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志愿填报系统的截止时间,是下午五点。
四点五十九分,闺蜜林溪的手在我眼前晃,指甲上新做的碎钻美甲差点闪瞎我的眼。
“江然,你再想想,真的,你再想想!”
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没理她,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A大,新闻系”那几个字。
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也像是在看一个未亡的旧梦。
鼠标的箭头在“确认提交”的按钮上悬停,像一架找不到航线即将坠毁的飞机。
林溪快哭了。
“为了周宴那个渣男,你把自己的前途搭进去,值得吗?你疯了是不是!”
我轻轻摇头。
“没有。”
然后,在倒计时跳到最后一秒时,我按下了鼠标左键。
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空调外机在窗外有气无力地嗡鸣,像一只濒死的巨型夏蝉。
林溪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痛心,仿佛我不是她认识了十几年的江然,而是一个刚刚亲手引爆了炸弹的恐怖分子。
她大概觉得我疯了。
我也觉得我可能疯了。
可我心里有个声音,一个冷静到冷酷的声音在说:江然,你没疯。
你只是,不甘心。
A大。
周宴的大学。
那个在我整个高中时代,代表着星辰与大海,代表着我们共同未来的地方。
那个他在跟我提分手时,一个字都没再提过的地方。
高考分数出来那天,我查完成绩,688分,全省前一百。
我妈当场就哭了,抱着我爸又哭又笑,说老江家的祖坟终于冒青烟了。
我爸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激动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啤酒,一口气灌了大半。
他们说:“然然,你想去哪儿?清华北大,随便你挑!”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分数,没有狂喜,没有激动。
我的心像被泡进了福尔马林,又冷又硬,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我只想起一件事。
周宴,比我高一届,去年高考,6A大的录取分数线是675分。
他考了679。
不多不少,刚刚好。
他走得那么干脆,那么决绝。
现在,我考了688。
我也可以去A大,而且去得比他更轻松,更游刃有余。
凭什么?
林溪瘫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还在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我关掉电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咔哒”声。
“走,吃饭去,我请你吃小龙虾。”
“我吃不下!”林溪吼了我一句。
吼完,她眼圈又红了,声音软下来,“然然,你是不是还爱他?”
爱?
这个字从我舌尖滚过,像含着一块烙铁。
我笑了笑,没回答。
我拉起她的手,“走吧,再不去就没位置了。”
小龙虾店里人声鼎沸,空气里全是蒜蓉和十三香的霸道气味。
我们要了三斤麻辣小龙虾,两瓶冰啤酒。
林溪没动筷子,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戴上一次性手套,熟练地掰开一个虾头,金黄的虾黄饱满得快要溢出来。
我把虾肉蘸满汤汁,塞进嘴里。
辛辣,滚烫,瞬间占领了我的味蕾。
爽。
“你还记得他怎么跟你分手的吗?”林溪突然问。
我剥虾的手顿了一下。
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的每一个细节,都像用滚烫的刻刀,一笔一划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说要跟我谈谈。
我们约在学校后面的那条香樟路。
六月的阳光很好,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T恤,还是我熟悉的样子,眉眼清俊,神情淡漠。
我以为他要跟我讨论暑假去哪里玩。
我还揣着两张新上映的电影票。
结果,他开口第一句是:“江然,我们分手吧。”
我当时就懵了。
“你说什么?”
我甚至掏了掏耳朵,以为是蝉鸣声太吵,我听错了。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说,我们分手。”
“我们不合适。”
“我马上要去A大,我想专心学业,不想被这些事分心。”
他一连说了三句。
每一句,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捅进我的心脏。
不合适?
我们在一起两年,从高一到高三,整个学校谁不知道我和周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内敛,我外向。他理科无敌,我文科称霸。我们一起在图书馆刷五三,一起在操场跑步,一起在晚自习后分享一副耳机听歌。
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A大。
他说他喜欢A大的建筑风格,我说我喜欢A大的新闻系。
他说:“好,那我就在A大等你。”
为了这个约定,我拼了命地学习,熬了多少个夜晚,刷了多少套卷子。
现在,高考刚结束,他告诉我,不合适?想专心学业?
这是我听过最他妈可笑的笑话。
我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周宴,你再说一遍?”
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向别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就这样吧,以后别联系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我站在原地,手里的电影票被我捏得变了形。
阳光那么好,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看着他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周宴!”
他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肯定考不上A大,所以提前甩了我,怕我拖你后腿?”
