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城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寂静中透着不安的喘息。
沈雨婷躺在床上,身体像散了架的旧沙发,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可大脑却像一台失控的机器,高速运转,无法停歇。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转为灰白,又一个夜晚在清醒的煎熬中流逝。
她想起白天西医体检报告上那句冰冷的“各项指标未见明显异常”,嘴角扯出一丝苦涩。
为什么明明累到极点,却怎么也叩不开睡眠的大门?这种清醒的折磨比疼痛更令人绝望。
手机屏幕幽幽亮起,是男友萧光霁发来的晚安消息,她却连回复的力气都没有。
黑暗中,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像一个生锈的阀门,隔绝了疲惫与安眠。
而这个“阀门”的后面,似乎藏着比她想象中更为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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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沈雨婷数到第一千零一只羊时,窗外的天际线已经泛起鱼肚白。
羊群在她脑海里奔腾,每一只都长得像她上司王长生那张严厉的脸。
她索性放弃,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
拿起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凌晨四点四十七分。
这个数字像根针,扎进她早已紧绷的神经。
她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楼下街道空旷,只有早起的清洁工在沙沙地扫着地。
这种万物尚未苏醒的寂静,反而加剧了她内心的焦躁。
她回到床边,拿起那本《睡眠革命》,翻了几页,又烦躁地合上。
书里说的那些方法,热水澡、冥想、远离蓝光,她试了一遍又一遍,统统失效。
身体像被掏空,脚步虚浮,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冷水划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疲惫。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脸色苍白的女人,几乎认不出这是半年前还神采飞扬的自己。
那时候她刚升职加薪,和萧光霁的感情也稳定,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接手那个棘手的新项目之后吧。
王长生把重担压在她身上,美其名曰“重点培养”,实则步步紧逼。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萧光霁的定时消息:“婷婷,晚安,好梦。”
她看着那行字,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愧疚。
好几次,萧光霁想亲近她,都被她以“太累了”为由推开。
他不是不体贴,只是他的体贴像隔靴搔痒,根本无法触及她问题的核心。
他总说:“别想那么多,放松点自然就睡着了。”
可她就是放松不下来,就像有一根无形的弦,始终死死绷在脑子里。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城市开始苏醒,喧闹即将来临。
她知道,自己必须躺回去,哪怕只是闭着眼,也得为白天的工作积蓄一点点可怜的精力。
重新躺下,枕头上还残留着昨夜辗转反侧留下的凹痕。
她闭上眼,努力放空大脑,但各种念头如同杂草般疯长。
项目的 deadline,王长生可能提出的刁钻问题,同事间微妙的竞争……
这些画面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让她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这种身体极度困倦,精神却异常清醒的状态,像一场酷刑。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严重的毛病,只是现代的仪器检查不出来?
一种深切的孤独和恐惧攫住了她。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彻底照进房间时,沈雨婷知道,这一夜,又完了。
她认命地爬起来,冲进浴室,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镜中的女人,眼底布满红血丝,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02
萧光霁推开门的时候,闻到一股糊味。
他皱皱眉,快步走进厨房,看见沈雨婷正对着灶台上一锅发黑的东西发呆。
“婷婷,怎么了?”他放下公文包,走过去关掉火。
沈雨婷猛地回过神,看着锅里煎糊的鸡蛋,脸上掠过一丝懊恼。
“没事,走神了。”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萧光霁看着她疲惫的侧脸,眼下的乌青比昨天更重了些。
他心疼地揽住她的肩膀:“又没睡好?”
