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一过,我这身体就像一台跑了三十年的旧机器,哪儿哪儿都开始响。
不是大毛病,就是那种细细碎碎的、让你不得安生的别扭。
腰不行了,坐久了像有根钢针顶着。眼睛也花了,看手机得把胳膊伸得老远,活像个指挥交通的。
我叫张建国,生在七零年,一个标准的、被时代浪潮拍在沙滩上的前浪。
在国营厂里拧了半辈子螺丝,退休金不高不低,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这天下午,太阳懒洋洋的,跟我一个德行。我泡了杯浓茶,茶叶沫子在浑浊的茶汤里翻滚,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掏出手机,想给儿子张伟打个电话。
也没什么大事。
就是他那新房里,我总觉得客厅那面墙有点空,想把我那幅裱了框的“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给他们挂上。
那是我老婆李秀英,一针一线绣了大半年的心血。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才接。
是儿媳妇,小琳。
她的声音永远是那种甜得发腻的客气:“喂,爸呀,有事吗?”
我说:“小伟呢?”
“哦,他在洗澡呢。您有事跟我说也一样。”
我清了清嗓子,把挂十字绣的事儿说了。我说那玩意儿挺沉的,我过去帮他们弄,顺便看看他们。
电话那头沉默了大概两秒钟。
就这两秒,像两根冰锥子,扎得我心里一哆嗦。
然后,小琳那甜腻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哎呀爸,真不巧,我们晚上约了朋友来家里吃饭,这会儿正乱着呢。要不改天吧?改天我们自己挂就行,不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过去正好搭把手……”
“真不用了吧!”她打断我,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但很快又用那种客气包裹起来,“您在家好好歇着,我们年轻人自己能搞定。那就先这样啊爸,我这儿还得准备晚饭呢。拜拜!”
“嘟……嘟……嘟……”
我举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半天没放下。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咔哒、咔哒”走动的声音,每一下,都像在敲我的心。
乱?
我给他们买的120平的三居室,才住了半年,能乱到哪儿去?
是不方便吧。
是不欢迎我这个老头子,去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吧。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胸口一阵发闷。
那套房子,首付一百二十万。
是我和老婆子一辈子的积蓄。
我记得清清楚楚,去付首付那天,我揣着那张存着毕生心血的银行卡,手心全是汗。
老婆子前一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跟我念叨:“老张,这钱一出去,咱俩可就真成穷光蛋了。万一以后有个病有个灾的……”
我打断她:“说那丧气话干嘛!儿子结婚是大事!没房子,哪个姑娘肯嫁给他?咱们苦点就苦点,不能让儿子在外面抬不起头!”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特伟大,特有当爹的样儿。
刷卡签字的时候,我手都在抖。不是心疼,是激动。
我觉得我给儿子铺平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段路。
交房那天,我拿着钥匙,带着儿子儿媳,第一个冲进毛坯房。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张开双臂,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我对张伟说:“儿子,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给爸争口气!”
张伟那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一个劲儿地点头。
小琳也挽着他的胳膊,甜甜地喊我:“爸,您真好。”
那一声“爸”,喊得我骨头都轻了三两。我觉得,值。
为了这套房,我和老婆子把养老的钱都掏空了。
装修,又是三十万。
家电,十万。
儿子说,小琳喜欢那个对开门的大冰箱,喜欢那个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
我说,买!只要她高兴,只要你们日子过得好,买!
然后是车。
小琳说,她上班地方远,没车不方便。
张伟磨磨蹭蹭地跟我开口。
我看着儿子那为难又充满渴望的脸,心一软。
东拼西凑,又跟几个老伙计借了点,凑了十五万,给他们买了辆车。
车本上,写的是张伟的名字。
可我一次都没做过。
哦,不对,做过一次。
是他们刚提车那会儿,一家人去饭店吃饭,我坐了后排。
从那以后,那辆车就成了小琳的专属座驾。
我有时候在小区门口溜达,能看见那辆崭新的白色小车。
有时候是小琳开着,副驾上坐着她的闺蜜,两人有说有笑。
有时候,是她弟弟开着,说是借去办点事。
还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爸妈从车上下来,后备箱里拎出两大袋子超市买的东西。
他们看见我,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喊一声“亲家”。
那一刻,我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
这车,是我掏空家底买的。
怎么感觉,倒像是给她娘家买的?