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听到一个轻飘飘的,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
“随你怎么想。”
然后,他就真的走了。
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QQ拉黑,微信删除,电话不接。
我像个傻子一样,哭了一个星期。
林溪陪着我,骂了他一星期。
她说:“这种渣男,为了他哭,一滴眼泪都不值。”
我懂。
道理我都懂。
可心里的那股气,那股被羞辱、被抛弃、被看轻的怨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想起来了?”林溪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
我把一整个虾肉塞进嘴里,用力地嚼。
“想起来了。”我含糊不清地说,“一个白眼狼,一个。”
“那你还为了他去A大?”林夕不解,“你是想去跟他再续前缘?还是想当面质问他?然然,都过去一年了,没必要了。”
“谁说我是为了他?”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A大新闻系,全国第一,我这个分数,去那里不是理所当然吗?”
我看着林溪,笑得一脸无辜。
“至于周宴,”我顿了顿,拿起一只小龙虾,在手里掂了掂,仿佛掂着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他算个屁。”
“他不是觉得我考不上吗?”
“他不是觉得我会拖他后腿吗?”
“他不是想专心学业,不想被我分心吗?”
我掰断虾壳,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那我就去他的面前,天天晃悠,让他好好看看,我不仅考上了,还考得比他好。”
“我要让他知道,他当初放弃的,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
“我要让他,每一次在校园里看到我,心里都堵得慌。”
“我要让他,为他当初那个愚蠢的决定,后悔一辈子。”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林溪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江然,你……这是复仇啊。”
复仇?
或许吧。
我更愿意称之为,讨还公道。
我吃完最后一只小龙虾,把手套扔进垃圾桶。
“所以,我没疯。”
“我清醒得很。”
我爸妈那边,终究是瞒不住的。
当他们看到录取通知书上“A大”那两个字时,我爸的脸当场就黑了。
我妈拿着那张烫金的通知书,手都在抖。
“然然,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周宴?”
晚饭桌上,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爸一言不发,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我妈的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也没吃几口。
“妈,A大哪里不好了?985,双一流,新闻系全国顶尖,我为什么不能去?”我试图讲道理。
“好,是好!”我妈突然拔高了声音,“可B大、C大不好吗?离家还近!你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个……那个人的学校,你安的什么心?”
“我能安什么心?我安心学习,将来当个名记者,给你们二老争光。”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你!”我妈气得说不出话。
我爸“砰”的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
“江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通红着眼睛瞪着我,“你就是还忘不了那个臭小子!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去找他,我打断你的腿!”
我垂下眼帘,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嚼。
“爸,你放心。”
“我不会去找他的。”
“我只是去上个学而已。”
那顿饭,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我爸妈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威逼利诱,试图让我复读。
我油盐不进。
最后,他们也没了办法,只能唉声叹气地帮我收拾行李。
出发去A大的那天,林溪来送我。
我们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真决定了?一个人去那么远,怕不怕?”她帮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不怕。”
“见到他怎么办?”
“凉拌。”
她被我逗笑了,笑里却带着愁。
“行吧,你都这么说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送你的,入学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录音笔。
“干嘛?”
“你不是要去当名记者吗?以后采访用得着。”林ax说,“还有,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跟那渣男有什么对峙,记得录下来,留个证据。”
我哭笑不得。
“知道了,我的军师。”
检票的广播响了。
我抱了抱她,“等我混好了,请你来A市玩。”
“一言为定。”
我拉着行李箱,转身走向检票口,没有回头。
我知道,只要我一回头,看到林溪不舍的眼神,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坚硬外壳,可能会瞬间崩塌。
我不能回头。
从我点击“确认提交”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回头路了。
A大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还要漂亮。
欧式的建筑,大片的草坪,还有一条穿校而过的小河。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林荫道上,看着身边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这里是A大。
周宴的A大。
现在,也是我的A大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找到新闻系的迎新点,办好手续,领了宿舍钥匙。
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
我是第一个到的。
我选了靠窗的那个床位,开始慢悠悠地整理东西。
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把书一本本摆上书架,把林溪送我的那支录音笔,放在了最顺手的地方。
正忙着,宿舍门被推开。
三个女生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挤了进来。
一阵兵荒马乱的互相介绍后,我知道了她们的名字。
睡我对面的叫陈果,一个来自四川的辣妹子,性格爽朗。
我左手边的叫许静,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说话细声细气。
另一个叫赵思思,打扮时髦,看起来家境很好。
她们很快就热络起来,讨论着A市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
我没怎么参与,默默地铺着床单。
“哎,江然,你怎么不说话呀?”陈果突然cue我。
“哦,我有点累。”我随口说。
“你哪里人啊?”赵思思问。
“H市的。”
“H市?”赵思思的眼睛亮了一下,“我听说你们H市去年那个高考状元,叫周宴的,就来我们学校了,在经管院,超级大学神,你认识吗?”
