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电话打过来时,我正堵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电台里的音乐软绵绵的,像一块湿透了的抹布,堵得人心慌。
“喂,爸。”
“你在哪?”我爸的声音很沉,像是一口气没喘匀。
“路上呢,快到家了。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电流的嘶嘶声,然后我爸说:“你三叔回来了。”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车子差点追尾。
三叔。
这个称呼在我家,像个被符咒镇压了三十年的幽灵,谁都不提,但谁都知道它在哪。
“哪个三叔?”我明知故问,声音有点干。
“还能有哪个,”我爸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疲惫,“你赶紧的,别回家了,直接来你大伯家。”
电话挂了。
车里的音乐还在唱着什么爱与不爱,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前面的司机摇下车窗,冲我比了个中指。
我他妈也想比个中指,对着这操蛋的生活,对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三叔。
大伯家住在老城区,一栋九十年代的六层红砖楼,没有电梯。我爬上五楼,腿肚子都在发酸,不是累的,是紧张。
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烟。
我爸,我妈,我大伯,我大娘,还有我堂哥,都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像一屋子被按了暂停键的蜡像。
大伯坐在主位上,手里夹着烟,烟灰积了很长一截,他也没弹。他是我家的顶梁柱,爷爷去世后,这个家就是他说了算。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然后朝里屋努了努嘴。
“回来了。”他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坐在里屋的小板凳上,背对着我们,背很佝偻,头发花白稀疏,露出大片的头皮。他身上那件灰色的夹克衫,袖口都磨得发亮了。
这就是我三叔?
我记忆里的三叔,是我爸箱子底下一张泛黄黑白照片里的年轻人,眉眼飞扬,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有点桀骜不驯。
跟眼前这个干瘪的老头,判若两人。
时间真不是个东西。
他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同样是背对着我们,正在低声哄着什么。我猜,那就是当年跟他私奔的那个女人,王琴。
我小时候听村里长舌妇嚼过舌根,说王琴当年是我们村的一枝花,早就跟邻村的一个万元户订了亲,彩礼都收了。结果,就在出嫁前一个礼拜,人没了。
跟着我三叔,跑了。
我爷爷当时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拿着扁担满世界找,扬言要打断我三叔的腿。最后,是我大伯,我爸,跪在爷爷面前,才把这事压下去。
但三叔,也被彻底从家里除名了。爷爷到死,都没再提过这个儿子的名字。
“还愣着干什么,进去啊。”我妈推了我一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
我挪着步子,像是在走一片雷区。
一进里屋,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扑面而来,是汗味、烟味和一种廉价香皂混合的味道。
三叔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被风霜刻满了沟壑的脸,眼窝深陷,眼神浑浊,看到我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三叔。”我喊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他咧开嘴,想笑,但比哭还难看。
“是……是小峰吧?都这么大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这时,他旁边的女人也回过头来,她就是王琴,我的三婶。她比我想象的要苍老得多,脸上是那种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留下的蜡黄色,头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几缕白发垂在鬓角。
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睡着了。
然后我才看到,这小小的里屋,像码货物一样,挤满了人。
除了三婶怀里的那个,地上还坐着两个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正睁着一双好奇又胆怯的眼睛打量我。墙角,还站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看起来有十五六岁,低着头,局促不安。
一、二、三、四、五……
五个孩子。
加上他们夫妻俩,一家七口。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终于明白客厅里那种死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了。
这不是荣归故里,这是逃难来了。
大伯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里屋门口,看着三叔,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有怜悯,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沉重。
三十年的恩怨,三十年的隔阂,三十年的思念和怨恨,全在这一眼里面了。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终于回来。”
这六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晚饭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大娘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像是在跟锅碗瓢盆撒气。我妈去帮忙,也被她不咸不淡地顶了回来。
“嫂子,我来吧。”
“不用,你们都是客,哪能让你们动手。”
“客”这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妈尴尬地退出来,冲我爸使了个眼色。我爸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一个劲儿地抽烟。
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才勉强坐下我们这一大家子人。
大(大伯)家的堂哥堂嫂,我家的三口,再加上三叔这一家七口。满满当当。
菜上来了,四菜一汤。一盘炒青菜,一盘花生米,一盘炒鸡蛋,一盘红烧肉,还有一盆紫菜蛋花汤。
那盘红烧肉,被大娘“不经意”地放在了她两个小孙子的面前。
三叔那五个孩子,眼睛都直了,死死地盯着那盘肉,喉结上下滚动。
三叔和三婶低着头,像是没看见,一个劲儿地给孩子碗里夹青菜。
“吃菜,吃菜。”
那几个孩子很听话,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就着青菜,大口大口地吃,吃得又快又急,像是饿了很久。
最小的那个,就是三婶一直抱着的,被吵醒了,坐在三婶腿上,看着那盘肉,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说:“肉……肉……”
三婶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赶紧把孩子的手按下去,低声呵斥:“吃你的饭!”