我跟老婆子念叨过这事。
老婆子劝我:“行了你,想那么多干嘛?都是一家人,谁用不一样?你这人就是爱钻牛角尖。”
一家人?
我慢慢嘬了口凉透了的茶,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一家人,会把我这个“一家之主”当贼一样防着吗?
我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墙上那面钟,“咔哒、咔哒”,走得我心烦意乱。
我走过去,想把它摘了。
刚伸出手,又停住了。
这是我和老婆子结婚时买的钟,快三十年了。
那时候我们住的,还是厂里分的十几平米的筒子楼。
一个家,就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
可那时候,心里是满的,是热的。
现在,住着宽敞的两居室,儿子也有了大房子,可我的心,怎么就空了呢?
手机响了,是老李。
我俩一个车间的,几十年的交情。
“喂,建国,干嘛呢?出来喝两杯?”
“没心情。”我声音闷闷的。
“咋了?又跟你家那口子吵架了?”
“不是。”
我把刚才的事儿,跟他学了一遍。
老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呵”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全是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嘲讽。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就这?我说建国,你这才到哪儿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解。
“意思就是,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老李说,“咱们这代人,就是纯纯的大冤种。年轻时候给国家当牛做马,老了给儿子当牛做马。你以为你给他买了房买了车,你就是太上皇了?我告诉你,你顶多算个长工,活儿干完了,就该自觉点,滚到一边去,别碍着主家的眼。”
老李的话,糙是糙了点,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狠狠砸在我心上。
“你家也这样?”我问。
“有过之而无不及。”老李叹了口气,“我那儿媳妇,比你这个还厉害。自从我把工资卡交给我儿子,我在家里的地位,连我们家那只猫都不如。猫还能上桌吃饭,我端个碗想凑过去,我儿媳妇就说‘爸,油烟大,您去客厅看电视吧’。我呸!什么油烟大,是嫌我这个老东西上不了台面!”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堵了。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是这样。
我们这群七零后,年轻时信奉“奉献”,中年时信奉“责任”,到了老年,却活成了一个笑话。
我们倾其所有,为孩子建起一个看似完美的家。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是那个家里最先被淘汰的旧家具。
晚饭的时候,老婆子看我一直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怎么了这是?蔫头耷脑的。”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吭声。
她又说:“是不是想儿子了?想就过去看看呗,又没人拦着你。”
我“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
“看什么看?人家不欢迎!人家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朋友,我算老几?一个掏钱的糟老头子罢了!”
积压了一下午的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老婆子被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
“你这人,又发什么疯?小琳不让你去,肯定是有别的事儿。你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我冷笑一声,“秀英啊秀英,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那房子,那车子,哪一样不是咱们拿命换来的?现在呢?咱们想登门,都得看人家的脸色!那车,都快成他们家的公车了!她弟弟开,她爹妈用,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
“你小点声!”老婆子急了,过来捂我的嘴,“让人听见像什么话!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嘛?”
又是“一家人”!
又是“计较”!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睛都红了。
“我计较?我他妈就是计较得太少了!我当初要是自私一点,把那钱攥在自己手里,现在用得着看人脸色吗?咱们俩现在想出去旅个游,都得算计着兜里那点退休金!他们呢?小琳朋友圈里晒的,今天米其林,明天出国游,她花的是谁的钱?是我张建国的血汗钱!”