我的手停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
“不认识。”
我说。
“我们一个市那么大,怎么可能都认识。”
“也对哦。”赵思思有点失望,“我还想让你帮忙牵个线呢,听说他长得特别帅,就是人有点高冷,学校论坛上好多他的帖子呢。”
“是吗?”
我拿出手机,装作不经意地问,“什么论坛?”
“就我们学校的BBS啊,你新生不知道吧,我发给你。”
很快,我的手机震了一下。
赵思思发来一个链接。
我点进去,是一个校园论坛。
在搜索框里,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周宴”两个字。
屏幕上瞬间跳出来几十个帖子。
【惊!经管院院草周宴最新图书馆生图,这颜值是真实存在的吗?】
【有没有人知道周宴学长有没有女朋友啊?】
【扒一扒周宴学长的光辉事迹,从中考状元到高考状元!】
【求偶遇周宴学长的时间地点攻略!】
我点开第一个帖子。
一张偷拍的照片。
他坐在图书馆的窗边,低头看着一本书,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柔和。
还是那副清冷又专注的样子。
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也和我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
没有我,他过得很好。
帖子里,一堆花痴的回复。
“啊啊啊学长好帅!”
“想在学长的鼻梁上滑滑梯!”
“听说学长一心向学,没有任何感情经历,是吗?”
下面有人回复:“是啊,他高中好像有个谈了很久的女朋友,为了学习,高考后就分了,真是个狠人。”
“哇,对自己都这么狠,我更爱了!”
我看着那句“真是个狠人”,气得差点把手机捏碎。
狠人?
他那是对自己狠吗?
他那是对我狠!
是把我的心掏出来,扔在地上,再狠狠踩上几脚!
我关掉手机,深吸一口气。
胸口那股压抑了一年多的火,又开始熊熊燃烧。
周宴。
你等着。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中更忙碌。
军训,开学典礼,各种社团招新,还有排得满满的专业课。
我刻意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不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
我加入了校辩论队和记者团,每天不是在准备辩题,就是在扛着相机到处跑新闻。
我几乎跑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图书馆,教学楼,体育馆,食堂……
但我一次都没有遇到过周宴。
A大太大了。
大到两个曾经那么亲密的人,可以完美地错过彼此。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他真的和我在同一个校园里吗?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我的臆想?
直到一个月后,校辩论队的招新表演赛。
我们新闻系对战经管院。
我是反方三辩。
当我站上台,看清正方二辩那个人的脸时,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周宴。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正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整个人显得成熟又疏离。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停留,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凉了半截。
但我很快就调整过来。
陌生人?
好啊。
那就让你看看,我这个“陌生人”的厉害。
那场辩论赛的辩题是“爱一行,干一行”还是“干一行,爱一行”。
我们是反方,“干一行,爱一行”。
周宴是正方二辩,负责攻辩。
轮到他发言时,他引经据典,逻辑清晰,言辞犀利,引得台下阵阵掌声。
他说:“只有源于内心的热爱,才能支撑我们走过漫长而枯燥的职业生涯。选择自己不爱的工作,无异于一场漫长的自我凌迟。”
我冷笑。
热爱?
他还有脸提热爱?
轮到我进行盘问。
我站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请问对方辩友,您方认为,热爱是选择的唯一标准,对吗?”
他点头:“是主要标准。”
“那么,如果这份热爱,需要牺牲一些东西,甚至会伤害到别人,您还觉得应该坚持吗?”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
台下也开始窃窃私语。
他很快反应过来,推了推眼镜:“对方辩友,请不要进行无端的道德绑架,我们讨论的是普遍的职业选择,不是极端个例。”
“好,那我们不谈极端个例。”
我步步紧逼。
“我们谈谈承诺。如果,你曾经对一个人承诺,要和她一起追求某个‘热爱’的事业,但后来,你为了一个更现实、更利己的‘前途’,单方面撕毁了承诺,抛弃了她。请问,你当初的‘热爱’,还纯粹吗?你后来的选择,还高尚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向他。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节泛白。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已经不是一场辩论赛了。
这是一场,迟到了一年的审判。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裁判都开始催促。
他才抬起头,重新看向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对方辩友,”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的这种情况,也许……放弃,才是对双方都更好的选择。”
“更好?”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凭什么替别人决定,什么是更好?”
“你凭什么,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对方着想的悲情英雄,却把所有的伤害和不解,都留给另一个人?”
“周宴,你就是个自私的懦夫!”
