翻过来。
“大爷,您看屏幕提示啊,点这个‘取款’。”
我戴上老花镜,屏幕上的字还是有点虚。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骚动,“哎,我说前面快点行不行啊?”
我脑门上一下子就见了汗。
想当年,我在车间里,什么进口机床我摆不平?现在,连个取款机都把我给难住了。
最后还是小姑娘过来,拿过我的卡和身份证,噼里啪啦一顿操作,钱出来了。
她把钱和卡递给我,嘴上说着“您拿好”,眼神里却像是在看一个从山顶洞里爬出来的原始人。
我攥着那两千块钱,热乎乎的,脸却烧得更厉害。
回家的路上,我给儿子林涛打了个电话。
“涛子,你们那个手机上支付,怎么弄的?教教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他有点不耐烦的声音。
“爸,那个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您要用钱就跟我说,我给你取。”
“我想自己学学。”
“哎呀您学那个干嘛,您都多大岁数了,别折腾了。万一被人骗了呢?就这样啊,我这儿忙着呢!”
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愣在马路边上。
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划拉。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岛。
不,连孤岛都算不上,我就是一块被潮水遗忘在沙滩上的石头。
天大亮了。
厨房里传来动静,是儿媳妇小青起床做早饭了。
小青是个体面人,在一家外企做HR,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但那客气里,总透着一股子疏离。
就像她做的早餐,永远是牛奶、面包、煎蛋。
健康,标准,但没有一丝烟火气。
我想喝碗热乎乎的小米粥,配一碟咸菜。
我提过一次。
小青笑着说:“爸,小米粥升糖快,咸菜是高盐,不健康。您现在要注意养生。”
一句话,就把我的念想堵死了。
孙子小宝背着书包从房间里冲出来。
“奶奶,我的红领巾呢?”
“在沙发上,昨天给你洗了。”
小宝抓起红领巾,又冲到餐桌前,抓起一片面包塞进嘴里。
林涛也打着哈欠出来了,领带歪着。
“老婆,帮我弄一下。”
小青放下手里的牛奶,走过去,熟练地帮他打好领带,又理了理衣领。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坐在沙发上,像个局外人。
小宝要出门了,路过我身边,很敷衍地喊了一声:“爷爷再见。”
眼睛却盯着手里的游戏机。
我“唉”了一声,他已经跑出门了。
林涛和小青也准备出门。
小青换鞋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对我说:“爸,今天中午我们不回来吃饭了,您自己下点面条吃吧。冰箱里有西红柿和鸡蛋。”
“哦,好。”
“还有,您看电视的时候,声音能不能关小一点?昨天邻居王阿姨跟我说,她家孩子要高考,嫌我们家电视声太吵。”
我的脸又有点发热。
我耳朵背,声音开小了听不见。
“我知道了。”
他们走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我走到电视机前,打开,然后把音量调到10。
新闻里的人嘴巴一张一合,我什么也听不清。
我盯着那无声的画面,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这就是我有钱的日子。
有退休金,有存款,住在儿子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
可我感觉自己像个寄人篱下的长工。
不,长工干活还有工钱,我呢?我不仅没工钱,还得倒贴。
去年,林涛和小青说要换车,看上了一款三十多万的SUV。
他们俩的工资,还完房贷车贷,再去掉小宝的各种补习班费用,所剩无几。
小青有一天晚上,端了盘水果给我。
“爸,您看,小宝现在也大了,周末我们想带他出去转转,亲近亲近大自然。现在这辆小车,坐着太挤了。”
我还能说什么?
“差多少?”
“差十五万。”
我一辈子的积蓄,除了留了点养老的底,剩下的都在那张存折上。
我回房间,把存折拿了出来。
“这里有二十万,你们先拿去用。”
小青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种光,比她平时看我的眼神要真诚得多。
“谢谢爸!您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林涛也咧着嘴笑,“爸,等我这笔项目奖金下来,就还您。”
车很快就买回来了。
崭新的SUV,停在楼下,确实气派。
周末,他们一家三口真的出去“亲近大自然”了。
我一个人在家,对着一屋子的冷锅冷灶。
他们没说要带我。
我也没问。
我怕问了,他们会露出为难的表情。
那比直接拒绝,更伤人。
后来,那笔“项目奖金”,林涛再也没提过。
那十五万,也像石沉大海。
我也不好意思问。
问了,就显得我这个当爹的太小气,太不懂事。
中午,我真的给自己下了碗面。
西红柿鸡蛋面。
我切西红柿的时候,手有点抖,一块西红柿掉在了地上。
我弯腰去捡,猛地一起身,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我扶着橱柜,站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
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
如果我今天就这么摔倒在这里,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
是晚上林涛他们回来?