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
整个饭桌,瞬间安静下来。
大娘的脸拉得老长,筷子“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哭什么哭!没见过肉啊!想吃就吃,搞得我们家虐待你们一样!”
这话太难听了。
三婶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抱着孩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三叔的头埋得更低了,我看到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青筋都爆出来了。
还是大伯,他拿起公筷,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肉,放进那个哭着的小孩碗里。
“吃吧,小宝,这是你大爷爷。到了大爷爷家,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他又抬起头,对着三叔那几个大的孩子说:“你们也吃,都吃,不够我让你们大娘再去做。”
大娘的脸都绿了,但大伯发了话,她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狠狠地瞪了三叔一眼。
那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胆子大一点,怯生生地站起来,对着大伯鞠了一躬。
“谢谢大爷爷。”
然后她才坐下,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瘦肉,放在自己碗里,却不吃,又夹给了旁边更小的弟弟。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这不是孩子不懂事,这是穷怕了,懂事得让人心酸。
我堂哥,大伯的儿子,全程黑着脸,一口饭没吃,光喝酒。
他跟我差不多大,在一家国企当个小领导,平时挺稳重的一个人。今天,他眼里的火,藏都藏不住。
饭吃到一半,他突然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三叔。”他开口了,声音冷得像冰,“你们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啊?”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子,直接捅了过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
三叔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是三婶,她把孩子交给身边的大女儿,站了起来,对着我堂哥,勉强挤出一个笑。
“大侄子,我们……我们就是回来看看。看看你大伯,看看你爸,看看……看看家里。”
“看?”堂哥冷笑一声,“三十年不闻不问,家里老爷子走的时候你们在哪?现在回来看?看得倒是时候!”
“哥!”我赶紧拉了他一把。
“你别管!”他甩开我的手,眼睛通红地盯着三叔,“我爸为了你们,当年在爷爷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我妈为了你们,在村里三十年抬不起头!现在你们倒好,拖家带口地回来了,怎么,外面混不下去了?”
这些话,太狠了,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见血。
三婶的脸,瞬间血色全无,嘴唇哆嗦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三叔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够了!”
他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大军,我知道你恨我。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对不起咱爸,对不起大哥,对不起这个家。”
他转过身,对着大伯,“扑通”一声,跪下了。
“大哥,我对不起你!”
然后,他又转向我爸。
“二哥,我对不起你!”
屋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那五个孩子,也吓傻了,最大的那个女孩,赶紧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哭着说:“爸,你起来,你快起来啊!”
三叔不起来,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一下,两下,三下。
“砰,砰,砰。”
声音不大,却像是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见大伯的眼角,有泪光在闪。
我看见我爸,别过头去,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看见我妈和堂嫂,都在悄悄抹眼泪。
只有大娘,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
“现在知道错了?晚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磕死在这,咱爸也看不见了!”
“你少说两句!”大伯终于忍不住,冲她吼了一句。
大娘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大伯会为了三叔吼她,眼圈一红,转身进了卧室,“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三叔沉重的喘息声,和他女儿压抑的哭声。
大伯走过去,想把三叔扶起来。
“起来吧,老三,多大年纪了,像什么样子。”
三叔却不肯起,他抬起头,额头已经磕红了一片,他看着大伯,眼泪混着鼻涕,流了一脸。
“大哥,我知道,光认错没用。我这次回来……不光是认错的。”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大哥,你……你得救救我。”
这话一出,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救他?
怎么救?