沈雨婷身体微微一僵,不着痕迹地挣脱开,转身去拿抹布清理灶台。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想多谈。
萧光霁站在她身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昨晚,他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着,走出卧室,看见沈雨婷抱着膝盖坐在客厅沙发上。
电视开着,却没有声音,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他问她怎么不睡,她只摇摇头,说马上就去。
那种疏离感,让他觉得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
餐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萧光霁试图找话题:“周末我爸妈叫我们回去吃饭,说好久没见你了。”
沈雨婷戳着碗里的白粥,兴趣缺缺:“再看吧,不知道周末要不要加班。”
“又是王长生?”萧光霁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满,“你不能老是这么拼命。”
“不拼命怎么办?”沈雨婷抬起头,眼睛里有些血丝,“项目做不好,你养我?”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这不像她会说的话,带着刺,充满了攻击性。
萧光霁放下筷子,脸色沉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沈雨婷垂下眼,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我有点累。”
看着她这副样子,萧光霁的火气也消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他伸出手,覆盖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冰凉的。
“婷婷,我们去看看医生吧,好好检查一下。”他语气恳切。
“看过了,都说没事。”沈雨婷抽回手,站起身,“我吃饱了,去换衣服上班。”
看着她走进卧室的背影,萧光霁揉了揉眉心。
他感觉自己在面对一团迷雾,无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走进她内心的路。
以前那个会因为一朵花开而雀跃,会拉着他说个不停的沈雨婷,好像越来越远了。
沈雨婷在卧室里,看着镜子里穿着职业装的自己,努力挺直脊背。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伤了萧光霁,可她控制不住。
那种烦躁像一团火,在她心里烧,随时可能窜出来灼伤靠近的人。
她拿出遮瑕膏,仔细遮盖眼下的青黑,就像在掩盖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出门前,萧光霁递给她一个保温杯:“给你泡了参茶,提提神。”
沈雨婷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电梯里,两人并肩站着,却各自看着跳动的数字,没有说话。
到了楼下,萧光霁要去另一边坐地铁。
他习惯性地想亲一下她的额头,沈雨婷却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他的吻落空了,尴尬地停留在空气里。
“我走了。”沈雨婷匆匆说完,转身汇入上班的人流。
萧光霁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空落落的。
他隐约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恐怕不只是失眠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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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沈雨婷走进办公室时,离上班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但她上司王长生的办公室灯已经亮了,玻璃幕墙后,那个的身影正伏案工作。
这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快速坐到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试图在晨会前再核对一遍项目数据。
眼皮像挂了秤砣,不停地往下耷拉。
她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痛让她暂时清醒了几分。
电脑屏幕上的数字开始变得模糊,重影。
她甩甩头,端起萧光霁给她泡的参茶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弥漫开来。
九点整,项目组晨会。
王长生坐在主位,面色严肃地听着每个人的汇报。
轮到沈雨婷时,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解她负责模块的进展。
起初还算顺利,但说到一个关键数据时,她卡壳了。
那个数字明明早上还看过,此刻却像被橡皮擦擦掉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停顿了几秒,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的送风声。
王长生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沈经理,数据?”
“对不起,王总,我……”沈雨婷慌忙翻动手中的资料,纸张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越是着急,脑子越是混沌。
冷汗从额角渗出来。
旁边的一位同事小声提醒了她那个数字。
沈雨婷如蒙大赦,赶紧接下去讲,但节奏已经全乱了。
后面的汇报,她说得磕磕绊绊,逻辑不清。
王长生的眉头越皱越紧。
会议结束,其他人陆续离开。
王长生叫住了她:“沈经理,留一下。”
沈雨婷的心沉了下去。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
王长生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看着她:“你最近状态很不好。”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沈雨婷低下头:“对不起,王总,我会调整。”
“调整?”王长生声音冷硬,“这不是第一次了。上周的客户提案,你准备的材料漏洞百出。”
“我知道,我……”
“公司把这个重要项目交给你,是信任你的能力。”王长生打断她,“但如果你的个人问题影响到工作,我想我们需要重新评估。”
“王总,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沈雨婷急切地保证,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长生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说了。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出去吧。”他低下头,开始看文件,不再看她。
沈雨婷僵硬地站起身,走出会议室。
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刻,她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气。
屈辱、恐惧、焦虑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把她越缠越紧。
