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疾驰的时代里走神

晨起，天还未亮透，隔壁老王已经“砰”地一声带上了门。那声音干脆、急促，像一个被抽紧后又猛然松开的鞭子，在黎明的寂静里炸开。紧接着，是引擎发动的低吼，轮胎碾过路面的嘶鸣。他融入了那条由无数车灯汇成的、沉默而焦灼的河流，奔向那个叫做“职场”的角斗场。深夜，往往是在我对着窗外零星灯火发呆时，才能听见他那辆旧车疲惫的喘息声，由远及近，最后戛然而止。开门，上楼，脚步沉得像是灌满了铅。

我们常在楼道里碰面，却总也说不上几句完整的话。他的脸上，挂着一副仿佛焊上去的、格式化的笑容，眼神却是散的，空的，像一口枯井。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王哥，最近忙什么呢？”他掏着钥匙，头也不抬：“嗨，还能忙啥，项目一个接一个，连轴转，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我半开玩笑：“总得留点时间给自己想想事儿吧。”他这才抬起头，眼里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浓得化不开的倦意覆盖：“想事儿？老弟，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房贷、车贷、娃的补习班，哪一样容得你细想？停下来，谁给你发钱？”

“停下来，谁给你发钱？”——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了时代的耳膜。我们引以为傲的勤劳，何时竟异化成了一种无需思考、只求运转的惯性？我们像一群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羊，只顾低头啃食眼前的草皮，却忘了抬头辨认星辰的方向，甚至忘了问一句，这片草场，究竟要将我们引向何方。那鞭子，是我们内心对匮乏的恐惧，亦是外界喧嚣不止的成功学。《庄子·列御寇》里早有警言：“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我们争当着那“巧者”，耗尽心力于机巧之事，却离“智者”的澄明之境愈来愈远，更丧失了“不系之舟”的自在与逍遥。这忙碌，究竟是通往富足与安宁的阶梯，还是仅仅构成了一种充实的虚无？

这无尽的奔忙，果真换来了预期的富足么？我看未必。老王的收入在这城市算不得低，可他总在抱怨“钱不够花”。新款的手机、品牌的衣物、孩子的“精英教育”、那必须用高档红酒点缀的周末聚会……这些用金钱堆砌的物什与体验，像一圈不断升高的栅栏，将他牢牢困在其中。他赚得越多，那栅栏便升得越高，他看得越远，欲望也便越发疯长。他仿佛骑上了一架华丽的旋转木马，随着音乐起伏，追逐着前方那根永远够不到的金色栏杆，眼中只有那近在咫尺的虚幻目标，却看不到自己始终在原地盘旋。

这景象，恰如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在《歌集》中的叹息：“你为何急于寻求你所缺乏的东西？……你更换国度，就能逃离自己吗？”我们试图用物质的丰盈来填补精神的洼地，结果却是洼地愈深，物欲愈炽，循环往复，终成惯性的奴隶。这精心构筑的生活，表面光鲜，内里却可能是一袭爬满了虱子的华美袍子，每一只虱子，都名叫“焦虑”。

于是，思考的时间被挤压了，学习的空间被侵占了，提升的路径被遗忘了。我们像那个古老寓言里，只顾埋头拉车，却不抬头看路的车夫，浑身是劲，汗流浃背，道路却可能早已偏离，甚至南辕北辙。苏格拉底那句“认识你自己”，在这高速运转的社会机器里，变成了一种奢侈的、近乎迂阔的呓语。我们忙着认识客户，认识老板，认识KPI，却唯独没有时间认识那个镜中日益陌生的自己。当思考成为一种稀缺品，精神的贫瘠便如暗夜里的苔藓，悄然滋生，蔓延成灾。

那么，这看似无解的困局，出路究竟在何方？莫非真要斩断尘缘，归隐山林？那倒也不必。突围的第一步，或许就在于那片刻的“停歇”。不是彻底的抛弃，而是有意识的疏离。试着从那条奔涌的河流中暂时上岸，找个安静的午后，泡一盏清茶，不看手机，不虑前程，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日光移动，听风声过耳。这并非懒惰，而是一种精神的“复位”，一次主动的“留白”。南宋无门慧开禅师有偈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闲”字，正是从忙中偷得、用心体味的心境。唯有先“闲”下来，清空杂念，才能为真正的思考腾出空间。

然而，仅仅是停下来，恐怕还不够。我们更需要一种“盘整”的智慧。如同一个精明的商人，需要定期盘点库房，核算收支，知道哪些是优质资产，哪些是不良库存，哪些是能带来持续收益的源泉，哪些是吞噬利润的无底洞。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知己”，便是最深刻的盘整。我们需要冷静地审视自己的欲望：哪些是生命真正所需，哪些不过是社会比较下的虚火？我们需要清晰地评估自己的能力：优势何在，短板何处，未来的增长点又在哪里？我们更需要重新定义属于自己的“成功”，而非被单一的社会标尺所捆绑。这盘整，是刮骨疗毒，是去芜存菁，其过程必然伴随着不适与痛楚，但唯有经历此役，我们才能从被动的“应对”，转向主动的“谋划”。

那么，经过这番刮骨疗毒般的盘整，我们是否就能轻装上阵，摆脱那“赚钱机器”的宿命了呢？那负债一生的魔咒，又该如何打破？这其中的关键，或许藏在一个更古老的秘密里……

（作者：易白，本名王增弘，一位在文学、音乐、影视与绘画间漫步的文艺耕耘者，以深沉笔触与旋律，记录时代脉搏，叩问生活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