我说着说着,声音都哽咽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在饭桌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老婆子也不说话了,坐在那儿,眼圈也红了。
她默默地收拾碗筷,背影看上去,比平时更佝偻了一些。
我知道,我刚才的话,也伤到她了。
可我控制不住。
那种被掏空了所有,却换来一身疏离的感觉,太他妈难受了。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睡好。
第二天,我接到了张伟的电话。
估计是老婆子跟他说了什么。
他在电话里,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爸,昨天我洗澡呢,没接到你电话。听我妈说,你想过来挂十字绣?”
我“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那……那要不你今天下午过来?我跟小琳都在家。”
“不用了。”我说,“你们忙吧。那玩意儿,你们自己看着处理就行。想挂就挂,不想挂就扔了。”
“爸,你别这样啊……”
“我哪样了?”我打断他,“我就是想明白了。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有我的日子。以后,没什么大事,就别互相打扰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心里,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
但快感过后,是更深的空虚。
我这是在干什么?
跟自己的亲儿子置气?
可我除了置气,又能做什么呢?
钱已经给出去了,房子车子都在人家名下。
我就像一个被榨干了汁水的甘蔗渣,除了被扔掉,没有别的价值。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刻意地跟儿子一家保持距离。
他们打电话过来,我三言两语就挂了。
他们说周末过来吃饭,我找借口说跟老伙计有约。
老婆子劝我:“你这是何苦呢?跟儿子较什么劲?”
我说:“我不是较劲,我是要找回我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逼着自己“自私”起来。
我把以前舍不得抽的好烟,拿出来抽。
我把老婆子念叨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买的那个按摩椅,直接搬回了家。
花钱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
但躺在按摩椅上,感受着那力道适中的揉捏,我又觉得,这钱花得值。
我辛苦了一辈子,凭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我开始频繁地跟老李他们聚会,喝酒,吹牛。
听他们骂骂咧咧地抱怨自己的儿子儿媳,我心里竟然找到了一种病态的平衡。
原来,天下“冤种”不止我一个。
我们这代人,好像被设定了一个固定的程序:年轻时拼命挣钱,中年时掏空所有给孩子,老年时,就该自觉地退出历史舞台,做一个安静的、不讨人嫌的孤寡老人。
有一次喝酒,老李喝高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国,我跟你说,想开点。儿子,那就是个讨债鬼。你给他再多,他都觉得是应该的。你对他好,他不一定念你的好。反而你那儿媳妇,你得罪不起。枕边风一吹,你儿子连你姓什么都忘了。”
我默默地喝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
是啊。
张伟是我儿子,血浓于水。
可他也是小琳的丈夫。
在他们那个新家里,小琳才是女主人。
我这个当爹的,充其量,算个远房亲戚。
有血缘关系,但没有话语权。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我正在家摆弄我新买的鱼竿,准备第二天跟老李去水库钓鱼。
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张,不好了,快,去医院!”
“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小琳,小琳她妈,脑溢血,住院了!”
我愣住了。
小琳她吗?住院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那就去医院看看呗,你这么慌干嘛?”
“不是啊!”老婆子急得直跺脚,“张伟刚才打电话来,说医院那边要交钱,十万!他们手头没那么多,想……想让咱们先帮忙垫上。”
“什么?”
我手里的鱼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的血压,“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他要钱?给他丈母娘交住院费?”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是啊,说是情况紧急,要做手术。你快把存折给我,我去取钱!”老婆子火急火燎地要去翻柜子。
我一把拉住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你疯了?咱们哪还有钱?咱们的钱,都给他们买房子买车了!现在就剩下那点死期存款,是咱们的棺材本!动不得!”
“可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老婆子急哭了,“小琳都开口了,咱们能不帮吗?不帮,以后这亲戚还怎么做?张伟夹在中间多难做人?”
“难做?”我气得笑出声来,“他难做?我他妈就不难做了吗?我给他买房买车的时候,他怎么不觉得难做?现在他丈母娘病了,想起我这个爹来了?她娘家没人了吗?她弟弟呢?那个开着我的车到处跑的弟弟呢?死绝了吗?”