堂哥冷哼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就知道。”
大伯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没说话,只是看着三叔,等他继续说下去。
三叔像是豁出去了,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原来,他们当年私奔之后,一路南下,去了广东。没学历,没技术,只能在工地上打零工,在流水线上当工人。
吃尽了苦头,也攒了点钱。后来,他看人家做服装生意赚钱,就动了心思,把所有积蓄都投了进去,在城中村开了个小作坊。
头几年,生意还行,赚了点钱,也陆续生了这五个孩子。
他想着,等赚够了钱,就风风光光地回家,给大哥,给二哥,给家里一个交代。
可谁能想到,前两年,市场不景气,订单越来越少,再加上一次不大不小的火灾,把他小半个作坊都烧了。
一夜之间,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房东把他们赶了出来,债主天天上门逼债。
他们带着五个孩子,在那个城市,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
“我们……我们在天桥底下住了一个多星期。”三婶泣不成声,“孩子发高烧,我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实在……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想着回家。”
“我们不是回来要钱的,”三叔急急地解释,像是怕我们误会,“大哥,我知道家里也不容易。我就是想……想求你给条活路。我在家给你当牛做马,干什么都行。只要能让孩子们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
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手,看着他那五个面黄肌瘦、眼神里满是惊恐的孩子,心里那股子怨气,不知不觉就散了。
恨?
是啊,我曾经是恨他的。
恨他自私,恨他无情,恨他让爷爷抱憾而终,恨他让大伯和我爸背负了三十年的骂名。
可现在,看着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男人,我还能恨得起来吗?
他已经受到了惩罚。
生活,给了他最严厉的惩罚。
大伯沉默了很久。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三叔。
三叔愣愣地接过,手抖得厉害,半天都点不着火。
大伯拿过打火机,帮他点上。
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大伯的眼睛,红得吓人。
“起来吧。”大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天大的事,也不能跪着说。我们老张家的人,还没窝囊到这个地步。”
“先住下。家里的老房子,收拾收拾还能住人。”
“孩子们上学的事,我来想办法。”
“你的债,有多少,写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大-伯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宣布一个不容更改的决定。
堂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爸!你疯了!他欠了多少钱你知道吗?我们家哪有那个钱!再说了,凭什么啊!”
“就凭他是我弟弟!”大伯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就凭他身上流着跟你我一样的血!这个家,只要我还在一天,就散不了!”
大伯吼完,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我从没见过大伯发这么大的火。
他看着堂哥,眼神里是失望,也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大军,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你记住,我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走错了路,摔倒了,我们不扶他一把,谁扶他?”
“你爷爷要是还在,他也会这么做。”
提到爷爷,堂哥的眼圈也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了下去,一杯接一杯地猛灌自己。
大伯不再看他,转头对三叔说:
“老三,你听着。”
“钱,我可以帮你还。但不是白给你的。”
“从明天起,你跟我去工地上。我手底下还缺个看料的。活不重,但得细心。一个月给你开四千。够你们一家人嚼用了。”
“你媳妇,让她去你大嫂的包子铺帮忙。早上三点就得起,和面,拌馅,累是累了点,一个月也能有两千多。”
“至于孩子们,”大-伯顿了顿,看向那几个孩子,“都给我好好上学。学费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但谁要是敢不好好念书,给我惹是生非,我亲手打断他的腿!”
三叔和三婶,已经听傻了。
他们大概没想到,大伯会这么快,就给他们安排好了一切。
“大哥……”三叔的声音哽咽了,“我……我……”
“别说那些没用的。”大-伯摆摆手,打断了他,“路,我给你铺好了。能不能走下去,走得直不直,看你自己。”
“你欠家里的,不是钱。是你这三十年,作为儿子,作为弟弟,该尽的本分。”
“以后,好好过日子。把你这几个孩子拉扯大,让你大嫂,让你二嫂,也跟着省点心。逢年过节,记得到咱爸坟前,去磕个头,跟他说一声,你回来了。”
说完,大伯转身走出了屋子,走到了阳台上。
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那个在我心中,永远像山一样坚不可摧的男人,哭了。
三叔一家,就这么在家乡安顿了下来。
老宅子在村西头,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空了十几年,早就破败不堪。
大伯一声令下,我们几家人一起上阵。
我爸负责拉沙子水泥,堂哥找人来换了房顶的瓦,我负责跑腿买电线水管,连一向颇有微词的大娘和堂嫂,也带着三婶,里里外外地打扫,清洗旧家具。
那几天,老宅子门口,比过年还热闹。
村里人见了,都指指点点。
“哟,这不是张家老三吗?当年不是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听说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欠了一屁股债,回来投奔他大哥了。”
“啧啧啧,你看他家老大,真是个老好人,这都能收留?”
