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持戒留白(山东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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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笼古村记:古井水照见幸福路
车轮碾过珠珊镇最后的柏油路时,沙笼村的炊烟正与暮云相接。八岁的咏熹突然指着田畴惊呼:“白鹭在给牛摇扇子!”但见青牛卧憩,白鹭轻啄其背,恰似倪瓒笔下的淡墨小品。十四岁女儿如一坐在妻子旁边,伸手指着车窗外问道:“妈妈,樟树香气真香,这儿的天空真蓝,白云真白……”妻子微笑着说道:“妈妈小时候暑假的夜里,常带着你小姨躺在你老外婆用清凉的溪水擦过的竹席上数星星……”
万历年间的石井圈泛着青光,七道绳痕如七弦古琴。外婆佝偻的身影在井栏边绽成菊花:“这井啊,认得每个游子的脚步声。”她掬起一捧井水,咏熹学着太婆的样子仰头饮下,清亮的童声惊起竹梢蜻蜓:“是甜的!比冰糖还甜!”井台刻字依稀可辨:“源通地脉津流远,波漾天光雨露深。”丈母娘悄悄别过脸去,四十年前沿着这口井走向县城的少女,此刻正从粼粼水光里归来。
青石板路被梅雨沁成砚台色,如一撑着桐油伞跑过,裙裾蘸着墙脚青苔,在斑驳粉墙上晕开诗行。溪水穿巷而过,捣衣声与笑语落进潺潺流水,载着紫云英花瓣绕过谁家的马头墙。妻子指尖抚过门楣上的“颍川世泽”,轻声道:“这些老墙会呼吸,每道裂缝都是年轮。”
村口的香樟让我这个托过昆仑雪线的汉子屏息。二十余米树冠张开翡翠华盖,气根垂落如先贤挥毫的笔毫。守祠人正在树下编竹篓:“这树见过正德年的月亮。”他递来新焙的狗牯脑茶,“咱不争什么A级景区,只求子孙还记得根脉。”茶雾氤氲中,忽觉这树便是江西老表的筋骨,五百年风雨走过,仍用新绿荫庇四方。陆游“草木有本心”的诗句,此刻在茶香里有了体温。
外婆坐在竹椅上剥豆,忽然用赣语吟起《十二月采茶》。咏熹举着竹笛学调,童音与苍声在夕光里缠绕。新归乡的青年在修葺祖宅时特意保留雕花槅扇,说要把抖音直播间设在祖父当年读书的阁楼。村支书送来新摘的杨梅:“去年回来的后生比出去的多。”他指着古井旁新设的石凳,“咱们要的振兴,是让老表回家能喝上这口井水。”
而于我,这个曾用脚步丈量过昆仑雪线、如今被赣西细雨浸润了十年的山东汉子,这口井照见的,又何止是一轮乡愁。井圈上那七道被四百年时光磨砺出的绳痕,在我指腹间,恍然化作了青藏线上那些被冰风吹出深凹的钢缆。昔日,我与战友们在世界屋脊守护着天路通途,用山东汉子的脊梁,扛起通往天际的交通命脉;而今,我在妻子故乡的这口古井边,触摸到的,是另一条更为隐秘、却同样坚韧的生命脉络。
我曾是保通途的兵,如今成了寻归途的客。山东曹县的黄土平原,给了我宽阔的骨架;江西新余的灵山秀水,则安放了我漂泊的柔情。这井水的“甜”,于我而言,是复杂的:它没有菏泽老家井水那般凛冽厚重,却多了一份渝水特有的清润绵长。初饮是异乡,再饮已成故乡。
村支书那句“让老表回家能喝上这口井水”,让我这个“外来老表”心头一颤。是啊,我的根脉,一半深植于齐鲁大地的麦浪,另一半,正被这口古井的津流悄然滋养。守祠人说香樟是“江西老表的筋骨”,我这个山东籍的江西女婿,仿佛也在这茶香与根脉的浸润中,被重塑着筋骨——昆仑的风雪锤炼了它的硬度,而赣地的雨露则赋予了它柔韧。
临行前,外婆往车厢塞进最后一包皂角粉:“常回来当老表。”她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渐渐淡成宋画里的远山。“爸爸,”咏熹搂着井水灌制的竹筒,“以后我要带宝宝来找太婆的井。”妻子轻轻靠在我肩头,她发间的茶花香让我想起村溪新发的荷钱。我这片来自北方的“飘萍”,因爱与缘分,在此处生出了“深根”。外婆佝偻的身影淡成的远山,那不仅是咏熹和如一血脉里的宋画,也成了我这个山东汉子精神版图上,与微山湖、昆仑山并列的,又一重温润而坚定的坐标。
且看今宵赣月明,犹照当年俵歌处。它曾照我高原哨所的铁衣,今又镀我江南檐下的归心。待如一在异国长夜打开这坛用古井水封存的记忆,便会懂得:所谓乡愁,不过是万历井里那轮永远澄澈的月亮;这轮月,照亮沙笼村六百年的悲欢,也接纳了一个山东游子,用十年光阴酿就的、第二故乡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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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持戒留白,实名刘金琳,山东菏泽曹县人,部队转业,现工作居住在江西新余,系高级工艺美术品设计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新余市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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