我越说越激动,胸口憋着的那股气,像火山一样要喷发出来。
“张建国!”老婆子被我的话吓到了,尖叫起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人命?别人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我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吼道,“这钱要是拿出去了,以后咱们俩怎么办?你生病我生病怎么办?喝西北风去吗?指望他们?你指望得上吗?连家门都不让进,你还指望他们给你养老送终?”
我们俩在客厅里激烈地争吵着。
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我吼累了,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老婆子蹲在地上,呜呜地哭。
我知道,她心软。她觉得,都是一家人,不能见死不救。
可我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老两口要为他们一大家子的事买单?
我们是银行吗?
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提款机吗?
最后,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钱。一分都没有。”
老婆子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不解。
“建国,你会后悔的。”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把所有钱都给了他们!”我吼了回去。
那天下午,张伟和小琳直接杀到了我们家。
一进门,小琳的眼睛就是红的,二话不说,“扑通”一下就跪在了我面前。
“爸!求求您了!救救我妈吧!”
我被她这一下搞懵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张伟也跟着跪下了,拉着我的裤腿:“爸,我知道这事儿为难您。但是人命关天啊!那也是您亲家母,是我的丈母娘啊!求您了!”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心里五味杂陈。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软了。
毕竟,那是一条人命。
可随即,那些被拒绝、被忽视、被当成外人的画面,又一幕幕地在我脑海里闪过。
我冷着脸,没说话。
小琳哭得更厉害了:“爸,我知道,之前有些事是我们做得不对,让您不高兴了。我给您道歉!但是现在,我妈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啊!这十万块钱,我们以后一定还!我们给您打欠条!”
还?
拿什么还?
就凭你们那点工资,月月光,还欠着一堆信用卡。
我心里冷笑,嘴上却没说。
老婆子在旁边看不下去了,过来拉我:“老张,你看孩子都这样了,你就松口吧。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看着老婆子,又看看地上的儿子儿媳。
我突然觉得很滑稽。
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连自己的钱都做不了主。
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或许是默认。
张伟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爸,您同意了?谢谢吧!”
他拉着小琳就要起来。
“谁说我同意了?”
我冷冰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瞬间把客厅里的温度降到了零点。
三个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第一,我没钱。我的钱,已经变成了你们的房子,你们的车子。我现在,就是个穷老头。”
“第二,就算我有钱,我凭什么要拿出来?她是你的丈母娘,不是我的。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尽到了我当爹的责任,给你们买了房,买了车。现在,轮到你,张伟,尽你当丈夫,当女婿的责任了。你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
“第三,”我顿了顿,看着小琳,“你刚才说,你们做得不对,让我不高兴了。你说得太轻巧了。你们那不是做得不对,是根本没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我买的房子,我想进去看看,得提前预约,看你脸色。我买的车,成了你们家的公用车,我连碰都碰不着。现在,需要钱了,想起我这个爹了?晚了!”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戳得张伟和小琳脸色煞白。
张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小琳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但眼神已经从哀求,变成了震惊和怨恨。
“爸……我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她喃喃地说。
“你现在想到了吧?”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这样的人。一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糟老头子。所以,你们也别指望我了。起来吧,别在我这儿演戏了,赶紧想别的办法去。”
“张建国!”老婆子冲过来,给了我一巴掌。
不重,但很响。
“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跟孩子说话!你会逼死他们的!”
我摸着火辣辣的脸,看着她,也看着儿子。
“我逼他们?还是他们逼我?秀英,你告诉我,我们老了,动不了了,谁来管我们?指望他们把房子卖了给我们治病吗?你信吗?”
