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太太……太太她……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管家老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芬的颤抖,将一个粗布包裹递了过来。
傅敬亭眉头一皱,从满室的喧嚣和虞晚音的娇笑中回过神。
他不耐烦地接过来,掂了掂,没什么分量。
他以为会是一封字字泣血的信,或者是什么值钱的首饰来做最后的挽留。
可当他解开布包,看到那东西时,他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凝固了。
“这……这是什么?”
01
1928年的上海,像一朵开到极致的夜来香,浓郁、魅惑,也带着一丝危险的芬芳。
黄浦江上的汽笛声,百乐门里的爵士乐,还有里弄深处传来的麻将牌的碰撞声,交织成这座城市独有的交响。
傅敬亭就在这片繁华里,为自己打下了一片江山。
他的敬亭纺织厂,是上海滩叫得出名号的企业。
人人都说傅老板是白手起家的典范,有魄力,有手腕。
他今年三十八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得意的年纪。
钱,他有了。
名,他也有了。
可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点什么。
直到他遇见了虞晚音。
那是在一次商会举办的晚宴上,虞晚音是请来助兴的评弹女伶。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旗袍,怀里抱着琵琶,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台中央。
底下人声鼎沸,杯觥交错,似乎都与她无关。
可当她指尖一拨,那吴侬软语的唱腔一出,整个喧闹的宴会厅仿佛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傅敬亭见过太多浓妆艳抹、极力逢迎的女人。
她们的美,像是橱窗里的珠宝,明码标价,一目了然。
可虞晚音不一样。
她的美,带着一股子清冷和距离,像一幅需要细细品味的水墨画。
那晚,傅敬亭破天荒地听完了整场评弹。
他甚至没怎么和那些前来攀谈的商界同僚说话。
他的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台上的那个身影。
宴会结束后,傅敬亭通过商会的主办人,单独约见了虞晚音。
在一家高档的西餐厅里,面对着鲜花和烛光,虞晚音显得有些局促,不像台上的她那般从容。
傅敬亭反倒觉得这样的她,更加真实,也更加动人。
他聊起了自己的创业史,聊起了那些在乡下吃过的苦。
他发现虞晚音是个极好的倾听者。
她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只对他的财富和地位感兴趣。
她会托着下巴,认真地听他讲那些过去的事,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真诚的敬佩。
傅敬亭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在乡下的发妻沈书默面前,他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他必须时刻保持坚强。
在生意场上,他要时刻保持精明和警惕。
只有在虞晚音面前,他觉得自己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
从那天起,傅敬亭成了全上海滩最出名的“护花使者”。
他包下了虞晚音所在的“月明轩”戏院,只为她一人捧场。
法国进口的香水,瑞士顶级的钟表,还有各式各样闪闪发亮的珠宝,像不要钱似的送到虞晚音的住处。
整个上海滩都知道,纺织业大亨傅敬亭,迷上了当红女伶虞晚音。
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在背后说闲话的。
说傅敬亭是忘了本,有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说虞晚音是狐狸精,专会勾引有家室的男人。
傅敬亭对这些流言蜚语一概不理。
他觉得自己活了三十多年,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为了自己活一次。
虞晚音的出现,点亮了他原本有些乏味的生活。
她会带他去听最新的西洋音乐会。
她会教他跳时髦的华尔兹。
她还会和他一起去看午夜场的电影。
这些都是沈书默给不了他的。
一想到沈书默,傅敬亭的心里就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他不否认,没有沈书默,就没有他的今天。
当年他一穷二白,是沈书默不顾家里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
为了凑齐创业的本钱,沈书默甚至偷偷卖掉了自己母亲留下的嫁妆。