风言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
我们都假装听不见。
三叔和三婶,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手上的活干得越发卖力。
三叔那几个孩子,也出奇地懂事。大的两个,跟着我们一起搬砖运瓦,手上磨出了血泡也不吭声。小的三个,就拿着小扫帚,跟在三婶屁股后面,扫扫这里,扫扫那里。
一个星期后,老宅子焕然一新。
虽然简陋,但至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家了。
搬进去那天,大娘特地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
这一次,没人再客气。
三叔的几个孩子,一人吃了三大碗,肚皮撑得滚圆。
三叔端着一碗饺子,蹲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碗里。
生活,似乎就这么走上了正轨。
三叔每天跟着大伯去工地,风雨无阻。他话不多,但活干得实在。每天下班,衣服上都沾满了水泥灰,但眼神,却一天比一天亮堂。
三婶在包子铺帮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很晚才回来。她手脚麻利,人也勤快,大娘虽然嘴上不说,但脸上的表情,明显缓和了许多。
孩子们也都入了学。大伯托了关系,把他们安排进了镇上的中心小学和中学。
最大的女儿叫张燕,十六岁,读初三。第二个儿子叫张伟,十五岁,读初二。他们俩因为在外面耽误了几年,年纪比班里的同学都大。
刚开始,他们在学校受了不少欺负。
因为他们的口音,因为他们陈旧的衣服,因为他们“私奔犯的儿子女儿”这个标签。
有一次,张伟被几个同学堵在厕所里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没告诉家里,是我去学校接他,无意中发现的。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牙,一个字都不说。
我火了,直接拉着他找到了他们班主任。
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一脸为难。
“这个……张峰哥,我知道了,我会批评教育他们的。但是你也知道,这些孩子,都皮得很……”
“皮?”我冷笑,“这是校园霸凌!我告诉你,今天这事,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明天就去找校长,找教育局!我倒要看看,现在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的态度很强硬。
班主任大概也是怕事情闹大,当天下午就叫来了那几个孩子的家长,让他们当着我的面,给张伟道了歉。
回家的路上,张伟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快到家时,他突然开口了。
“哥,谢谢你。”
“谢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再有这种事,别自己扛着,跟家里说。有你大伯,有你爸,有我,没人敢欺负你。”
他点点头,眼圈红了。
从那以后,张伟明显开朗了一些。在学校里,也没人再敢轻易找他麻烦。
而张燕,那个安静的女孩,则用另一种方式,赢得了自己的尊重。
期中考试,她考了全年级第一。
成绩单出来那天,整个老张家都轰动了。
大伯拿着那张鲜红的奖状,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老三,你生了个好女儿!有出息!”
他当场拍板,奖励张燕五百块钱。
张燕拿着那五百块钱,手都在抖。
她没给自己买任何东西,而是去镇上,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买了一份小礼物。
给大伯买了一条烟,给大娘买了一双护膝,给我爸买了一瓶酒,给我妈买了一条丝巾,给我和堂哥一人买了一双袜子。
剩下的钱,她给几个弟弟妹妹,一人买了一支钢笔。
她把礼物送到我们手上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用她那份超乎年龄的细腻和懂事,一点点地,融化着我们心里残存的坚冰。
尤其是大娘,她拿着那双护膝,摸了又摸,嘴上说着“乱花钱”,眼圈却红了。
那天晚上,她特地炖了一只老母鸡,给张燕补身体。
饭桌上,她一个劲儿地给张燕夹鸡腿。
“燕子,多吃点,看你瘦的。以后想吃什么,跟大娘说,大娘给你做。”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感慨万千。
血缘,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它可以在三十年的隔阂与怨恨之后,依然顽强地,重新连接起来。
当然,矛盾依然存在。
最大的矛盾,还是钱。
三叔欠的债,不是个小数目。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几万。
对于我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大伯的意思是,先把亲戚朋友的钱还了,那些高利贷,慢慢来。
他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五万块。
我爸和我,也凑了三万。
堂哥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爸,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小宝马上要上幼儿园,到处都要花钱!你把钱都给他了,我们怎么办?”他在自己家里跟大伯吵。
“那是我亲弟弟!我能见死不救吗?”
