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花了七万二,我在苏州给兄弟们安排了一场自以为是的盛宴。
三天后,在车站,我只换回老大老秦一句冰冷的“滚了”。
我以为我们的十年情谊就此喂了狗。
直到半个月后,老婆小林从驿站拖回一个沉重的箱子,她皱着眉问我:
“你这帮兄弟什么意思?人走了还寄东西来恶心你?”
我划开箱子,看着里面的东西,再也站不住,抱着箱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见此情形,小林着急地询问:
“哭什么?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把你作成这样?”
我哽咽着说:“是……是七万二买不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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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
窗帘拉着,屋里一片漆黑,但我能感觉到天边已经有了一丝微光。
我看着身旁还在熟睡的妻子小林,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把胳膊从她脖子下抽出来,然后光着脚下床。地板是冰凉的,我打了个哆嗦。
我没开灯,摸黑走到客厅倒了杯冷水。
靠在冰冷的玻璃上,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这团火,从一个月前他们定下日期时就开始烧,烧了三十天,今天,终于要烧到最旺了。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们六个,终于又能凑到一起。
小林常说我这人活得太要面子。她说得对。
我开着新买的宝马X5去高铁站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这个。
车是黑色的,很大,在清晨空旷的马路上跑起来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轮胎压过路面那种沉稳的摩擦声。
小林当初死活不同意我买:“你那辆大众开了才三年,好好的换它干什么,又不是出去谈几千万的大生意。”
我说:“兄弟们来,不能丢了面子。他们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从天南地北赶过来,我总不能开个破车去接吧。”
听到这,小林就不说话了。她知道,在这件事上,她拗不过我。
我把车停在地下车库一个最显眼的位置,然后走到出站口。
早上八点,出站的人流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旅途的疲惫。
我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搜索。然后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老秦走在最前面,他比大学时瘦了,也黑了,头发少了许多,露出光亮的脑门,但走起路来还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沉稳样子。
他后面是猴子,真名叫赵磊,人就像他的外号一样,一刻也闲不住,一边走一边伸着脖子四处看,嘴里不知道在跟旁边的胖子嚷嚷什么。
胖子,孙鹏,体型比大学毕业时起码又大了一圈,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走几步就喘一下。
书生王凯和阿默陈默走在最后。还是那副文弱的样子,戴着眼镜,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阿默跟在他旁边,一如既往地沉默,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冲他们用力挥手。
猴子第一个看到我,他那双小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怪叫一声,拨开人群就冲了过来,跳起来给了我一拳。
“陈哥!我靠,你小子可以啊,混出息了!”他捏着我的胳膊,然后指着我,冲后面慢吞吞走过来的几个人喊,“看没看见!人模狗样的!比毕业照上帅多了!”
我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我大笑着,挨个拥抱他们。
“猴子,你小子嘴还是这么臭!”
猴子指着地下车库的方向,一脸坏笑地问:
“车呢?陈大老板,不会让我们打车去吧?”
“跟我来!”我豪情万丈地一挥手,带着他们走向我的车。
当他们看到那辆在晨光下闪着光泽的黑色宝马时,猴子又一次怪叫起来:
“我操!X5!老秦,胖子,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次来苏州,不把他宰掉一层皮,我们都对不起这张火车票!”
我喜欢听他说“宰”我,这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没变,还是跟大学时一样,可以穿着大裤衩子互相踹对方的床,可以凑钱买一包方便面掰成六份。
我给他们打开车门,把他们的行李一个个塞进宽敞的后备箱。我大声说:
“放马过来!这三天两夜,敞开了吃,敞开了玩,一切我包了!”
我把他们拉到我一周前就订好的别墅。
那是一栋临湖的独栋,在太湖边上,开车要一个多小时。
别墅三层楼,带一个巨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游泳池和草坪。
当车子缓缓驶入院子时,车里所有人都安静了。
猴子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胖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蹲下来摸着翠绿的草坪,说:
“这草,比我店门口那块塑料的踩着软和多了。”
书生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心里很得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不是想炫耀,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过得很好,并且有能力让他们也过得很好。
我拍着老秦的肩膀,指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
“怎么样,老大,这地方还行吧?晚上坐院子里,吹着湖风喝点酒,带劲不?”
