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透过民政局大厅的玻璃窗,明晃晃地落在吕依晨苍白的手指上。
那枚戴了三年的铂金婚戒,刚刚被摘下,还残留着皮肤的余温。
工作人员将两本暗红色的证件递出来,表情程式化。
吕依晨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本,封面上“离婚证”三个烫金小字,微微有些刺眼。
她侧过头,看见身旁的许峻熙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而几步开外,她的前婆婆谢金凤,脸上是几乎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急切。
“好了好了,总算办妥了。”谢金凤快步上前,一把拉过儿子的胳膊,“峻熙,快走,妈订了位子,咱们去吃顿好的,去去晦气!”
许峻熙有些尴尬地避开吕依晨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吕依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丝毫波澜。
三个月前,那个关于她娘家公司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的传言,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冻结了这个家庭表面维持的温情。
而婆婆谢金凤的态度,也从那时起,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最初的试探、焦虑,到后来的冷嘲热讽,直至最后以死相逼,要求儿子立刻与她这个“负累”划清界限。
这一切,发生得又快又狠。
吕依晨没有哭闹,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去向父亲求证那个传言的真实性。
她只是异常冷静地,看着丈夫在母亲的哭诉和压力下,一步步退缩、妥协。
此刻,站在民政局门口,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夏日的燥热。
谢金凤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儿子走向路边停着的轿车,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不幸。
吕依晨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最后落在许峻熙微微佝偻的肩背上。
她轻轻摩挲着手里那本崭新的离婚证,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也就在这时,许峻熙口袋里的手机,清脆地响了一声。
是短信提示音。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掏出了手机。
谢金凤不满地催促:“快点,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是垃圾短信!”
许峻熙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身体猛然僵住。
脸上的表情,从解脱后的轻松,到瞬间的茫然,再到难以置信的震惊,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荒谬的呆滞。
屏幕上,来自工商登记系统的一行字,清晰无比:“恭喜,您岳父吕建明已将‘明远集团’法人变更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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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六晚上的家庭聚餐,照例安排在婆婆谢金凤家里。
八十平米的老式三居室,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却总透着一股过于刻板的拘谨。
吕依晨和许峻熙到的时候,谢金凤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油烟机嗡嗡作响,掩盖了开门的声音。
“妈,我们来了。”许峻熙提高嗓门喊了一声。
谢金凤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堆着笑:“来了就好,先坐,茶几上有水果,你爸单位发的,新鲜着呢。”
她口中的“你爸”,指的是许峻熙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
许峻熙应了一声,换了拖鞋,习惯性地走到客厅沙发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吕依晨则放下带来的水果和点心,挽起袖子走进厨房:“妈,我来帮您吧。”
“不用不用,就几个菜,快好了。”谢金凤嘴上推辞着,却顺势把炒青菜的铲子递给了吕依晨,“那你把这个翻两下,我去看看汤。”
厨房不大,两个女人转身都有些碍事。
吕依晨安静地翻炒着锅里的青菜,翠绿的菜叶在热油里滋滋作响。
谢金凤掀开汤锅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弥漫开来。
她用小勺舀了点尝了尝咸淡,状似无意地开口:“依晨啊,最近跟你爸妈通电话没有?你爸那公司,最近怎么样?”