“亲弟弟?他当年把我们当亲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后果?现在捅了娄子,知道回来了?凭什么要我们给他擦屁股!”
“你……”大伯气得指着他,说不出话。
最后,还是堂嫂通情达理。
“大军,别跟你爸犟了。爸说得对,是一家人。钱没了可以再挣,情分没了,就真没了。”
堂哥虽然不情不愿,但最终还是没再反对。
还钱那天,是大伯和三叔一起去的。
那些债主,大多是当年跟三叔一起做生意的小老板。
看到大伯,一个在本地有点名望的包工头,亲自出面,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大伯没多说废话,把钱一家家送到位,好话说尽,又签了还款协议,承诺剩下的钱,一年之内,分期还清。
事情办完,回来的路上,三叔一直沉默着。
快到家时,他突然对大伯说:“大哥,工地上看料的活,你找别人吧。我想跟你去干活,干最累的活。”
大伯看了他一眼。
“你想好了?工地上搬砖、扛水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想好了。”三叔的眼神异常坚定,“我欠你的,欠这个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我只能……只能用这把子力气,能还一点是一点。”
大-伯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三叔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建筑工人。
他跟工地上最年轻的小伙子一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五十多岁的人了,干起活来,比谁都拼命。
堂哥去工地上看过一次,回来后,一个人在阳台上抽了半包烟。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说过一句关于三叔的难听话。
甚至有一次,我看到他下班回来,把自己车上的一箱牛奶,默默地拎到了老宅子门口。
人心,都是肉长的。
转眼,就到了年底。
大年三十,我们一大家子人,又聚在了大伯家。
这一次,气氛跟半年前,已经完全不同。
大娘和三婶,在厨房里有说有笑地忙活着。
孩子们,大的小的,都穿上了新衣服,凑在一起打打闹闹,堂哥家的孩子,和我三叔家最小的孩子,正头挨着头,一起看动画片。
一桌子丰盛的年夜饭。
大伯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来,”他举起酒杯,站了起来,“今年,是咱们家,真正团圆的第一年。”
“过去的,都过去了。新的一年,都得好好过。”
“为了这个家,为了咱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干了!”
“干了!”
我们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酒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看到三叔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仰起头,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吃完年夜饭,按照我们家的规矩,长辈要给晚辈发压岁钱。
大伯,我爸,都准备了厚厚的红包。
轮到三叔的时候,他有些局促。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崭新的红包,但明显比我们的要薄很多。
他把红包递给堂哥的孩子,递给我的孩子(如果我有的话,这里可以设定为我还没结婚,所以是给我)。
然后,他走到自己的五个孩子面前。
他把最大的两个孩子,张燕和张伟,叫到一边。
他没有给他们红包。
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沓钱。
有零有整,看起来是凑了很久。
“燕子,阿伟,”三叔的声音有些颤抖,“爸没本事,给不了你们多少。”
“这点钱,你们拿着。是爸和妈,这半年的工钱,除了还债和家用,就剩下这么多了。”
“爸知道,你们在学校,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别省着,该买的就买,别让人看不起。”
“爸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跟着我,从小就吃苦。以后,爸会更努力,一定……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张燕和张伟,看着那沓钱,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爸,我们不要。”张燕把钱推了回去,“你和妈挣钱不容易,我们都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
“是啊,爸,你留着自己用吧。”张伟也说。
“拿着!”三叔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们是学生,学生的天职就是学习!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只要你们好好念书,有出息,就是对爸妈最大的孝顺!”