老秦点点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他说:“陈哥,太破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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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晚上的接风宴,我没安排在外面,而是请了私厨到别墅里做。
我怕他们刚到,去外面的餐厅会拘束。
一桌子地道的苏帮菜,松鼠鳜鱼、响油鳝糊、清蒸白鱼,摆了满满一桌。
我开了两瓶珍藏的五粮液。一开始,气氛好得不能再好。
我们聊大学时候的糗事,聊隔壁宿舍那个狐臭的兄弟,聊谁暗恋过外语系的系花。
猴子讲他刚上班时把领导的假发碰掉的段子,讲得活灵活现,逗得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胖子一个人就干掉了一整条松鼠鳜鱼,嘴里塞得满满的,还在不停地往盘子里夹。
我一杯接一杯地敬他们,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岁那个闷热的夏天,我们六个光着膀子,围在宿舍的小桌子旁,用饭盒喝着最便宜的啤酒。
可是,酒喝到一半,气氛就慢慢变了。
我开始问他们现在的生活。我问在国企当科长的老秦,最近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希望再往上走走。
老秦喝了口酒,摇摇头,说:“就那样,不死不活地混日子,没什么盼头。”
我问开餐馆的胖子,生意怎么样。胖子叹了口气,说:
“勉强糊口,今年生意不好做。”
我转头去看书生,他是我们当中学历最高的,当年考上了研究生,现在一所重点中学当老师。我问他,带的班成绩好不好,评上高级教师了没有。
他只是低头喝了口茶,很轻地说了一句:“还行。”
连最能说的猴子,当我问他在北京做销售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时,他也支支吾吾地把话题岔开了。
“哎,别聊这些不开心的,都是给别人打工的命!来来来,喝酒!为我们的陈大老板干杯!祝陈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饭局结束后,他们都说坐了一天车,累了,想早点休息。
我本来计划带他们去别墅区的酒吧坐坐,或者在院子里摆上桌子,继续喝酒聊天。
看他们一个个意兴阑珊的样子,我也只能作罢。
我给他们安排好房间,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进各自的房间,关上了门。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一桌子的残羹冷炙。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我开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小林还没睡,在沙发上等我。她给我倒了杯水,问我:
“你兄弟们怎么样?开心吗?”
我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挤出一个笑容,毫不犹豫地回答:
“开心啊!跟以前一样,就是有点累了。”
我对自己说,肯定是他们坐车累了。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地了解苏州,我特意通过一个客户的关系,请来了一位金牌导游。
那姑娘姓刘,二十五六岁,长得很水灵,说话声音像黄莺一样好听,对苏州的历史典故信手拈来。我心想,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我开着车载着他们,先去了拙政园。
苏州的园林,名不虚传。一步一景,假山,流水,长廊,每一样都透着精致和匠心。小刘导游在前头滔滔不绝地讲解着某个亭子的来历,某个匾额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
回头想看看兄弟们的反应,却发现他们一个个都落在了后面,离我和导游有十几步远。
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猴子、胖子和阿默凑在一堆,不知道在小声说些什么,然后突然爆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那笑声和昨天晚上的不一样,昨天晚上我也在笑,今天,我却像个被隔离的局外人。
我想走过去,加入他们,问问他们在笑什么,是不是又在讲什么荤段子。
我刚放慢脚步,想等他们跟上来,他们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了。
猴子看见我回头,立马指着旁边的一块太湖石,大声说:
“陈哥,你快看这石头,像不像个大元宝?上面还有个洞,能钻过去!”