还是等我尸体都臭了,邻居闻到味儿了报警?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碗面,吃得我索然无味。
下午,我决定出去走走。
去老张家看看。
老张,张建军,我们一个车间的,我当主任,他是班长。
他家住在城西的老家属院,房子还是当年厂里分的,五十平米,住了快四十年了。
我坐公交车,倒了两趟,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才到。
家属院还是老样子,墙皮剥落,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空中。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一股陈年的霉味。
我敲了敲老张家的门。
开门的是老张,他比我上次见他,好像又老了十岁。
头发全白了,背也更驼了,脸上全是深深的褶子,像干涸的河床。
“卫国?你怎么来了?”他看到我,很惊喜。
“来看看你。”
我走进屋。
屋里很暗,白天也得开着灯。
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旧款式,沙发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床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嫂子呢?”我问。
“在里屋躺着呢,老毛病,一到阴天就腿疼。”老张叹了口气,给我倒了杯水。
杯子是那种带红双喜字的搪瓷缸,边上都磕掉了好几块瓷。
水是热的,烫手,也烫心。
“你最近怎么样?看你气色不错啊。”老张打量着我。
“还行。”我笑了笑,没说银行的事,也没说在家里的事。
说了,像告状,也像炫耀。
“你儿子好吧?大公司的经理,有出息。”老张一脸羡慕。
“就那样,瞎忙。”
“我儿子就不行了。”老张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前年厂子倒闭,下岗了,到现在也没找到正经工作,就送送外卖,一天到晚风里来雨里的。”
“儿媳妇呢?孙子呢?”
“儿媳妇在超市当收银员,俩人挣那点钱,刚够糊口。孙子学习也一般,上个职高,天天就知道打游戏。”
老张说着,又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
是五块钱一包的红梅。
我接过来,点上。
烟很呛,但我没咳嗽。
“前两天,我不是蹬三轮嘛,在路口跟一辆小轿车蹭了一下。”老张撸起袖子,胳膊上一大块青紫。
“人没事吧?”我紧张地问。
“人没事,就是把人家车门刮了一道。开车的年轻人下来,指着我鼻子就骂,说我的,没长眼睛。”
老张的眼圈红了。
“我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赔了人家八百块钱。”
“那是我跟你嫂子一个月的药钱。”
“我回家没敢跟你嫂子说,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我抽着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八百块钱。
对我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钱,或者给孙子买个玩具的钱。
对老张来说,却是一个月的命。
我们俩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抽着烟。
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疼,心里也疼。
老张的日子,是那种看得见的难。
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每一次生病都是一场灾难,每一次出门都要提心吊胆。
他的难,是物质上的匮乏,是生存的压力。
而我的难呢?
我的难,是那种看不见的,说不出口的。
是明明住在大房子里,却没有家的感觉。
是明明有儿子在身边,却感觉比谁都孤独。
是明明手里有钱,却买不来一点尊重和舒心。
老张的难,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在肉上,疼得钻心。
我的难,像一根细针,慢慢地扎进心里,不致命,但让你时时刻刻都不得安生。
我们俩,一个有钱,一个没钱。
可到了这把岁数,都活成了一个“难”字。
从老张家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我没坐公交,沿着马路慢慢走。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想起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我也是厂里的风云人物。
技术比武,我永远是第一。
车间生产任务,我总能超额完成。
年底评先进,红榜上第一个名字,肯定是我林卫国。
那时候,林涛还小。
我最高兴的事,就是把他扛在肩膀上,穿过整个家属院。
他坐在我肩上,挥着小手,咯咯地笑。
所有人都跟我打招呼,“林主任下班啦?”“林主任,你儿子真壮实!”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的天,是林涛的天。
我能为他遮风挡雨,能给他我所有的一切。
可现在呢?
天塌了。
我不再是他的天了,反而成了他的累赘。
一个需要他“照顾”,需要他“耐心”,甚至需要他“施舍”一点时间的累赘。
回到家,林涛和小青已经回来了。
小宝在客厅里大声地玩着IPAD,声音开得震天响。
小青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轰地响。
林涛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
没人问我去了哪里。
没人问我吃饭了没有。
我换了鞋,走到小宝身边。
“小宝,声音小一点,爷爷耳朵受不了。”
小宝头也没抬,“哎呀,烦死了!”