他把钱,硬塞进了张燕的手里。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了大伯和我爸面前。
他又一次,准备下跪。
“大哥,二哥,过年了,我给你们磕个头。”
这一次,大伯和我爸,眼疾手快,一人一边,死死地架住了他。
“老三!你再这样,就是不认我这个大哥!”大伯的脸板了起来。
“是啊,三哥,一家人,不兴这个。”我爸也说。
三叔挣扎着,没挣脱,最终,他放弃了。
他看着大伯,看着我爸,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大哥,二哥,谢谢。”
谢谢你们,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没有关上家门。
谢谢你们,在我落魄潦倒的时候,给了我尊严。
谢谢你们,让我的孩子,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
谢谢你们,让我这个在外面漂泊了三十年的孤魂野鬼,重新找到了家。
窗外,烟花“嘭”地一声,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
五光十色的光芒,透过窗户,照亮了屋里每一个人的脸。
我看到大娘,正拉着三婶的手,小声说着什么。
我看到堂哥,正笑着揉搓着三叔家小儿子的头发。
我看到我妈,正把一个大大的苹果,塞进张燕的手里。
我看到我爸,正和大伯、三叔,三个年过半百的兄弟,并排站在一起,看着窗外的烟花,他们的肩膀,靠得很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三十年前,三叔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
也明白了三十年后,大伯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弟弟,扛起所有。
因为,这就是家。
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
家,是一个讲情分的地方。
它或许会因为误解而产生裂痕,会因为隔阂而变得疏远,会因为现实的压力而充满争吵。
但只要那份血脉相连的情分还在,无论走多远,无论犯下多大的错,这里,永远是你可以回来的地方。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我们一起去院子里放鞭炮。
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孩子们在欢笑,在追逐。
我看着三叔,他正小心翼翼地,教他最小的儿子,如何点燃一根安全的“呲花”。
火花喷射而出,映亮了孩子兴奋的小脸,也映亮了他眼角深深的皱纹。
那皱纹里,藏着三十年的风霜,也藏着此刻,失而复得的安宁。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
他冲我笑了笑。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我也笑了。
风雪夜归人。
真好,你终于回来了。
而且,这一次,再也不会走了。
后来,生活还在继续。
三叔的债,在我们全家人的努力下,提前还清了。
还清债务的那天,三叔喝了很多酒,抱着大伯,哭得像个泪人。
他说他这辈子,没别的念想了,就想好好守着这个家,守着他的哥哥们,守着他的孩子。
张燕争气,第二年夏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去报到那天,是我们全家一起送她去的。三叔骑着他那辆半旧的摩托车,载着三婶,大伯开着他的小货车,拉着行李,我和堂哥,开着车,载着家里其他人。
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引得学校门口的人纷纷侧目。
张燕有点不好意思,三叔却挺直了腰板,一脸的骄傲。
那是他作为父亲,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堂哥的公司,后来招了几个保安。他问张伟愿不愿意去。
张伟初中毕业后,没再继续读书。他说自己不是那块料,不想再浪费家里的钱。
他跟着三叔在工地上干了半年,晒得黢黑,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听到堂哥的提议,他愣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穿上保安制服的那天,他特地跑到我家,给我看。
小伙子长高了,也壮实了,一身笔挺的制服,显得特别精神。
“哥,你看,还行吧?”他有些靦腆地问。
“行,太行了!”我捶了他一拳,“好好干,别给你堂哥丢脸。”
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平淡,却充满了生命力。
大娘的包子铺,生意越来越好,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三婶就成了她的左膀右臂。两个曾经势同水火的女人,如今好得跟亲姐妹似的,每天一起研究新的包子馅料,一起在铺子里数着当天赚来的零钱,笑得合不拢嘴。
我爸退休了,迷上了钓鱼,三叔不干活的时候,就陪着他,一个马扎,一根鱼竿,能在河边坐上一整天。两个人话不多,但那种无言的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温暖。
至于我,看着这失而复得的亲情,看着这个重新变得完整的家,心里那点曾经的愤懑和不平,早就烟消云散了。
我开始理解大伯。
他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犯了错的弟弟,更是父亲临终前,那份“家不能散”的嘱托。
他用一个男人最朴素、最坚韧的方式,维系着这个家的完整和尊严。
他是我们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有一个周末,我开车带着妻儿回老家。
路过村口那片油菜花地,看到三叔正带着他最小的两个孩子,在田埂上放风筝。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
孩子们在下面奔跑,欢呼。
三叔仰着头,看着风筝,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我把车停在路边,没有去打扰他们。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半年前,他们一家七口,狼狈地出现在大伯家门口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眼神里是惊恐,是卑微,是走投无路的绝望。
而现在,他们的脸上,有了笑容,有了希望,有了对未来的期盼。
我想,这大概就是“回家”的全部意义。
家,是你最后的退路,也是你重新出发的港湾。
它能包容你的失败,抚平你的伤口,然后给你力量,让你去面对新的一天。
我摇下车窗,冲着远处的他们,轻轻地按了下喇叭。
三叔听到了,回过头来,看到是我,他咧开嘴,用力地挥了挥手。
阳光下,他的笑容,朴实而灿烂。
我的眼眶,莫名地有些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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