吕依晨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挺好的,爸最近好像挺忙的,有时候打电话都说不上几句。”
“忙好啊,忙说明生意兴隆。”谢金凤盖上锅盖,转过身,倚在料理台边,目光落在吕依晨侧脸上,“说起来,你爸那个明远集团,规模是越做越大了吧?我前几天跟楼下老王太太聊天,她女婿好像就在哪个大公司当副总,年薪这个数呢。”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眼睛里闪着光。
吕依晨将炒好的青菜盛进盘子,语气平淡:“公司的事,我爸很少在家里说,我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
“你这孩子,就是太实在。”谢金凤嗔怪地拍了她一下,“那是你亲爸的公司,你多关心关心怎么了?将来……呵呵,不说这个,峻熙要是能有你爸一半的本事,我就烧高香喽。”
这时,一直坐在客厅看电视的许峻熙扬声道:“妈,饭好了没?饿了。”
“好了好了,这就开饭!”谢金凤高声应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端菜,一边压低声音对吕依晨说,“峻熙这孩子,心眼实,没什么大志向,在公司里就是个老实干活的主。
唉,要是能有个好机会……”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但目光里的期待和试探,却明明白白。
吕依晨垂下眼睑,端起那盘青菜,轻声说:“妈,吃饭吧。”
餐厅里,饭菜已经摆好。
红烧肉油亮诱人,清蒸鱼鲜香扑鼻,再加上几道时令小炒,很是丰盛。
谢金凤不停地给儿子夹菜:“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体。”
许峻熙埋头吃饭,含糊地应着。
谢金凤又转向吕依晨,给她舀了一碗鸡汤:“依晨也喝点汤,补补气血。你看你,脸色有点白,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谢谢妈,我挺好的。”吕依晨接过汤碗,小口喝着。
饭桌上暂时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窗外,夜色渐浓,楼宇间亮起万家灯火。
这看似温馨平常的家庭聚餐,底下却涌动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吕依晨能感觉到,婆婆今晚那些关于她娘家、关于父亲公司的问话,并非全然无意。
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打探,也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期盼。
吃完饭,吕依晨起身收拾碗筷,许峻熙也帮忙把剩菜端进厨房。
谢金凤坐在餐桌旁,拿着牙签,看着小两口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但当她目光转到吕依晨身上时,那满意里又掺杂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道:“峻熙啊,你韩阿姨家的儿子,还记得吗?比你小两岁,去年自己开了个公司,听说今年就换车换房了。”
许峻熙正在笨拙地擦着灶台,闻言头也没抬:“哦,是吗?挺厉害的。”
“是啊,人家那才叫有出息。”谢金凤叹了口气,“所以说啊,这男人呐,光踏实肯干不行,还得有点机遇,有点眼光。
得像你岳父那样,抓住机会,才能成大事。”
水流声哗哗作响,吕依晨正在冲洗碗碟。
她的背影纤细,看不出什么情绪。
许峻熙擦完灶台,直起腰,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妈,您又说这些,人跟人能比吗?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好什么好!”谢金凤声音拔高了一些,随即又压下去,“妈还不是为你好?趁着年轻,不想着更上一层楼,难道一辈子就当个小职员?”
吕依晨关掉水龙头,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她转过身,用干布擦着手,对许峻熙说:“峻熙,你陪妈看会儿电视吧,这里我来收拾就行。”
许峻熙如蒙大赦,赶紧走出了厨房。
谢金凤看着儿子逃也似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她站起身,也离开了餐厅。
厨房里只剩下吕依晨一个人。
她把洗干净的碗碟一个个擦干,放进消毒柜,动作有条不紊。
窗玻璃上,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
婆婆那些话,像小石子投入湖心,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她想起前几天和父亲通电话时,父亲语气如常,只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别太累。
并没有任何异样。
可为什么,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呢?
收拾完厨房,吕依晨走到客厅。
谢金凤正拉着许峻熙看一档财经访谈节目,屏幕上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侃侃而谈。
见到吕依晨出来,谢金凤立刻换了个台,笑着说:“这财经节目太枯燥了,看个电视剧吧。”
吕依晨微微一笑:“妈,时间不早了,我和峻熙就先回去了,明天还得上班。”
“行,那你们路上小心点。”谢金凤起身送到门口,又叮嘱许峻熙,“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下楼,上车。
车子驶出老旧的小区,汇入夜晚的车流。
车厢里很安静,许峻熙专注地开着车,似乎没有说话的欲望。
吕依晨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
霓虹灯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忽然轻声问:“峻熙,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许峻熙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随即松开,语气有些生硬:“没有啊,能有什么心事?就是工作有点累。”
“是吗?”吕依晨转过头,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感觉你最近话少了很多。”
“可能吧,压力大。”许峻熙含糊其辞,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吕依晨便不再追问。
有些隔阂,似乎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沉默和回避中,悄然滋生。
她重新看向窗外,心底那丝不安,又隐约浮动起来。
02
接下来的几周,许峻熙确实显得心事重重。
回到家,常常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连平时爱看的球赛都提不起兴趣。
吕依晨试着和他聊天,他也总是心不在焉,敷衍几句了事。
甚至晚上睡觉,他都背对着她,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这种变化是细微的,但吕依晨敏锐地感觉到了。
她不是那种会歇斯底里质问对方的性格,更多的,是把疑惑和担忧压在心底。
她想过,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难题?