然后他们又开始笑,笑得很夸张,很刻意。
我知道,他们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心里那点堵得慌的感觉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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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钱请了最好的导游,我买了最贵的门票,我以为他们会沉浸在这如画的美景里,结果他们却对我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感觉自己不像他们的兄弟,更像一个带着几个下属出来团建的领导,一个负责买单的赞助商。
在苏州博物馆也是一样。
那是我最喜欢的建筑师贝聿铭设计的,光影和线条的结合堪称完美。
小刘导游指着一件精致的秘色瓷,说着它的历史价值和烧制工艺。
我听得很认真,回头想跟他们分享一下我的惊叹。
我看到胖子和猴子正挤在角落里,头对着头,在看手机上的什么东西,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书生和阿默站在一幅文徵明的古画前,却像是两个没有灵魂的木桩,眼神空洞地在发呆。
只有老秦,背着手,眉头微微皱着,像个老干部一样在认真听,但那神情,与其说是在欣赏,不如说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我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拍了拍猴子的肩膀。
“看什么呢,这么好笑?分享一下。”
猴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没什么,没什么,看个搞笑视频。”
他干笑着说,眼睛却不敢看我。
我站在他们中间,突然觉得无比的尴尬和多余。
他们刚才在聊的话题,在看的视频,因为我的到来而强行中断了。
那种感觉,就像你兴冲冲地推开一扇门,发现里面的人正在说你的秘密,然后你一进去,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换上了一副笑脸。
03
中午吃饭,我带他们去了一家在网上很火的网红面馆,吃蟹黄面。
一碗面三百八十八,上面铺了厚厚一层金黄色的蟹黄和蟹肉。
我跟他们吹嘘,说这家店多难订,每天只卖一百碗。
胖子吃了一口,皱着眉头说:
“还行,就是有点腥,没我妈做的鸡蛋面好吃。”
猴子用筷子扒拉着面,夸张地说:
“这哪是吃面啊,这是在吃钱啊!这一口下去,我半天的工资就没了。”
我笑着说:“喜欢吃就行,不够再点。”但我的笑已经很僵硬了。
我看着他们,他们吃得很慢,很小心,不像昨天晚上吃私房菜时那么狼吞虎咽。
每个人都像是在完成一个昂贵的仪式。整个午饭,我们没怎么说话。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我安排得不好吗?还是我太敏感了?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比苏州到他们各自城市的距离还要遥远。
那碗三百八十八的面,吃在我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
下午,我本来还安排了去寒山寺听钟声。猴子打着哈欠说,有点累了,在园子里走了半天,腿都快断了,想回酒店睡一觉。
其他几个人也立刻跟着附和,说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我看着他们脸上疲惫的表情,那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
我知道,我的安排,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了一种负担。
我也没了兴致,只好又把他们送回了酒店。
看着他们如释重负地走进酒店大门,我一个人坐在车里,抽了整整一包烟。
我没有放弃。我想,也许他们不喜欢逛园子,不喜欢看博物馆,那换一种方式,一种更“资本主义”的方式,或许能让他们提起兴趣。
第三天上午,我安排了游船。
我没去那些游客码头,我通过一个做旅游的朋友,单独包了一艘古色古香的画舫,就是那种古装电视剧里员外老爷请客吃饭用的船。
船不大,但装修得很精致,里面有红木的桌椅,茶具都是上好的紫砂。
船上只坐我们六个人,还有一个专门负责开船和泡茶的船娘。
我跟朋友说:“茶要最好的碧螺春,糕点要苏州最有名的老字号。”
朋友说:“陈哥你放心,绝对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当兄弟们看到那艘只为我们服务的画舫时,确实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猴子第一个跳上船,在船舱里东摸摸西看看,然后站在船头,张开双臂,迎着风大喊:
“我是世界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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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则第一时间被桌上那些精致的糕点吸引了。
绿豆糕、枣泥酥、玫瑰饼,他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倒上茶,茶香四溢。
我指着窗外碧波万顷的金鸡湖,两岸是苏州最高、最现代化的摩天大楼,心里想,也许昨天是我想多了。
园林那种东西太文绉绉,不适合他们这帮粗人。
这种在湖上吹着风,喝着茶,吃着点心的活动,总能让他们放松下来吧。
船在湖上慢慢地开,船娘用吴侬软语给我们介绍着两岸的风景。
我指着远处那栋著名的、像一条大裤衩的“东方之门”大楼,跟他们说:
“那就是东方之门,苏州的地标。我刚来苏州的时候,它还只是个工地,我亲眼看着它一层一层盖起来的。”
我想跟他们聊聊我这些年在这个城市的打拼,聊聊我的公司是怎么从一个几平米的小作坊,做到现在这个规模的。
可是,老秦只是端着茶杯,“嗯”了一声,就转过头去继续看湖面了,好像湖里的鱼比我的故事更有吸引力。
阿默从头到尾就没说过话,只是在专心地喝茶,一杯接一杯,好像要把我的茶叶都喝光。
只有猴子和胖子,还在船头插科打诨。猴子说:
“这地方是真好啊,山清水秀的,比我们北京那灰蒙蒙的天强多了。下次得带着老婆孩子来,让他们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堂。”
胖子嘴里塞满了糕点,含糊不清地附和:
“对,对,带老婆来,让她也坐坐这么好的船,回去也能跟邻居吹吹牛。”
我听了,心里一热。我感觉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立刻接上话:
“那必须的!下次你们谁想来,拖家带口来,提前跟我说一声,这船,我照样给你们包了!食宿全算我的!”