老婆子不说话了,眼泪流得更凶了。
张伟终于站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愤怒。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好……好……爸,我记住您今天说的话了。”
他拉起还跪在地上的小琳,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那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把这个家震得仿佛要散架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婆子的哭声。
她哭得伤心欲绝,我,却是无声地流泪。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可能就真的没有儿子了。
但我不后悔。
如果人的心,一次次被伤,是会变硬的。
我的心,已经被他们磨成了石头。
那天之后,家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老婆子不跟我说话,每天就是叹气,流泪。
儿子和儿媳,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
仿佛我们之间,真的就此断了。
我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块。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张伟小时候的样子。
他跟在我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喊“爸爸”。
他第一次考一百分,我把他扛在肩膀上,在厂区里跑了一圈又一圈。
他上大学走的那天,我嘴上说着“好男儿志在四方”,转过身,却在站台上偷偷抹眼泪。
这些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要把我淹没。
我问自己,张建国,你真的做对了吗?
你是不是太绝情了?
可一想到小琳那理所当然的态度,一想到张伟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心里的石头,又硬了起来。
我不能退。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跟老李喝酒,把这事儿跟他说了。
老李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倒酒。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建国,你这事儿,办得……绝。但也对。”
“对?”
“对。”老李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你这是在教你儿子做人。他以前,被你惯坏了,觉得什么都是你该给的。现在,你得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该你的。他是个男人了,得自己扛事儿。你这次要真把钱给了,他这辈子都直不起腰杆。”
“可我……我心里难受。”
“难受就对了。”老李拍拍我的背,“当爹的,哪有不难受的?心不疼,不叫爹。但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你这是刮骨疗毒,疼,但是能救命。救你自己的命,也救你儿子的命。”
刮骨疗毒。
这四个字,让我心里好受了一点。
我开始试着不去想他们,把注意力转回到自己身上。
我每天去公园晨练,跟一帮老头下棋,吹牛。
我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开始练毛笔字。
一开始,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跟鬼画符一样。
但慢慢地,我的心静下来了,手也稳了。
看着宣纸上,自己一笔一划写出的“宁静致远”,我心里,竟然真的有了一丝久违的平静。
老婆子看我这样,也不再哭了,只是偶尔会看着手机发呆。
我知道,她在等儿子的电话。
我也在等。
但我们谁也不说破。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
亲家母那边的情况,我还是从老邻居那里听说的。
说是手术做了,很成功,但后续的康复费用,还是个大窟窿。
小琳把她自己的首饰都卖了。
张伟找遍了所有同学朋友,借了一圈钱。
听说,连他们那辆车,都挂到二手网站上准备卖了。
听到这些消息,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一方面,我觉得解气。看吧,离了我这个提款机,你们寸步难行。
另一方面,我又心疼我儿子。
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
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逼到这个份上?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老婆子在旁边轻轻地说:“老张,要不……咱们还是帮帮他们吧。车卖了,以后小琳上班怎么办?张伟一个大小伙子,到处求人借钱,多丢人啊。”
我没说话。
心里,天人交战。
第二天,我谁也没告诉,自己一个人去了银行。
我看着存折上那串数字。
那是我们老两口的命。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
最后,我取了五万块钱。
不多,但这是我的底线。
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这个爹,是可以被随意拿捏的。
但这五万,是我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慈悲。
我没直接给他们,而是找到了老李。
我把钱给他,让他以他的名义,借给张伟。
并嘱咐他,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老李看着我,摇了摇头:“你啊你,真是个当爹的命。”
我苦笑了一下。
是啊,这辈子,就栽在“爹”这个字上了。
钱送出去之后,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好像落了地。
虽然还是跟儿子他们没联系,但我睡得安稳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练我的字,钓我的鱼。
老婆子也开始跟她的老姐妹们,跳跳广场舞,逛逛菜市场。
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前那件事,不提前那个家。
仿佛,我们真的就只有彼此了。
又过了一个月。
那天是我生日。
老婆子一大早就去买了菜,说要给我做一桌好吃的。
我嘴上说“过什么过,都这把年纪了”,心里其实还是有点小期待。
中午,饭菜刚上桌。