但许峻熙在一家国企做技术员,工作相对稳定,按部就班,似乎不太可能出现让他如此困扰的大问题。
她也想过,是不是夫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可仔细回想,除了近期的沟通减少,似乎并没有明显的矛盾。
唯一的变化源头,似乎都指向了那个周末,婆婆家那顿看似平常的晚饭。
以及,婆婆那些关于她娘家财富的旁敲侧击。
一个周二的晚上,吕依晨加班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
许峻熙坐在灯下的阴影里,手里拿着手机,眉头紧锁,连她开门进来都没察觉。
“我回来了。”吕依晨换好拖鞋,轻声说。
许峻熙这才猛地回过神,有些慌乱地把手机屏幕按灭,塞进裤兜。
“哦,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过了,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吕依晨放下包,走到他身边坐下,“你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没什么,随便看看新闻。”许峻熙避开她的目光,站起身,“我去洗澡。”
看着他近乎逃离的背影,吕依晨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区里零星散步的人影。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温热,吹动窗帘。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吕建明略带疲惫却温和的声音:“依晨,这么晚还没休息?”
“刚下班到家。爸,您呢?还在忙?”
“嗯,有点事情要处理,马上就回去了。”吕建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想起给爸爸打电话了?是不是峻熙那小子欺负你了?”
“没有,他挺好的。”吕依晨下意识地为丈夫辩解,顿了顿,才轻声问,“爸,公司……一切都好吗?”
电话那端有短暂的沉默。
吕依晨的心跳漏了一拍。
随即,吕建明轻松的声音传来:“挺好的啊,能有什么事?就是常规的业务。你别瞎想,照顾好自己,爸爸这边你不用操心。”
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并无不同,但吕依晨却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迟疑。
“真的没事?”她又确认了一遍。
“真的没事。”吕建明语气肯定,“怎么突然这么问?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吕依晨抿了抿唇:“没有,就是随口问问。那您别忙太晚,早点休息。”
“好,知道了。你也是,别太累着。挂了。”
放下电话,吕依晨心里的疑虑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
父亲的反应,太过镇定,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安抚的意味。
而丈夫近期的反常,婆婆态度的微妙变化,似乎都隐隐指向某个她尚未知晓的真相。
周末,按照惯例,他们又该回婆婆家吃饭了。
吕依晨明显感觉到,许峻熙对此有些抗拒,磨蹭到快中午才出门。
果然,一进门,气氛就有些不对劲。
谢金凤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阴沉。
连平时周末会过来小住的韩秋兰外婆,也只是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着窗外,神情有些忧虑。
“妈,外婆,我们来了。”许峻熙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谢金凤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尤其在吕依晨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审视和……嫌弃?
吕依晨心头一凛。
“来了就坐吧。”谢金凤的声音没什么温度,“饭还没做,没心情。”
许峻熙有些尴尬地拉着吕依晨坐下:“妈,您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身体好得很!”谢金凤猛地提高声音,“是心里不舒服!堵得慌!”
韩秋兰外婆在阳台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金凤,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妈,您就别掺和了!”谢金凤不耐烦地打断她,转而盯着许峻熙,“峻熙,我问你,你老丈人那边,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许峻熙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闪烁:“妈,您听谁瞎说的?能出什么事?”
“我听谁说的?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谢金凤激动地一拍茶几,“说吕建明的公司资金链断了,欠了一屁股债,马上就要破产清算了!是不是真的?!”
“破产”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客厅里炸开。
吕依晨猛地抬头,看向许峻熙。
只见他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这副模样,无疑印证了谢金凤的话。
吕依晨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原来,那些不安,并非空穴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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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你说话啊!到底是不是真的!”谢金凤见儿子不吭声,更加急躁,声音尖利刺耳。
许峻熙颓然地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搓揉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好像?”谢金凤猛地站起来,指着许峻熙的鼻子,“你岳父家都要塌了,你居然还说‘好像’?许峻熙!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啊?!”
