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龙舟之上,丝竹之声宛如被水汽浸透的蛛网,黏腻而无力地罩着四野。
“那饼,真是馊了的?”
和珅的身子骨软得像一截刚出水的海带,他挨着圣上的金丝楠木躺椅,几乎要化在江南三月的暖风里。
“回万岁爷的话,可不是馊了嘛。”
他眯着眼,声音比丝竹还绵软,“您想呐,穷门小户的,哪有好东西。
那老儿是把自个儿的命根子都掏给您了。
这一口馊饼,比那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大菜加起来,还要香,还要重呐。”
乾隆皇帝没有说话。
他半阖着眼,手指在躺椅的龙首扶手上轻轻摩挲着。
江风吹起他明黄色的袍角,绣在上面的五爪金龙像是活了一般,鳞片在日头下闪着不安分的光。
他似乎在回味那股二十年前的馊味,又似乎在品咂和珅话里更深一层、滑腻腻的味道。
许久,他才像梦呓般又问了一句:“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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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乾隆六下江南,说是为了体察民情,巡视河工,实则是将这大清的锦绣江山,当作了他自家后花园里的一座盆景,得时时勤拂拭,修修剪剪,再搬到光景最好的地方,供自己玩赏。
龙舟所过之处,水面像一块被烫平的绸缎,连一丝褶皱都不敢有。
岸上的百官和百姓,则是一排排被精心修剪过的柳树,风一吹,便整整齐齐地弯下腰去,发出山呼万岁海啸之声,那声浪滚滚而来,熏得人通体舒泰,比三月里的春阳还要暖人。
和珅跟在乾隆身后,看着两岸的盛景,脸上笑开了一朵肥硕的菊花。
他说:“万岁爷您瞧,这才是真正的江山如画,民心似铁呐。”
乾隆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眼神却飘得很远,仿佛穿透了眼前这片繁华,落在了二十年前某个尘土飞扬的渡口。
那时的他,还不是如今这个坐拥四海的“十全老人”,只是一个化名高天的青年,怀着一股子指点江山的豪情,偷偷溜出京城,想要看看这凡尘俗世的真面目。
“你不懂。”
乾隆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自得。
和珅愣了一下,赶紧把菊花般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恭敬神情:“奴才愚钝,请万岁爷示下。”
“这画,是用金银堆出来的,这铁,也是用天威炼出来的。”
乾隆转过身,背着手,踱到船头,“朕心里头,装着另一幅画,一块真金。”
纪晓岚在一旁,正拿着个旱烟杆子,假模假样地比划着,闻言,眼皮子抬了抬,嘴角那两撇山羊胡子微微动了一下,没作声。
乾隆也没指望他作声。
这位纪大烟袋,肚子里装的是满腹经纶,嘴里吐出来的大多是些不合时宜的怪话。
有些话,是只能说给和珅这种“解语花”听的。
“和珅呐。”
乾隆的声音悠悠的,“你还记得朕跟你说过的,二十年前,朕在这苏州地界‘落难’的事吗?”
和珅的身子立刻又矮了三分,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叹与神往,仿佛在听一段上古神话。
“奴才记得,奴才记得。
奴才是一日不敢忘。
每每想起,都为万岁爷当年的英明神武、体恤民间疾苦而感佩得五体投地。”
“屁的英明神武。”
乾隆笑骂了一句,心情却很是舒畅,“当年朕和几个侍卫快马赶路,贪看山景,错过了宿头,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这水网里乱撞。
到最后,马跑不动了,人也饿得前胸贴后背,那叫一个狼狈。”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饥肠辘轆的黄昏。
“就在一个荒僻的渡口,朕看见一条渔船,船上坐着一个老翁,正在补网。”
乾隆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舞台上说书人的顿挫,“朕当时饿得头晕眼花,只想讨口吃的。
那老翁见朕衣着不凡,却面带菜色,二话不说,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饼。”
和珅适时地“啊”了一声,满脸的感动。
“那饼,又干又硬。”
乾隆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而且,是馊了的。”
他咂了咂嘴,仿佛那股酸腐的气味又回到了舌尖,“可就是那张馊饼,朕当时吃着,却觉得比宫里的山珍海味、龙肝凤胆,还要美味百倍。”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对往昔的无限眷恋和对人间真情的由衷感慨:“一张馊饼,救了朕的驾。
这才是真正的‘民间自有真情在’啊。
那老翁,是朕的恩人。”
这个故事,和珅和纪晓岚耳朵里都听出茧子来了。
每次南巡将至苏州,皇帝总要拿出来温习一遍。