我说完,期待着能换来一阵欢呼,或者至少是猴子夸张的拥抱和感谢。
但是,没有。
船舱里突然安静下来。猴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老秦,又看了看我,最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胖子也不吃糕点了,低着头,假装在研究手里的糕点渣。
书生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气,好像那茶水烫得他没法下嘴。
他们都笑了,但那笑容里,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读出了两个字:客套。
那不是兄弟之间“你疯了吧”的玩笑,而是朋友之间“谢谢您的好意”的礼貌。
那笑容像一层透明的玻璃,把我隔绝在外。
端起茶杯,我喝了一口。茶是顶级的洞庭碧螺春,但我喝到嘴里,却满是苦涩。
我告诉自己,是我想多了,他们可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被我的豪气镇住了。
对,一定是这样。但这个理由,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接下来的时间,船舱里异常安静。只有船桨划过水面的“哗哗”声,和风吹过船篷的“呼呼”声。船娘大概也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不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给我们续水。
那一个上午,我感觉特别漫长。阳光照在湖面上,金光闪闪,我却觉得刺眼。
04
第三天晚上,是散伙饭。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最后一顿饭上。
我把地点订在了苏州最顶级的一家湖鲜餐厅,就在金鸡湖边上,我们白天游船的时候就能看到。
那家餐厅的包间有一个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湖的夜景。
我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要用这顿饭的排场和诚意,把前两天所有的不愉快和隔阂,都彻底冲掉。
我下了血本。我提前一周就预订了包间,并且跟经理打了招呼,所有东西都要用最好的。
光是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我就点了十几只,都是四两五以上的公蟹,蟹膏肥得流油。
我还从一个朋友那里,高价弄来了一瓶八二年的茅台。
我老婆小林一直把它当宝贝似的锁在酒柜里,说要留着等我们公司上市那天喝。
我想:去他妈的上市吧,没有什么比我的兄弟们更重要。
当服务员穿着旗袍,戴着白手套,把一道道精美得像艺术品一样的菜肴端上来时,我看到兄弟们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猴子拿起手机,对着那只巨大的帝王蟹拍个不停,嘴里念叨着:
“这玩意儿我只在电视上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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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稍微有了一点安慰。我亲自打开那瓶茅台,给每个人都倒上满满一杯。
酒香四溢。我举起杯,站起身,大声说:
“来,兄弟们,这杯酒,敬我们十年!不管我们以后在哪里,变成什么样,我们永远是兄弟!明天你们就要走了,今晚不醉不归!”