韩秋兰外婆从阳台走进来,皱着眉:“金凤,你冷静点!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别一惊一乍的。”
“我怎么冷静?!”谢金凤几乎是吼出来的,“妈!您知道吗?他们吕家要是真倒了,欠的那些债怎么办?会不会牵连到我们峻熙?我们这房子,可是写了峻熙的名字!会不会被拿去抵债?!”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看向吕依晨的眼神,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和厌恶。
吕依晨坐在沙发上,身体冰凉。
她看着失控的婆婆,看着痛苦抱头的丈夫,看着一脸担忧的外婆。
耳边是谢金凤尖锐的质问和咆哮。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颠覆了。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
“妈。”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静,“这件事,我也是刚刚听您说。具体什么情况,我需要问过我父亲才知道。”
谢金凤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问你父亲?他现在还能跟你说实话吗?肯定是想着怎么瞒天过海,说不定还想拉着我们家垫背呢!”
“亲家母不是那样的人。”韩秋兰外婆忍不住反驳。
“知人知面不知心!妈,您就是太老实!”谢金凤根本听不进去,她转向许峻熙,语气斩钉截铁,“峻熙,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必须马上搞清楚!如果吕家真的不行了,你心里得有个数!”
“有什么数?”许峻熙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声音沙哑,“妈,您要我有什么数?”
“还能有什么数?”谢金凤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像淬了毒的针,“离婚!必须尽快离婚!趁现在消息还没完全传开,赶紧撇清关系!不然等债主找上门,你想脱身都难!”
“离婚”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进吕依晨的心脏。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谢金凤,看着这个曾经口口声声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婆婆。
仅仅因为一个尚未证实的传言,就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
许峻熙也惊呆了,猛地站起来:“妈!您胡说什么呢!怎么能离婚?!”
“我怎么胡说了?我这是为你好!”谢金凤理直气壮,“难道你要跟着她一起跳火坑吗?我们家什么底子你不清楚?经得起这么折腾吗?你想想你爸走得早,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容易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个家被拖垮?”
她说着,竟哽咽起来,眼泪说来就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韩秋兰外婆连连摇头:“造孽啊……金凤,你这话太伤人了!依晨是个好孩子,你怎么能……”
“好孩子?好孩子能摊上这么个爹?”谢金凤抹了把眼泪,语气刻薄,“峻熙,你听妈的,妈不会害你!长痛不如短痛,现在不断,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许峻熙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看看痛哭流涕的母亲,又看看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的妻子,整个人像被撕裂了一般。
那天的聚餐,自然是不欢而散。
谢金凤一口饭没吃,一直在哭诉、施压。
韩秋兰外婆试图劝解,却毫无作用。
吕依晨自始至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直到离开婆婆家,坐进车里,许峻熙才像是找回了一点力气,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指节泛白。
他张了张嘴,想对吕依晨说点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依晨,妈她……她就是太着急了,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
吕依晨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淡淡道:“你先把我送回家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到家后,吕依晨直接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她需要空间,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以及婆婆那番令人心寒的言论。
她再次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这一次,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吕建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倦意,背景音有些嘈杂:“依晨?”
“爸,”吕依晨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外面那些传言,是真的吗?公司……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吕依晨以为信号断了。
终于,吕建明的声音传来,低沉而缓慢:“依晨,有些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爸爸现在不方便多说。
你只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照顾好你自己,相信爸爸。”
没有否认。
这几乎就等于默认了。
吕依晨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
“爸,会有多严重?”她轻声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能会……比较麻烦。”吕建明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但还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依晨,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些人,因为这件事,改变了态度,甚至……离开了你。
你不要太难过。
有些考验,早点经历,未必是坏事。”
父亲的话,像迷雾中的灯塔,隐隐照亮了什么,却又让她更加困惑。
考验?什么考验?