创业最艰难的那几年,是她陪着自己吃糠咽菜,没日没夜地在小作坊里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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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他的江山,有一半是沈书默的。
可现在,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他功成名就后,曾想把沈书默和孩子接到上海来。
可沈书默住了不到半个月,就执意要回乡下。
她说她受不了上海的喧嚣,也学不会穿高跟鞋和用刀叉。
她说她更喜欢乡下的清静,家里还有公婆需要照顾。
傅敬亭没有强求。
从那以后,他每个月都会寄大笔的钱回家,逢年过节也一定会回去。
他以为,这就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生活,也是他能尽到的最大的责任。
可时间久了,他渐渐觉得,这种只有责任维系的婚姻,就像一潭死水。
尤其是在认识了虞晚音之后,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了。
虞晚音就像一杯烈酒,辛辣、刺激,让他沉醉。
而沈书默,则像一杯白开水,平淡、无味,虽然解渴,却再也激不起他任何波澜。
终于,在一个傅敬亭为虞晚音买下一栋花园洋房的晚上,虞晚音靠在他的怀里,幽幽地说了一句:“敬亭,我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你一辈子吧?”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傅敬亭一直以来刻意维持的平静。
是啊,他不能委屈了虞晚音。
像她这样美好的女子,理应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那个晚上,傅敬亭彻夜未眠。
他想了很多,想到了和沈书默一起吃苦的日子,也想到了和虞晚音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天亮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
他要离婚。
他觉得这是对三个人都好的结果。
他会给沈书默一大笔钱,足够她和孩子,还有家里的老人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要给虞晚音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她成为全上海最令人羡慕的女人。
而他自己,也将从这段沉闷的婚姻中解脱出来,开始全新的生活。
他亲手写下了一封休书。
信上的措辞很客气,但态度却很坚决。
他把自己最信任的管家老常叫了过来。
老常是跟着他从乡下一起来上海打拼的,算是他的心腹。
“老常,你辛苦一趟,连夜把这个送回老家,亲手交给太太。”傅敬亭把信封递给老常,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
老常接过信,感受到了信封里那张纸的重量。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傅敬亭那张不容置喙的脸,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老常连夜坐上了回乡下的火车。
火车的轰鸣声,像他此刻混乱的心跳。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里五味杂陈。
他太了解傅敬亭和沈书默了。
他亲眼见证了他们是如何从一无所有,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太太是个多好的人啊。
温柔、贤惠,又坚韧。
当年厂子资金周转不开,差点倒闭,是太太把最后一点私房钱拿出来,还宽慰着几近崩溃的先生。
先生在外面应酬喝得酩酊大醉,是太太整夜不睡地守着,为他擦脸喂水。
这些年,先生在上海风生水起,太太却一个人在乡下,孝敬公婆,抚养孩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老常觉得,先生这次是真的糊涂了。
被上海滩的灯红酒绿迷了眼,忘了自己来时的路了。
火车到站后,老常又转了半天的驴车,才终于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村庄。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傅家的院子。
院门口的那棵老槐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
他走进院子,看到沈书默正带着小少爷在廊下缝补衣服。
是先生的一件旧衬衫,袖口磨破了,太太正一针一线地仔细缝着。
阳光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光芒。
“常叔,您回来啦!”小少爷眼尖,第一个看到了老常,高兴地跑了过来。
沈书默也抬起头,看到老常,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老常回来啦,一路辛苦了。先生……他还好吗?”