我愣住了。
林涛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爸,您别管他,小孩子玩一会儿就得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责备小宝的意思,反而像是在说我多管闲事。
我心里的那团湿棉花,又被浇了一盆冷水,又冷又重,坠得我喘不过气。
晚饭,桌上是四菜一汤。
红烧排骨,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还有一个番茄炒蛋。
都是小宝和林涛爱吃的。
小青给我盛了一碗米饭,又夹了一筷子西兰花到我碗里。
“爸,您多吃点蔬菜,对心血管好。”
我看着碗里的西兰花,又看了看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排骨。
我年轻时,最爱吃的就是我老婆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可她走了十几年了。
我也十几年没吃过那么香的红烧肉了。
“我想吃块排骨。”我说。
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一下。
小青的笑容僵在脸上。
林涛皱了皱眉,“爸,排骨太油了,您有高血压,医生不是说要清淡饮食吗?”
“我就吃一块。”
“一块也不行。”林涛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您的身体要紧。我们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突然觉得一股邪火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
“为我好,就是让我看着你们大鱼大肉,我啃西兰花?”
“为我好,就是把我当个犯人一样管着,这不能吃,那不能做?”
“为我好,就是把我那点养老钱都拿去换了辆车,然后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手也开始发抖。
一桌子人都愣住了。
小宝吓得关掉了IPAD。
小青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涛的脸则直接黑了。
“爸!您说什么呢!”他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您讲不讲道理?我们不让您吃是为了您的健康!给您买车那是孝敬您,想让您出门方便点!”
“方便?我方便到哪里去了?你们出去玩,带过我一次吗?”
“您不是晕车吗!”
“那是我以前坐长途车晕!在市区里转转我怎么就晕了?”
“那……那不是小宝要去游乐场,您又不喜欢那种吵闹的地方嘛!”
林涛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够了!”小青突然开口,声音尖锐,“爸,我们知道,您心里有气。觉得我们花了您的钱,又没照顾好您。”
“可是您也要体谅体谅我们!我们俩上班压力多大您知道吗?房贷车贷一个月一万多,小宝一个补习班就几千块!我们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回来还得伺候您老的脾气?”
“我们让您注意身体,有错吗?我们想改善一下生活,有错吗?您的钱,迟早不也都是留给林涛和小宝的?早点晚点有什么区别?”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字字句句都扎在我的心口上。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自私自利、脾气古怪的老头子。
原来,我的钱,早就被他们当成了自己的。
我看着林涛。
我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说一句,“小青,你怎么能这么跟爸说话?”
或者说一句,“爸,你别生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言不发。
那一刻,我彻底心凉了。
比冬天没暖气的屋子还凉。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这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为厂里,为家里。
我以为我为儿子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我以为我晚年能享享清福。
结果呢?
我养大的儿子,在我被儿媳妇戳脊梁骨的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
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成了他们理所当然的囊中之物。
我这个当爹的,活成了一个需要看他们脸色的“食客”。
我慢慢站起来。
“你们吃吧。”
我转身回了房间。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我没有哭。
到了这个年纪,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只是觉得,没意思。
真的,太没意思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自己的几件衣服,还有我老婆的照片,我那些荣誉证书,都装进了一个旧皮箱里。
然后,我把我房间里,所有我买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那台小小的收音机,那套紫砂茶具,还有阳台上我养的那几盆君子兰。
我给林涛留了张字条。
“我回老房子住了。你们好好过。”
没有抱怨,也没有指责。
没必要了。
我拎着皮箱,抱着花盆,像个逃难的难民,走出了这个我住了不到三年的“家”。
清晨的空气很冷。
我打了个车,回到了城东的旧家属院。
那是我和老伴结婚时分的房子,六十平米,虽然小,但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充满了回忆。
老伴走后,林涛就让我把房子租出去,搬去跟他住。
他说那边环境好,也方便照顾我。
现在想来,真是个笑话。
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落满灰尘的门。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
我把白布一一揭开。
老式的五斗橱,上面摆着我和老伴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她,扎着两个辫子,笑得比蜜还甜。
我的眼眶,突然就湿了。
“我回来了。”我对着照片,轻声说。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自己过。
每天早上,我去早市买菜。
跟卖菜的大爷大妈讨价还价,为了一毛两毛钱争得面红耳赤。
这在以前,我是不屑于做的。
但现在,我却觉得很有趣。
这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还在跟这个世界发生着联系。
我学会了用智能手机。
不是林涛教的,是我在小区门口,请教一个正在等妈妈放学的小学生教的。
那孩子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教我怎么扫码,怎么发微信。
我学会了之后,第一个加的好友,是老张。
我给他发了一个“你好”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回了我一个“握手”的表情。
我们俩就像两个刚学会上网的孩子,笨拙地交流着。
我还给自己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每周二下午上课。
班上的同学,都是跟我差不多的老头老太太。
大家在一起,不聊儿女,不聊存款,就聊字写得怎么样,聊今天中午吃了什么。
那种感觉,很轻松,很自在。
我的高血压,居然慢慢稳定下来了。
膝盖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林涛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第一次,是责问。
“爸,您怎么说走就走了?您这样让我在单位怎么跟同事说?让邻居怎么看我?”