但她没有追问。
她知道,父亲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知道了,爸。您……也多保重。”
挂了电话,吕依晨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在地。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不是为了可能破产的家境,而是为了人心,可以如此轻易地,在利益面前,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而门外,许峻熙不安地踱步声,清晰可闻。
他却始终,没有勇气敲门。
04
从那个周末之后,家里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
谢金凤几乎每天都要给许峻熙打好几个电话。
吕依晨不用猜也知道内容是什么——无非是催促、施压、分析利害关系。
许峻熙接电话的时候,总是躲到阳台或者书房,声音压得很低。
但每次挂断电话出来,他的脸色都更加阴沉几分,看向吕依晨的眼神,也充满了挣扎和回避。
他开始找各种理由晚归,要么说加班,要么说同事聚餐。
即使在家,也尽量避免和吕依晨独处,要么把自己关在书房,要么很早就声称累了先睡。
夫妻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
吕依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没有吵闹,没有质问,甚至没有试图去挽回什么。
婆婆的态度,丈夫的动摇,父亲的暗示……这一切,都让她明白,有些东西,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点。
她只是照常上班,下班,做饭,收拾屋子。
只是越发沉默。
一天晚上,许峻熙又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吕依晨还没睡,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许峻熙换鞋进屋,看到灯还亮着,愣了一下。
“还没睡?”
“嗯,睡不着。”吕依晨合上书,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我们谈谈吧。”
许峻熙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躲闪:“今天太晚了,我有点累,明天再说吧。”
“就几句话。”吕依晨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许峻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到沙发另一边坐下,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朦胧,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峻熙,”吕依晨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妈的意思,我很清楚。你的为难,我也看得出来。”
许峻熙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依晨,我……”
吕依晨抬手,轻轻打断他:“你不用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许峻熙张了张嘴,喉咙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显示出内心极大的冲突。
“我……我不知道……”他最终颓然地说,双手捂住脸,“妈她……她每天都在哭,说如果我不离婚,她就不活了……她说得对,我们家根本经不起任何风浪……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散了……”
他的声音哽咽,充满了痛苦和无助。
吕依晨静静地听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果然,还是这样。
在母亲和他之间,他最终选择的,永远是那个生他养他、能够以死相逼的母亲。
而她这个妻子,在所谓的“家庭危机”面前,是可以被牺牲、被舍弃的选项。
她想起恋爱时,许峻熙信誓旦旦地说会永远保护她;结婚时,他说要给她一个温暖安稳的家。
如今看来,竟是如此讽刺。
“所以,”吕依晨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听不出什么波澜,“你同意你妈的建议,要和我离婚,是吗?”
许峻熙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他抬起头,眼圈发红,试图去拉吕依晨的手:“依晨,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妈她……我没办法……你就当……就当是我对不起你……”
吕依晨轻轻地,但是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个动作,让许峻熙愣住了。
他看着吕依晨,灯光下,她的脸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害怕。
没有预想中的哭泣、指责、挽留。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
“好,我知道了。”吕依晨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看一个陌生人,“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
她转身,走向卧室,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具体怎么操作,你们定好了通知我就行。我累了,先休息了。”
说完,她走进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没有争吵,没有眼泪。
一场可能波及后半生的分离,就在这样近乎诡异的平静中,达成了共识。
许峻熙独自坐在客厅的黑暗里,久久没有动弹。
他以为会看到吕依晨的崩溃,那样或许能减轻他内心的负罪感。
可她偏偏没有。
她那种彻底的冷静和顺从,反而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吕依晨说过的一句话:“峻熙,我希望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能有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永远被你妈牵着鼻子走。”