她走到洗手间,锁上门,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的女人。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不能在这里哭,不能让人看见。
她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直到情绪稍微平复。
回到工位,她强迫自己投入工作,但王长生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
“重新评估”——这意味着她可能失去这份奋斗多年才得到的工作。
这种恐惧,比失眠本身更让她窒息。
一下午,她都心神不宁,效率极低。
下班时,她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脚步虚浮地走向电梯。
手机响起,是萧光霁,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第一次,产生了不想接电话的冲动。
04
沈雨婷站在琳琅满目的保健品货架前,感到一阵眩晕。
安神补脑液、褪黑素、助眠软糖、各种品牌的维生素B族……
每一种都宣称能带来婴儿般的睡眠。
她拿起一瓶价格不菲的进口褪黑素,仔细阅读着说明书。
旁边一位热心的大妈凑过来:“姑娘,失眠啊?这个不行,得吃那个灵芝孢子粉,我老伴吃了睡得可香了。”
沈雨婷勉强笑了笑,道了声谢,却没有去拿灵芝孢子粉。
这几个月,她试过的东西太多了。
从网上搜来的偏方,到朋友推荐的各种保健品,她的床头柜俨然成了一个小型药房。
最初是喝牛奶,没用。
然后是泡脚,水温恰到好处,时间也足够长,除了把脚泡得发白,睡意依然无踪。
她买过昂贵的助眠香薰,薰衣草、檀香、洋甘菊的味道弥漫整个卧室,闻久了反而觉得头晕。
她下载了好几个冥想APP,跟着指导语深呼吸,想象自己躺在沙滩上,白云上。
可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回工作,飘回王长生那双严厉的眼睛。
最绝望的是去看西医。
她挂了最好的医院的神经内科专家号。
医生听她描述完症状,开了一堆检查单:脑电图、心电图、血液检查、激素水平……
她请了半天假,穿梭于医院的各个科室,像个零件一样被各种仪器检测。
一周后,她拿着所有的报告单复诊。
专家翻看着厚厚一叠纸,推了推眼镜,得出结论:“从检查结果看,你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
“那我为什么就是睡不着?”沈雨婷几乎是在哀求一个答案。
“可能是精神压力大了点。”医生轻描淡写地说,“给你开点安眠药吧,短期用用,不要形成依赖。”
她拿着那盒白色的药片走出诊室,心里空落落的。
“正常范围”四个字,像是对她所有痛苦的否定。
仿佛她的失眠是矫情,是无病呻吟。
那天晚上,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掰下半片安眠药吞下。
药效来得很快,她终于沉沉睡去。
但那不是自然的睡眠,更像是一种昏迷。
第二天醒来,头晕眼花,口干舌燥,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比失眠时更难受。
而且,她害怕那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她把剩下的药片扔进了垃圾桶。
此刻,站在药店明亮的灯光下,沈雨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身体明明已经发出了疲惫至极的信号,为什么睡眠就是不肯接纳她?
难道真要一辈子依赖药物吗?
她什么也没买,空着手走出了药店。
晚风拂过,带着初夏的微热,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手机响起,是同事李莉打来的。
“雨婷,你上次问我的那个老中医,我帮你问到了地址,叫叶成业,据说看失眠很有一手。”
沈雨婷心里一动,但随即又涌起一股怀疑。
中医?靠谱吗?会不会又是白费功夫?
“谢谢啊,莉莉。”她语气有些敷衍。
“你别不当回事。”李莉听出了她的犹豫,“我姨妈多年的顽固失眠就是他看好的,你去试试呗,死马当活马医嘛。”
死马当活马医。
这个词刺痛了沈雨婷。
她难道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挂了电话,李莉把地址发到了她微信上。
那个地址在一个老城区,离她公司和家都很远。
她看着手机屏幕,犹豫不决。
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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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回春堂”的招牌古色古香,隐匿在一条栽满梧桐树的老街深处。
沈雨婷按照导航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这里。
与周围现代化的建筑相比,这间诊所显得格格不入。
木门虚掩着,透出淡淡的中草药味。
她推门进去,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候诊区不大,只摆着几张藤椅,坐着两三位安静等待的病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宁谧的气息,让沈雨婷焦躁的心稍稍平和了一些。
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迎上来,温和地问:“您好,是沈雨婷小姐吗?叶医生在等您。”
沈雨婷点点头,跟着护士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来到最里面的诊室。
诊室宽敞明亮,靠墙是一排高大的中药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药材名称。
一个穿着浅灰色中式褂子的男人正坐在桌后写字,看样子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温和而专注。
他就是叶成业。
“沈小姐,请坐。”叶成业放下笔,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沈雨婷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些拘谨。
“哪里不舒服?”叶成业问,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像是在仔细观察什么。
“失眠。”沈雨婷言简意赅,她不想浪费彼此时间,“很严重,躺下睡不着,越躺越清醒。”
她把自己看西医、吃安眠药、试遍各种方法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和质疑,仿佛在说:如果你也和那些医生一样,那我们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叶成业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直到她说完,他才轻轻开口:“伸出手,我把把脉。”
沈雨婷伸出手腕放在脉枕上。
叶成业的手指搭上她的腕间,指尖温热。
诊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叶成业微闭着眼,神情专注,仿佛在倾听她身体内部的声音。
沈雨婷看着他,心里嘀咕,把脉真能看出失眠的原因?
过了好一会儿,叶成业才松开手,又让她伸出舌头看了看舌苔。
“沈小姐,你是不是经常感觉心烦,容易发脾气?”叶成业问。
沈雨婷愣了一下,想起早上对萧光霁的态度,点了点头。
“是不是即使睡着了,也多梦易醒,睡不踏实?”
“是。”
“平时是不是总觉得很累,但脑子停不下来,尤其是睡前?”
“……是。”沈雨婷心里有些惊讶,这些症状他都說准了。
“吃饭怎么样?胃口好不好?”
“不太好,没什么食欲。”
叶成业点点头,在病历本上写下几笔,然后看着她,目光深邃:“你的问题,不在于‘身’,在于‘神’。”
“神?”沈雨婷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