和珅自然是百听不厌,每一次都能听出新的感悟,说出新的颂词。
而纪晓岚,则永远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低头研究着自己的烟杆子,仿佛那烟锅里藏着比皇帝的故事更精妙的宇宙。
“此次故地重游。”
乾隆的目光扫过和珅,最后落在了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朕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这位恩人。
朕要当着文武百官,当着这江南万民的面,好好地赏他。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爱新觉罗·弘历,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这话掷地有声,既像是说给臣子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政治秀,他自己,既是导演,也是主角。
他渴望从那个老翁的眼中,再次看到那种淳朴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敬仰与感激,来为他这“仁君”的形象,添上最完美的一笔。
02
和珅是什么人?他是乾隆肚子里的蛔虫,皇帝的肠子稍微一蠕动,他就知道圣上是想放屁还是想拉屎。
“寻找恩人”这四个字刚从金口里吐出来,他就已经把整件事的章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万岁爷您就瞧好吧!”和珅把胸脯拍得山响,“奴才就是把这苏州城掘地三尺,也一定把您的这位‘一饼之交’给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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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一下,整个苏州府立刻像被泼了一瓢热油的蚂蚁窝,炸开了锅。
苏州知府李知府,一个长着八字眉、苦瓜脸,在官场上浸淫了三十年的老油条,接到这个任务时,差点没把自己的乌纱帽给愁掉了。
二十年前的一个老翁,一张馊饼,人海茫茫,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但皇命难违,更何况是和中堂亲自督办。
李知府不敢怠慢,立刻发动了手下所有的衙役、捕快、地保、甲长,满城满乡地张贴告示,敲锣打鼓地喊话。
告示上将那位无名老翁描绘成了一位活神仙,是积了八辈子德才碰上这天大的福分,如今皇帝老爷要报恩,赏金千两,赐黄马褂,还要在御前奏对。
重赏之下,必有“恩人”。
告示贴出去不到三天,李知府的府衙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一时间,苏州城里涌现出了一大批二十年前曾在一个荒僻渡口送过馊饼给一个饿肚子的年轻人的老翁。
他们有的白发苍苍,有的甚至还不到五十,为了显得苍老,特地用锅底灰把头发眉毛都抹白了。
和珅坐镇府衙,亲自甄别。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里头十个有九个是冒牌货,还有一个是蠢货。
但他不急,他要的就是这个过程,这个万民感念圣恩、踊跃争当“恩人”的热闹场面。
这出戏,得做足了给皇上看。
第一个被带上来的老头,瘦得像根麻杆,一见到和珅就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和大人呐,小老儿可算盼到您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风可大了,小老儿我正在船上喝西北风,就看见一位公子哥,生得是龙眉凤目,气度不凡,走到我跟前,说‘老丈,赏口饭吃吧’……”
和珅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问:“哦?那公子哥长什么样,你仔细说说。”
那老头一听,来劲了,把和珅手下事先“培训”过的词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一张国字脸,满面红光,一笑起来,露出四十八颗大金牙……”
和珅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滚!”他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圣上乃真龙天子,岂容你这蠢材在此胡编乱造?拉出去,掌嘴二十。”
第二个被带上来的,是个胖老头,看起来倒有几分憨厚。
他一上来就磕头,说自己当年给了公子哥两个饼,一个馊的,一个好的,让公子哥自己挑。
和珅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这是他家的祖传规矩,叫“阴阳饼”,是用来测试人品的。
和珅皮笑肉不笑地问:“那公子哥挑了哪个?”