当时他只当她是在开玩笑。
如今才明白,那或许是她对他,最深切的失望。
这一夜,隔着一扇门,两个人都彻夜未眠。
吕依晨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漆黑变成灰白。
心,像是被掏空了,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凉。
她想起父亲的话——“有些考验,早点经历,未必是坏事。”
原来,父亲早就预料到了今天。
这场所谓的“破产危机”,究竟是一场真正的灾难,还是……父亲口中那个意味深长的“考验”?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身边这个同床共枕三年的男人,和她曾以为可以依靠的“家”,在这一刻,已经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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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离婚的进程,比吕依晨想象中还要快。
谢金凤显然是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催促。
她甚至亲自去找了熟人,打听离婚手续的流程,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件事办妥。
期间,韩秋兰外婆偷偷给吕依晨打过一次电话。
老太太在电话里唉声叹气,满是心疼和歉意:“依晨啊,外婆对不住你……金凤她……她也是鬼迷心窍了……你别太难过,好孩子,是峻熙他没福气……”
吕依晨握着电话,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又夹杂着更多的酸楚。
“外婆,不关您的事。您照顾好自己,别为我们操心。”
“唉,造孽啊……”外婆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放心,外婆心里是认你这个外孙媳妇的……”
挂了电话,吕依晨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人,在意她吕依晨这个人,而不是她背后的家庭财富。
这算是这场闹剧中,唯一的一点慰藉吧。
许峻熙似乎也彻底放弃了挣扎,开始配合母亲办理各种手续。
他变得沉默寡言,尽量避免和吕依晨对视,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家里的东西,吕依晨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收拾打包。
她自己的衣物、书籍、一些私人物品。
这个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小家,每一处都留着回忆的痕迹。
如今,却要亲手将它清空。
她没有通知父母,也没有告诉任何朋友。
她需要时间,独自消化这一切。
一天下午,谢金凤竟然直接找上了门。
当时只有吕依晨一个人在家,正在整理书房。
听到门铃响,她以为是许峻熙忘了带钥匙,打开门,却看到谢金凤站在门外,脸色不太自然。
“妈?”吕依晨有些意外,但还是侧身让她进来。
谢金凤走进客厅,目光扫过地上放着的几个打包纸箱,眼神闪烁了一下。
“依晨啊,在收拾东西呢?”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嗯,提前准备一下。”吕依晨语气平淡,去给她倒了杯水。
谢金凤接过水,没喝,放在茶几上,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决心。
“依晨,我知道,这件事……是咱们家对不起你。”她开口,试图营造一种推心置腹的氛围,“峻熙他……也是没办法。
我这个当妈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啊!”
吕依晨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谢金凤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硬着头皮继续说:“你看,这是我这几天托人打听来的,绝对可靠!”
她说着,从包里拿出几张打印纸,推到吕依晨面前。
吕依晨低头看去,是几份模糊的类似财务报表截图和一些网络论坛的帖子截图,内容无一例外,都在说明远集团陷入巨额债务纠纷,多个项目停工,破产清算迫在眉睫。
这些东西的真假,吕依晨无从判断,也懒得判断。
她只是觉得可笑。
为了逼儿子离婚,婆婆还真是“用心良苦”。
“妈,您给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吕依晨抬起眼,目光清冷。
谢金凤被她问得一噎,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不是我们许家无情无义,是形势所迫!你们吕家这个窟窿太大了,谁也填不起!离婚,对你们两个都是解脱!”
“解脱?”吕依晨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
“是啊!”谢金凤像是抓住了理由,语气又强硬起来,“你还年轻,离了婚,说不定还能找个更好的。
我们峻熙也一样!总不能跟着你们家一起背一辈子债吧?那这辈子就完了!”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依晨,算妈求你了,你就行行好,放过峻熙,也放过你自己,痛痛快快地把手续办了,好不好?你看,这是拟好的离婚协议,财产分割都写清楚了,你们也没什么共同财产,就是这房子……”
谢金凤又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急切地递过来。
“这房子是峻熙婚前买的,名字也是他的,自然归他。你呢,也没什么损失,早点开始新生活……”
吕依晨没有接那份协议。
她看着谢金凤那张因为急切和算计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就是她叫了三年“妈”的人。
“协议我看过了,没什么意见。”吕依晨打断她的话,声音依旧平静,“时间定好了,我会准时去的。”
谢金凤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片刻,随即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喜悦:“好好好!依晨,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妈……阿姨谢谢你!”