她的第一句话,问的还是他。
老常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他觉得这封信,有千斤重。
他不敢看沈书默的眼睛,只是低着头,把信递了过去,艰难地开口:“太太,这是……先生让我亲手交给您的。”
02
沈书默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那封信的瞬间,微微僵了一下。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
她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轻轻地抚了抚儿子的头,柔声说:“宝儿,你先进屋去看看爷爷奶奶,告诉他们常爷爷回来了。”
孩子听话地跑进了屋。
院子里,只剩下沈书默和老常两个人。
还有那棵沉默的老槐树。
“先生他……都跟你说了?”沈书默的声音很轻,却很平静。
老常点了点头,不敢抬头。
“信里写了什么,我大概也猜到了。”沈书默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一种淡淡的疲惫。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像老常在路上设想过的那样,歇斯底里地质问。
她的平静,反而让老常的心里更加难受。
他宁愿她大哭大闹一场。
沈书默缓缓地站起身,没有去看那封决定她命运的休书。
她转身走进了内屋。
老常以为她进去是想自己冷静一下,或者是要找纸笔写回信。
可他等了许久。
屋子里只传来一阵轻微的翻找东西的声音。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沈书默才从屋里走出来。
她的手里,多了一个用蓝色印花布包裹着的小包。
她走到老常面前,将那个布包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也不是什么地契房契。
布包里躺着的,只是一把钥匙。
一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丑陋的钥匙。
钥匙已经生满了铁锈,红褐色的锈迹斑斑驳驳,几乎盖住了它本来的颜色。
钥匙的顶端,甚至还有些微微的变形,像是曾经被什么重物压过一样。
“把这个交给他。”沈书默的声音依旧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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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别的话,不用多说。他看到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
老常愣住了。
他完全没搞懂这是什么意思。
一把生锈的破钥匙?
这能代表什么?
难道是什么信物?
可他跟了先生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这把钥匙。
“太太,这……”老常忍不住想问。
“你只管交给他就是了。”沈书默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定。
说完,她重新把布包好,塞到了老常的手里。
然后,她就那么转身,回到了廊下,拿起了刚才那件没缝完的衬衫,继续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老常拿着那个小布包,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
他觉得,太太比先生要决绝得多。
先生的休书,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又是解释,又是承诺。
而太太的回应,只有这把沉默的、生锈的钥匙。
老常怀着满心的困惑和不安,踏上了返回上海的路。
他不知道这把钥匙到底有什么魔力。
但他知道,这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只有先生和太太才知道的故事。
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整个傅公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原来,今天晚上,傅敬亭正在为虞晚音举办一场盛大的生日派对。
他包下了整个公馆的一楼,请来了上海滩最有名的乐队和西餐厨师。
来的宾客,也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
傅敬亭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正春风得意地穿梭在宾客之间。
虞晚音则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穿着一身镶满亮片的礼服,挽着傅敬亭的胳D膊,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和艳羡。
傅敬亭今晚很高兴。
他不仅要为虞晚音庆祝生日,更准备在今晚,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要宣布,他已经恢复了自由身,并且即将迎娶虞晚音。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枚硕大的钻戒,就放在他的西装口袋里。
他要给虞晚音一个天大的惊喜。
也要向全上海的人证明,他对虞晚音的爱,是认真的。
老常看着眼前这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再想想乡下那个在油灯下默默缝补旧衣的女人,心里一阵发堵。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了傅敬亭的面前。
傅敬亭正端着酒杯,和几个商业伙伴谈笑风生。
看到老常,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事情办妥了?”他压低了声音问。
老常点了点头。
“她有什么反应?哭了吗?还是闹了?”傅敬亭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烦躁。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应付一个女人的眼泪和纠缠。
老常摇了摇头。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蓝色的印花布包,递到了傅敬亭的面前。
“先生,太太……太太她……托我把这个交给您。”老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芬的颤抖。
傅敬亭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接了过来。
他掂了掂,没什么分量。
他以为会是一封字字泣血的信,或者是什么值钱的首饰来做最后的挽留。
可当他解开布包,看到那东西时,他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凝固了。
“这……这是什么?”站在他身旁的虞晚音好奇地探过头来,声音娇媚。
周围的宾客,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傅敬亭没有回答。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铁锈时,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了原地。
周围的欢声笑语、悠扬的爵士乐,还有虞晚音在他耳边的轻声呼唤,都像是潮水一般迅速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掌心这把沉甸甸的、生了锈的钥匙。
这把钥匙……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已经被他埋葬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一股莫名的恐慌与巨大的困惑,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