我没跟他吵。
“我在老房子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第二次,是劝说。
“爸,您回来吧。小青也知道错了,她那天也是工作压力大,说话冲了点。您别往心里去。”
“我不回去了。这里挺好。”
第三次,他沉默了很久。
“爸,您……钱还够用吗?”
“够用。”
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手里还有几万块的积蓄。
省着点花,够我进养老院了。
我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金钱上的瓜葛。
心,伤透了,就暖不回来了。
有一天,我去医院拿药,碰到了我们厂以前的李副厂长。
他比我大五岁,当年可是厂里响当当的人物,雷厉风行。
他儿子是博士,在美国当教授,女儿也是个企业家,据说身家上亿。
按理说,他该是所有老人里,过得最舒心的。
可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沓缴费单,眼神茫然。
我走过去,叫了他一声,“李厂长。”
他抬起头,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我。
“是……卫国啊。”
他的声音很沙哑。
“您怎么一个人来医院了?您孩子呢?”
他苦笑了一下。
“儿子在美国,一年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女儿……忙啊。”
“她给了我一张卡,说里面的钱随便我花。还请了个保姆照顾我。”
“那不是挺好吗?”我有点羡慕。
“好什么啊。”李厂长叹了口气,“那个保姆,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会走路的钱包。我吃什么,喝什么,她都记着账,月底发给她女儿。我感觉自己不像个人,像个需要被监控的物件。”
“前两天,我跟保姆吵了一架,把她气走了。这不,只能自己来看病了。”
他指了指手里的缴费单。
“字太小,看不清。这些机器我也不会用。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手里那张无限额的银行卡,突然就明白了。
钱,能买来保姆,买不来陪伴。
钱,能买来最好的药,买不来儿女一句贴心的话。
钱,能让你住上豪宅,却不能让你感觉那是个家。
李厂长的难,是那种被金钱架空了的孤单。
他的儿女以为,给他足够的钱,就是尽孝了。
却不知道,老人最需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而是那一点点被需要的感觉,那一点点作为“人”的尊严。
那天,我陪着李厂长,挂号,缴费,拿药。
我们俩互相搀扶着,走在医院拥挤的走廊里。
他跟我说,他晚上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还在厂里,指挥着生产。
一觉醒来,面对着空荡荡的大房子,只有保姆公式化的问候。
那种失落感,能把人活活吞噬。
我说,我也有同感。
我们俩,一个穷厂长,一个富主任,在那一刻,成了真正的难兄难弟。
又过了几个月,老张突然走了。
心肌梗塞。
晚上睡觉的时候,人就没了。
第二天早上他老伴才发现,身体都凉了。
我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他儿子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爸,我对不起你!我还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他儿媳妇也哭成了泪人。
我看着老张的黑白照片,他还是那副愁苦的样子,好像一辈子都没舒展过眉头。
他这一辈子,都在为钱发愁。
为老婆的药费,为儿子的工作,为孙子的学费。
他难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
最后,连一句告别都没来得及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想,他走的时候,应该是带着遗憾的吧。
从殡仪馆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坐了很久。
我拿出了我的那本存折。
上面还有五万三千六百二十一块五毛。
我看着这个数字,突然觉得很荒谬。
我守着这点钱,有什么用呢?
防老?
真到了躺在床上动不了的那一天,这点钱,又能撑多久?
给儿子?
给了他,就能换来他的孝心吗?
我突然想做点什么。
我给林涛打了个电话。
“你来我这一趟。”
林涛很快就来了。
他瘦了点,也憔悴了点,看到我,眼神里有点躲闪。
“爸,您找我?”