胖老头想当然地回答:“那还用说,自然是挑了那个好的。
馊的那个,被他扔河里喂王八了。”
“混账东西!”和珅气得直拍桌子,“圣上乃万金之躯,勤俭爱民,连馊饼都视若珍馐,岂会做出如此浪费之事?来人,此人妖言惑众,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李知府在一旁看得是心惊肉跳,冷汗把官服都浸湿了。
他抓来的这帮“恩人”,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简直就是上赶着来触霉头的。
他偷偷觑着和珅的脸色,那张保养得宜的白面皮,已经隐隐透出了一股铁青色。
这出啼笑皆非的认亲闹剧一连演了好几天。
乾隆偶尔也会驾临府衙,坐在屏风后面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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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听一个,他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那些被贪婪和愚蠢驱使来的“恩人”,他们的表演拙劣而夸张,眼神里闪烁着的全是算计,没有半分他记忆中那个老翁的淳朴与真诚。
他精心构想的剧本,第一场戏就演砸了。
那些人的谎言,像一只只嗡嗡作响的苍蝇,玷污着他那段被美化了二十年的“传奇”。
他的耐心,正被一点一点地消磨。
龙舟上的那点闲情逸致,早已被这满城的鸡飞狗跳搅得烟消云散。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和珅和李知府的脑袋也越来越低。
苏州府衙的上空,盘踞着一股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低气压。
那张传说中的馊饼,还没找到,就已经先让所有人都尝到了一股焦头烂额的馊味。
03
就在和珅和李知府被满城乱窜的“恩人”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纪晓岚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脱了那一身碍事的官服,换上件半旧不新的长衫,手里摇着把破蒲扇,一头扎进了苏州城那些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
他不喜欢府衙里那股子粉饰太平的霉味儿,更喜欢茶馆里热气腾腾的烟火气,还有街头巷尾那些带着各种味道的传闻。
他在一家老茶馆里坐了半天,听那些闲汉们唾沫横飞地白话。
说的自然都是官府“寻找恩恩”的奇闻。
有人说城东的张老三为了冒功,把自己仅有的两颗门牙都给敲掉了,好显得更苍老些。
还有人说城西的李寡妇,非说当年送饼的是她那死鬼丈夫,抱着个牌位就去府衙闹,结果被打了出来。
纪晓岚一边听,一边慢悠悠地嗑着瓜子。
忽然,邻桌一个老船工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道:“要说二十年前在野渡口摆渡的,谁能比得过城外河边那个姜四郎。
那老家伙,脾气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在那条河上划了一辈子的船。”
另一个声音接道:“可不是嘛。
听说李知府的衙役也找上门去了,你猜怎么着?被他那个泼辣的孙女,用一支船桨给打了出来,还骂他们是‘穿裤子的狗’。”
“哟,这么横?”
“横着呢。
那老家伙,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坐在门口织他的破渔网,官府贴的告示,在他家门口,愣是被人撕了。
他说,皇帝老儿的恩,他受不起。”
纪晓岚的耳朵尖动了动。
他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满城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这泼天的富贵上凑,偏偏有这么个不屑一顾的。
这里头,要不就是个傻子,要不就是有鬼。
他放下手里的瓜子,将几枚铜钱拍在桌上,摇着蒲扇,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茶馆。
他把这个传闻,当成个笑话,在御前回报的时候,轻描淡写地那么一提。
和珅听了,立刻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反了!反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藐视圣恩的刁民!万岁爷,依奴才看,此等顽劣之徒,就该抓起来,好好审一审,看他究竟是何居心!”
乾隆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一连几日的闹剧已经让他烦透了。
那些争先恐后扑上来的假恩人,就像一群闻着腥味的苍蝇,让他恶心。
而这个名叫姜四的渔翁,他的冷漠、他的不配合,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硌在了皇帝那颗被奉承包围得柔软无比的心上。
这块石头,反而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以及一丝被冒犯后的不悦。
他想看看,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筋骨的人,敢对他的“恩典”不屑一顾。
“不必审了。”
乾隆站起身,掸了掸龙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朕,亲自去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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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李知府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再次来到了城外的河边。
这一次,他学乖了,没敢让手下咋咋呼呼。
他远远地看见那间破茅屋,就像一只趴在河边的老龟,安静,而又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孤僻。
茅屋前,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女,正拿着个木盆在河边浣洗。
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梳成两条粗黑的辫子,皮肤被日光和河风染成了健康的蜜色。
看见这帮官差又来了,少女立刻把木盆往地上一摔,水花溅起老高。
她抄起身边晾着的一支长长的木桨,像一头被惹怒了的小兽,横在茅屋前,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你们这群狗东西又来干什么!我爷爷说了,不见官!滚!”