最后那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全场哗然。
辩论队的队长赶紧上台打圆场,宣布比赛暂停。
我被林溪——哦不,是被我们辩论队的队长拉下了台。
我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积压了一年多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不管不顾地冲出礼堂。
外面下起了小雨,冷风一吹,我才清醒了一点。
一个身影追了出来,给我披上了一件外套。
是周宴。
“江然。”他叫我的名字。
我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我们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我转身要走,他却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想怎么样?”我回头,狠狠地瞪着他,“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周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把我的人生搅得一团乱,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又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你凭什么!”
“对不起。”他说。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我吼道,“我只要一个解释!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松开了手,眼神黯淡下去。
“没有为什么。”
“江然,忘了我吧。”
“对你,对我都好。”
说完,他转身,冒着雨,走进了夜色里。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束。
我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恨他。
我真的好恨他。
但同时,我心里又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在隐隐作痛。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疲惫和挣扎。
那不是一个绝情的骗子该有的眼神。
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我握紧了拳头。
周宴,你以为这样就能结束吗?
不可能。
你不说,我就自己去查。
我一定要把真相,挖出来。
那场不欢而散的辩论赛之后,我和周宴的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
各种版本的八卦都有。
有人说我因爱生恨,千里追夫。
有人说周宴始乱终弃,是个渣男。
我和他,成了A大BBS上最热门的话题人物。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开始了我“调查记者”的生涯。
我的第一个调查对象,是周宴的室友。
我通过记者团的关系,要到了他室友的联系方式。
我约他在咖啡馆见面,开门见山。
“我想知道周宴的一切。”
那个叫王浩的男生吓了一跳。
“同学,你这是……私家侦探啊?”
我从包里拿出两张演唱会门票,推到他面前。
“周杰伦的,内场前排。”
王浩的眼睛都直了。
“成交!”
从王浩那里,我了解到周宴在大学里的生活。
他确实很“专心学业”。
每天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去图书馆的路上。
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不跟女生搞暧昧。
生活节俭得不像个城市来的孩子,一日三餐基本都在最便宜的一食堂解决。
他还同时做好几份兼职,家教,翻译,甚至在奶茶店打工。
“我们都觉得他不像个高考状元,倒像个苦行僧。”王浩说,“他好像……很缺钱。”
缺钱?
我愣住了。
周宴家境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中产之家,他爸妈都是公务员,怎么会缺钱?
“他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王浩摇头:“不知道,他从来不说家里的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拼,他说想早点经济独立。哦对了,他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一大笔钱回去。”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太不正常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高三下学期,有一次周宴来我家吃饭,我爸妈随口问起他父母的工作。
他说他爸爸在市规划局。
我爸当时还说,规划局是个好单位。
如果他家真的出了经济问题,一定是大事。
我立刻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爸,你帮我打听个人,市规划局的,叫周建国。”
我爸很警惕:“你打听他干什么?是不是跟那个周宴有关系?”
“爸,你别管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我帮你问问,但你别乱来。”
挂了电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形。
两天后,我爸的电话打来了。
他的声音很沉重。
“然然,那个周建改……出事了。”
“去年,他因为受贿,被双规了。”
“判了十年。”
轰的一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像是有一颗炸弹在耳边炸开。
周建国,是周宴的父亲。
他出事的时间,是去年五月。
高考前一个月。
一切,都对上了。
他为什么要在高考后立刻跟我分手。
他为什么说那些伤人的话。
他为什么那么拼命地赚钱。
他不是不爱我了。
他是不能爱我了。
他是不想拖累我。
这个傻子。
这个全世界最笨的傻子!
我握着手机,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积压了一年多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心疼。
我心疼他。
心疼他一个人,默默地扛下了所有。
心疼他明明身处地狱,却还要假装无所谓地推开我。
心疼他用最伤人的方式,给了我最深沉的保护。
我哭得喘不过气来。
路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在乎。
我只想哭。
哭完了,我擦干眼泪,站起身。
我给林溪打了个电话。
“溪溪,我错了。”
“我一直都错怪他了。”
电话那头,林溪沉默了很久。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找他。”
我说,声音坚定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我要当面问他,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人做决定,凭什么他觉得推开我就是对我好。”
“我要告诉他,我江然,不是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
“我要让他知道,他的未来,我奉陪到底。”
我去找周宴了。
在他打工的奶茶店。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店里人很多。
我看到他穿着店员的围裙,在吧台后面忙碌着。
低着头,认真地摇着手里的雪克杯。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和消瘦。
我排着队,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轮到我时,我站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到我,瞳孔猛地一缩。
“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用标准的服务用语问我。
好像我们之间,真的只是店员和顾客的关系。
我看着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找周宴。”
他愣住了。
旁边另一个店员探过头来,“他就是周宴啊,美女你找他有事?”