她下意识地想改口,那句“妈”终究是叫不出来了。
吕依晨站起身,送客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您没别的事,我还要继续收拾东西。”
谢金凤讪讪地站起来,拿起包,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说:“那……下周一早上九点,民政局,别忘了。早点办完,大家都安心。”
“放心,忘不了。”
关上门,将门外那个迫不及待的身影彻底隔绝。
吕依晨背靠着门板,缓缓闭上眼睛。
最后一丝残存的、对这个“家”的微弱眷恋,也随着谢金凤今天的这番表演,彻底消散了。
也好。
干净利落。
06
离婚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许峻熙没有回家。
他给吕依晨发了条短信,说回母亲家住两天,方便周一早上去民政局。
吕依晨只回了一个字:“好。”
这个家,彻底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整理好。
东西不多,几个纸箱就装完了。
她联系好了搬家公司,周一下午过来拉走,暂时寄存到朋友的空房子里。
周日晚上的时候,她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父亲吕建明打来的。
“依晨,明天……是要去办手续了吗?”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吕依晨握着手机,站在空荡的客厅中央,轻声回答:“嗯,明天早上九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孩子,委屈你了。”吕建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真切的疼惜。
“不委屈。”吕依晨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语气淡然,“路是自己选的,结果也要自己承担。我只是……看清了一些人,想通了一些事。”
“你能这么想,爸爸就放心了。”吕建明叹了口气,“记住爸爸的话,无论明天发生什么,保持冷静。有些戏,还没到落幕的时候。”
戏?
吕依晨的心微微一动。
父亲的话,再次印证了她心里的某种猜测。
这场“破产”风波,恐怕真的没那么简单。
“爸,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她忍不住问道。
吕建明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明天之后,你就明白了。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我的女儿,值得更好的未来。”
挂了电话,吕依晨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父亲的态度,像一颗定心丸。
她不再去猜测明天会发生什么,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周一早上,天气晴朗。
吕依晨换了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素面朝天,只涂了点润唇膏。
她看着镜子里脸色有些苍白的自己,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八点半,她打车到了民政局门口。
许峻熙和谢金凤已经等在那里了。
许峻熙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眼下乌青,显然也没睡好。
谢金凤则打扮得格外精神,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连衣裙,脸上甚至化了淡妆,只是那迫不及待的神情,破坏了刻意营造的庄重。
看到吕依晨下车,谢金凤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着假笑:“依晨来了,还挺准时。”
许峻熙站在母亲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吕依晨,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吕依晨冲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我们进去吧?”谢金凤催促道。
三人一起走进民政局大厅。
办理离婚手续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整个过程机械而快速。
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询问、确认、打印表格。
当最后需要双方签字按手印时,许峻熙拿着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谢金凤在一旁紧张地盯着,生怕儿子临时反悔。
吕依晨则没有任何犹豫,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
红色的印泥,像一滴凝固的血。
许峻熙看着吕依晨干脆的动作,眼神一暗,最终也低下头,签了字。
当两本暗红色的离婚证递到手中时,吕依晨感觉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终于,结束了。
走出民政局大厅,阳光刺眼。
谢金凤长舒一口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她一把拉过许峻熙的胳膊:“好了好了,总算解决了!峻熙,走,妈订了酒店,咱们好好庆祝一下!庆祝你脱离苦海!”
许峻熙被她拉着,脚步踉跄,神情恍惚,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吕依晨一眼。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解脱,或许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吕依晨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本还有些烫手的离婚证,面色平静无波。
仿佛眼前这对欣喜若狂的母子,与她毫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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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快点,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是垃圾短信!”谢金凤不满地催促,用力拉着儿子的胳膊,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觉得晦气的地方。
许峻熙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挣脱母亲的手,有些机械地掏出手机,解锁屏幕。
目光落在屏幕上的一刹那,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体——先是茫然,像是看不懂那短短一行字的意思;随即是难以置信,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整张脸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
“峻熙?你怎么了?”谢金凤察觉到儿子的异常,凑过头去看,“看到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当她看清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时,她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僵住,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恭……恭喜,您岳父吕建明已将‘明远集团’法人变更为您……”
她喃喃地念出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荒谬和不解。
“这……这是什么意思?法人?变更给峻熙?”谢金凤猛地抬起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吕依晨,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开始蔓延的恐慌,“吕依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吕家搞什么鬼?!”
吕依晨也听到了谢金凤的话。
她的心,猛地一跳。
父亲所谓的“戏”,终于拉开帷幕了吗?
她缓缓走上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这对母子精彩纷呈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