门铃响了。
老婆子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张伟。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蛋糕,还有两瓶我爱喝的酒。
他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的,眼神里带着一股以前没有的疲惫和沧桑。
但他站得笔直。
看到我,他嘴唇动了动,喊了一声:“爸。”
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老婆子也哭了,赶紧把他拉进来。
那天中午,我们一家三口,谁也没提之前的事。
就好像,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从来没发生过。
张伟给我倒酒,给我夹菜。
他说:“爸,生日快乐。祝您身体健康。”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很辣,一直辣到我心里。
吃完饭,张伟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爸,这是五万块钱。您点点。”
我愣住了。
“这钱……”
“李叔都跟我说了。”张伟看着我,眼睛有点红,“爸,谢谢您。也……对不起。”
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以前,是我不懂事。我以为您为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我没想过您的难处,也没想过您也会老。这次的事,让我长大了。我知道,这个家,以后得我来扛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婆子在旁边,已经哭成了泪人。
张伟又说:“我丈母娘已经出院了,恢复得还行。车……我们没卖,小琳把她弟弟叫过来,狠狠骂了一顿,让他把之前从我们这儿拿的钱都吐了出来,凑够了医药费。以后,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解决,再也不给您添麻烦了。”
他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那信封上。
“爸,这是房子的钥匙。您和妈,想什么时候过去,就什么时候过去。那里,永远是您的家。”
说完,他又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我看着桌上的信封和钥匙,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我赢了吗?
好像是。
我用我的绝情,逼着儿子长大了,让他懂得了责任和担当。
我也输了吗?
好像是。
我用一场几乎毁掉父子情分的战争,才换回了这点可怜的尊重和话语权。
这代价,太大了。
老婆子走过来,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老张,都过去了。”
我点点头,泪眼模糊中,我仿佛看到几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我以为我给儿子建了一座城堡,让他可以当王子。
到头来才发现,我只是个建筑工。
城堡建好了,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至于城堡里的生活,是喜是悲,都与我无关了。
五十多岁,活了大半辈子,我才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你为儿子买房买车,倾尽所有,最后真正受益的,可能并不是他。
而是他身边那个女人,以及她背后的整个家庭。
你以为你付出的是钱,其实你付出的是你后半生的安稳和尊严。
你以为你得到的是孝顺,其实你得到的,可能只是在他们需要时,才会被想起的利用价值。
这很残忍,但这就是现实。
从那天起,我把那五万块钱,连同我们剩下的所有积蓄,都存成了一个只有我和老婆子知道密码的死期。
那串房门钥匙,我收下了,但一次也没去过。
不是赌气,而是想明白了。
那个家,是他们的。
我和老婆子,也有我们自己的家。
虽然小,虽然旧,但在这里,我们才是主人。
偶尔,张伟会带着小琳回来看我们。
小琳变得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但对我,却多了一份真正的、小心翼翼的尊敬。
她会主动进厨房帮老婆子做饭,会给我带我爱抽的烟。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
你对她好,她不一定记着。
但你让她疼一次,让她知道你的底线和厉害,她就永远不敢再小瞧你。
听上去很可悲,但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现在,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和老婆子一起,规划我们的老年生活。
我们计划着,等疫情过去了,要去一趟西藏,看看那里的蓝天白云。
我们还计划着,把这个老房子重新装修一下,换上我们喜欢的家具。
至于儿子那边,就随他们去吧。
日子是他们自己过的,路是他们自己走的。
我这个当爹的,已经完成了我的历史使命。
剩下的时光,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夕阳西下,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为家庭操劳。
我们这代人,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别人而活。
为父母,为单位,为子女。
活到最后,却忘了自己。
好在,还不算太晚。
五十多岁,人生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这一次,我想把主角的位置,留给我自己。
我张建国,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为自己,好好活一回了。
手机响了,是张伟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是他和小琳的晚餐,四菜一汤,很家常。
下面配了一行字:爸,妈,我们吃饭了。你们也早点吃。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笑。
然后,我收起手机,转身回屋。
老婆子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饭菜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老张,洗手吃饭了!”
“好嘞!”
我应了一声,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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