这少女,正是姜伯的孙女,阿莲。
李知府被她骂得老脸一红,却不敢发作,只能陪着笑脸:“姑娘息怒,姑娘息怒。
这回……这回不是我们,是……是天大的贵人要来见你家老人家。”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黄土道上,烟尘滚滚。
一顶由十六人抬着的、饰有金顶华盖的御辇,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明晃晃的仪仗,与这河边的破败景象,形成了一种极其怪诞、极其刺眼的对比。
龙辇停在了离茅屋几十步远的地方,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阿莲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小脸发白,握着木桨的手都有些发抖,但依然倔强地挺着胸膛,一步不退。
茅屋里,一个枯瘦的老人正坐在小凳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织着渔网。
他的手指就像老树的根,布满了皱纹和厚茧,但动作却异常灵活。
梭子在他手中来回穿梭,仿佛屋外那惊天动地的阵仗,不过是几只苍蝇在嗡嗡叫。
他,就是姜四,姜伯。
乾隆从御辇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穿那身刺目的龙袍,而是换上了一套藏青色的便服,想尽量显得亲民一些。
可他身上那股养尊处优、君临天下的气度,是任何衣服都遮掩不住的。
和珅和纪晓岚跟在他身后。
和珅的脸上挂着一种胜利者般的冷笑,他凑到乾隆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万岁爷您瞧,此等刁民,何其顽固。
面对天威,竟敢无动于衷。
简直是藐视王法,罪不容诛。”
乾隆没有理会他。
他的目光,穿过那个瑟瑟发抖却依旧强撑着的少女,落在了屋内那个沉默的老人身上。
那份泰然自若,那份视若无睹,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得他心里很不舒服。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快,脸上努力挤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和煦笑容。
“老人家。”
他亲自走上前,声音温和,充满了刻意营造的磁性。
阿莲被一股无形的气场所迫,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依然用身体护着身后的茅屋。
侍卫想要上前将她推开,被乾隆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站在茅屋的门槛外,看着屋里那个始终没有抬头的姜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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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不必惊慌。
朕,是来感谢你的。”
乾隆开始了他那套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
他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二十年前那个黄昏,那个饥寒交迫的年轻人,以及那张救了命的饼。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千锤百炼,充满了感染力。
他说得自己都有些动容,眼眶微微发红。
周围的侍卫和官员们,也都露出了感动的神情,仿佛身临其境。
和珅在一旁,几乎要落下泪来,心中暗暗为皇帝的演技叫绝。
只有纪晓岚,依旧是那副看戏的表情,他的目光在皇帝、姜伯和那个倔强的少女之间来回逡巡,眼神里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终于,乾隆讲完了他的故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跨进那低矮的门槛。
他盯着姜伯那花白的头顶,一字一句地问道:“老人家,朕便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
朕一直感念你的一饼之恩。
只是朕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请老人家为朕解惑。”
屋里织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停顿了一下。
乾隆深吸一口气,抛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桓已久,也演练了无数遍的问题。
一个充满了帝王智慧和情感陷阱的问题。
“当年你家境贫寒,想来那一张饼也是你的全部口粮。”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体谅,“朕不明白的是,你为何给朕的,偏偏是一张……已经馊了的饼?”
这个问题一出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怎样刁钻的问题啊。
如果回答说“家里只有这个”,那就显得不够忠心,对未来的皇帝,怎么能只给馊的东西呢?这不是怠慢天子吗?如果回答说“情急之下没注意”,那又显得不够真诚,这么大的恩情,怎么能是无心之举呢?
李知府的腿已经开始打颤了。
他觉得这个老渔翁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无论怎么回答,都是一个死局。
和珅的嘴角,已经克制不住地泛起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个不知死活的倔老头,在皇帝的“天问”面前,丑态百出,最终被拖下去重治其罪的场面。
到那时,他正好可以上前,劝慰圣上不必为这等刁民伤神,从而彰显自己的忠心与体贴。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河边的风,似乎也停了。
只剩下所有人心脏的跳动声,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家都等待着,等待着这位沉默的渔翁,将如何应对这道来自九五之尊的“送命题”。
05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那个一直低着头的老人,姜伯,终于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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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很慢,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一点一点地,将手中的渔网和梭子,轻轻地放在了身边的地上。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河水的湿气和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就像一张被揉搓了千百遍的旧牛皮纸。
他的嘴唇干裂,紧紧地抿着,仿佛锁着一辈子的苦楚和倔强。
最惊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浑浊的、仿佛蒙着一层灰的眼睛,可当他看向乾隆的时候,那层灰仿佛瞬间被擦去了,露出了底下如鹰隼般锐利的、寒光四射的瞳仁。
他没有丝毫的畏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谄媚。
他就那么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直视着当朝天子,那个主宰着亿万人生死荣辱的男人。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乾隆从那双眼睛里,没有读到他预期的感激、惶恐,或是敬畏。
他只读到了一种让他极不舒服的东西,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嘲弄和悲凉的平静。
姜伯没有回答乾隆的问题。
他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一种沙哑的、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反问道:
“爷,恕老朽多嘴。”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敢问二十年前那张饼,是老朽亲手递到您的手上,还是……”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那个短暂的停顿,像是一根被拉到了极致的弓弦,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和珅脸上的冷笑僵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了他的心头。
然后,姜伯吐出了最后几个字,那几个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惊雷,轰然炸响。
“……扔在地上的?”
06
此言一出,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风停了,水不流了,连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和珅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那僵住的冷笑瞬间碎裂,变成了惊骇和暴怒。
“大胆刁民!”他像一只被踩了脖子的公鸡,尖叫起来,“你……你竟敢如此与圣上说话!简直是疯了!来人!来人呐!给我把他拖出去,掌嘴!不!割了他的舌头!”
李知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完了。
他治下的苏州府,竟然出了这么一个敢当面顶撞皇帝的“乱民”。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革职、抄家、流放三千里的凄惨下场。
阿莲也吓傻了,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才没有尖叫出声,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乾隆,如遭雷击。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