我点点头。
“周宴,我们谈谈。”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声说:“我在上班。”
“我等你下班。”
“我今晚要上到十点。”
“那我就等到十点。”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他不再看我,只是沉默地,机械地,做着一杯又一杯的奶茶。
店里的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昏黄,再到彻底的黑暗。
我没有动。
我点了一杯柠檬水,从温热,喝到冰凉。
九点五十九分,他脱下围裙,跟店长交接完工作。
他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停留。
我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校园的路上。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谁都没有说话。
走到一处僻静的湖边,他停下脚步。
“你都……知道了?”他问,声音沙哑。
“是。”
“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
我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
“周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沉默。
“你觉得我是那种嫌贫爱富,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
他还是沉默。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觉得你推开我,我就会过得更好?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我是怎么过的?”
我越说越激动,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恨你,我真的恨了你一整年!”
“我以为你是个看不起我,嫌弃我的混蛋!”
“我拼了命地考到这里来,我就是想让你后悔,想让你看看我有多优秀!”
“结果呢?”
“结果你就是个傻子!一个自以为是的,蠢到家的,大傻子!”
我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口。
他没有躲,任由我发泄。
等我哭累了,打累了,他才伸出手,轻轻地,把我揽进怀里。
那是一个,我思念了整整一年的拥抱。
温暖,踏实。
带着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对不起。”
他在我耳边说。
“然然,对不起。”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爸出事,家里天都塌了。我妈天天以泪洗面,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去还债了。”
“我看着你,看着你那么明亮,那么美好,对未来充满希望。”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
“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我甚至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到。”
“我不想把你,拖进我这个泥潭里。”
“所以,我只能……用最蠢的办法,把你推开。”
“我希望你恨我,然后忘了我,去找一个更好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
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哭得更凶了。
“你才是那个最好的人。”
我哽咽着说。
“周宴,你听着。”
我抬起头,擦干眼泪,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管你家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管你的未来会怎么样。”
“我只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你要是觉得你现在是泥潭,那好,我陪你一起陷在里面。”
“你要是觉得你看不到未来,那好,我做你的眼睛,我们一起往前走。”
“路是人走出来的。钱没了,可以再挣。未来没了,可以再创。”
“但是,人要是错过了,就真的没了。”
“周宴,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眶通红。
那双曾经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正掀起惊涛骇浪。
良久。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他低下头,吻住了我。
那是一个,带着咸涩泪水,却又无比滚烫的吻。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和周宴,复合了。
没有昭告天下,没有大肆宣扬。
我们只是,像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样,自然而然地,重新走在了一起。
我们的约会地点,从电影院、餐厅,变成了图书馆和自习室。
我们一起上课,一起泡图书馆,一起为了各自的专业和未来而努力。
他依然在做兼职,但不再像以前那么疯狂。
因为,现在有我陪着他。
我会帮他占好图书馆的位置,会给他带去热乎乎的饭菜,会在他疲惫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
我把我拿到的所有奖学金,都存了起来,交给他。
他不要。
他说:“然然,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养你,是我的事。”
他把我推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
他怕他给不了我最好的。
我告诉他:“你就是最好的。”
我们一起,度过了大学里最艰难,也最幸福的时光。
大四那年,我拿到了国内顶尖媒体的offer。
而周宴,也凭借优异的成绩和丰富的实践经历,被一家著名的投行录取。
毕业典礼那天,我们穿着学士服,在A大的校门口合影。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林溪也来了,她看着我们,笑得比我还开心。
她悄悄对我说:“江然,你当初那个决定,是我见过最疯狂,也是最正确的决定。”
我笑了。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周宴。
他也正看着我,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
他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然然。”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我摇摇头。
“周宴,我也要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当初,我填下A大的志愿,是带着满腔的恨意和不甘。
我以为,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可走到最后我才发现,这不是复仇。
这是一场,自我救赎。
我救赎了那个困在怨恨里的自己。
也救赎了那个,差点就错过的,我最爱的人。
在A大的这四年,我学到的,不仅仅是新闻理论和采访技巧。
我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
不是占有,不是索取。
而是理解,是包容,是无论顺境逆境,都愿意牵着对方的手,一起走下去的,决心。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林溪最初的那个问题了。
高考志愿填前男友的大学,我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
我只是,听从了我内心的声音。
那个声音告诉我:
去爱。
去相信。
去争取。
不要让未来的你,为今天的退缩和懦弱,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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