我把存折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还有五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林涛愣住了。
“爸,您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
“我不是给你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拿着这笔钱,去做两件事。”
“第一,拿三万块钱,给你张叔的儿子。就说,是你张叔以前借我的,现在我还给他。别说是我给的。”
“第二,剩下的两万块,你拿去。给你妈,还有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把墓地都好好修一修。买点好点的祭品,替我,也替你自己,去磕个头。”
林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爸……”
“去吧。”我挥了挥手,“我累了,想歇会儿。”
林涛拿着存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走后,我感觉浑身都松快了。
那本存折,就像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
现在,石头搬开了。
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炫耀我的大方。
我只是想明白了。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对老张来说,这笔钱,或许能让他九泉之下的眉头,稍微舒展一点。
对林涛来说,这或许能让他记起来,他从哪里来,他的根在哪里。
对我自己来说,这是我对我这一生,做的一个交代。
日子还在一天一天地过。
我的书法,练得越来越有模样了,还被老年大学选去参加了市里的比赛,得了个优秀奖。
我用手机,学会了网购,给自己买了一套新的文房四宝,还给老张的坟上,订了一束菊花。
我也学会了用外卖软件,偶尔不想做饭了,就给自己点一份热气腾腾的饺子。
有一次,我点外卖的时候,来送餐的,竟然是老张的儿子。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憨厚地笑了。
“林叔。”
“唉,小军啊。”
我让他进屋喝口水。
他摆摆手,“不了林叔,我还得送下一单呢。谢谢您上次那笔钱,真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好好干。”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跑下了楼。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老张或许并没有走远。
中秋节那天,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是林涛,小青,还有小宝。
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月饼和水果。
“爸,我们来看看您。”林涛说。
小青的笑容,看起来比以前真诚了许多。
小宝也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我让他们进来了。
屋子小,一下子就显得拥挤起来。
我们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一时之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林涛先开了口。
“爸,张叔家的钱,我送过去了。叔叔的墓,我也找人修好了。”
“嗯。”
“我……我前两天,回了趟老家,去看了爷爷奶奶的坟。”
林涛的声音有点哽咽。
“坟头的草,都长一人高了。我跪在那儿,才想起来,我好像……有十几年没回去了。”
“我以前总觉得,使劲往前跑,挣更多的钱,住更大的房子,就是成功。我忘了回头看看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
“爸,对不起。”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
他的鬓角,也已经有了白发。
他不再是那个坐在我肩膀上咯咯笑的孩子了。
他也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年人了。
我心里的那块坚冰,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吃饭了吗?”我问。
“还没。”
“那……我去做饭。”
我说着,站起身,走向厨房。
小青也赶紧站起来,“爸,我来帮您。”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挤在那张小小的饭桌上,吃了一顿饭。
我做了红烧肉。
用我自己的方法做的。
很油,很不“健康”。
但林涛和小宝,都吃得满嘴是油。
林涛说:“爸,您这手艺,一点没减当年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
吃完饭,他们要走了。
走到门口,林涛又转过身。
“爸,要不……您还是搬回去住吧。这儿太小了,也不方便。”
我摇了摇头。
“不了,我住这儿挺好。”
我指了指窗外。
“你看,楼下就是花园,我那些老伙计都在那儿下棋。马路对面就是菜市场,走两步就到。挺方便的。”
“可是……”
“别可是了。”我打断他,“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有空呢,就来看看我。没空呢,就打个电话。”
“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我把他们送到楼下。
看着他们上了那辆气派的SUV,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我一个人,慢慢走回楼上。
屋子里,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和人气。
我坐在沙发上,泡了一壶茶。
茶香袅袅。
我突然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其实也挺好。
自由,清静,还带着那么一点点,我自己说了算的尊严。
我活到63岁,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去追逐那些别人眼里的“好日子”。
到头来才发现,真正的“好日子”,不是你有多少钱,住多大的房子。
而是你的心里,是不是安宁的。
人老了,日子确实会变难。
身体会背叛你,亲人会疏远你,社会会淘汰你。
这跟你有钱没钱,关系不大。
这是一种必然的,无法抗拒的下坠。
但是,怎么个“难”法,怎么在“难”里活出点人味儿来,却是我们自己可以选择的。
就像李厂长,他可以选择继续活在被金钱架空的孤岛上,也可以选择走出来,跟我们这些老家伙们一起,在医院的走廊里,互相搀扶着,骂几句这操蛋的生活。
就像老张,他难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但他养大了一个知道感恩的儿子。
就像我,我以为我失去了一个家,但其实,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跟我的家相处。
并且,我找回了自己。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
我端起茶杯,对着月亮,也对着老伴的照片,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温润,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是啊,人老了,日子是挺难的。
但,也还能过。
而且,得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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