他们都站了起来,举起了杯。
但他们的表情都很勉强,像是被迫参加一个重要的商务应酬。
猴子喝了一口,咂咂嘴,说:“这酒是好酒,就是太烈了,喝不惯。”
胖子看着满桌的海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快朵颐,只是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鱼肉,细嚼慢咽。
我努力地活跃气氛。
讲我刚创业时,为了省钱,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泡面。我讲我为了拿下第一个大单子,陪客户喝到胃出血。我讲我公司第一次拿到融资时,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哭得像个傻逼。
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今天的这一切,都来之不易。
我想让他们为我感到骄傲,就像当年我考上大学,我爸在村里摆了三天流水席一样。
可是,他们好像对我的奋斗史没什么兴趣。
我讲得口干舌燥,他们只是偶尔“嗯”一声,或者点点头表示在听。
更多的时候,他们在低头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自己面前那只大螃蟹,或者扭头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发呆。
酒喝得差不多了,我感觉有点内急,胃里也因为喝了太多酒而有些翻腾。
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起身去上厕所。
餐厅的厕所装修得比五星级酒店还豪华,放着轻柔的古典音乐,马桶都是全自动的。
我在洗手台前,用冷水冲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老陈,打起精神来,这是最后一晚了,别让他们看出来。”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往包间走去。
包间的门是那种很厚重的实木门,隔音效果极好。
我来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严,虚掩着一条细细的缝。
我正要伸手推门,忽然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对话。
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走廊里,被无限地放大了,一字一句,都像针一样清晰。
第一个声音是胖子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屑。
“这螃蟹几百块一只,有啥好吃的?壳那么硬,掰了半天,里面就那么一点点肉。还不如我店里的麻辣小龙虾过瘾,十三香的,配上冰啤酒,那才叫爽。”
我停住了推门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紧接着,是书生的声音。他平时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很温和,但此刻,他的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尖锐的嘲讽。
“你懂个屁,这叫品味!这叫格调!这是人家陈哥的‘炫耀资本’!你算算,这一只螃蟹,够你买多少箱啤酒了?够我们吃多少顿小龙虾了?”
“炫耀资本”这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就凝固了,手脚冰凉。
然后是猴子的声音,他好像在打圆场,但那语气里也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玩世不恭。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吃吧吃吧,别浪费了陈哥的心意。人家花了这么多钱,咱们就当是帮他完成一个心愿吧。”
包间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嘻嘻哈哈的笑声。
那笑声,在此刻的我听来,比哭声还要刺耳。
我站在门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任由他们在里面指指点点地评判。
原来,我精心安排的一切,在他们眼里,只是“炫耀资本”。
我的腿有点软,想立刻转身就走,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我好像还需要一个什么东西,一个能让我彻底死心的、最后的判决。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很小的声音,还是书生。
他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那个……猴子,老大,咱们这几天……住五星级酒店,吃饭,坐船,花销可都不少啊。机票也是他给订的,这钱……回头怎么还啊?我可没那么多钱。”
包间里安静了一秒钟。
然后,一个清脆的、刺耳的响声传来,好像是有人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很用力地丢在了盘子里。
紧接着,我听到了猴子冰冷而不耐烦的声音:
“关我屁事!是他舔着脸要请的!他要炫耀,我干嘛要替他买单?管他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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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是他舔着脸要请的。”
“舔着脸。”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脸上,烫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忘了我是怎么离开那条走廊的,我忘了我是怎么下的楼,怎么在巨大的停车场里找到我的车。
我只记得,我发动车子的时候,手抖得连钥匙都插不进锁孔。
我开着车在空无一人的午夜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窗外的霓虹灯像鬼影一样在我眼前晃动,变成一滩滩模糊的色块。
我不知道开了多久,直到仪表盘上的油灯亮起,车子在路边发出几声咳嗽,彻底熄了火。
我趴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像一条被人抽了筋的狗,一动也不想动。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林被我的样子吓坏了。
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我面前扶着,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跟人打架了?
我没说话,摇摇晃晃地走进书房,从抽屉里拿出那叠厚厚的消费单据。
一张一张地摊开在书桌上。酒店的,餐厅的,游船的,导游的……
每一张上面都印着一个我曾经引以为傲、现在却让我恶心想吐的数字。
我指着那些单据,看着小林,把我在餐厅门口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一样,重复了一遍。
小林冲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那一刻,我没哭,我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冷。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叮”地响了一声。
我拿起来一看,是猴子发来的微信:
“陈哥,打扰了,我们自己打车去车站了,就不麻烦你了。你好好休息,自己保重。”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就好像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心里的那团火,在熄灭了一夜之后,又“腾”地一下猛烈地烧了起来。
那不是热情,是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烈焰。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小林在后面喊我,我理都没理。我要去问个明白。
我开着车往高铁站狂奔,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喇叭按得震天响。
在候车大厅里找到了他们时。他们五个人聚在一起,正在检票口排队。
看到我突然出现,他们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我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他们面前。我死死地盯着猴子,一字一句地问:
“你昨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猴子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眼神躲躲闪闪的。胖子和书生都尴尬地低下了头,假装在看自己的鞋尖。老秦站了出来,挡在我和猴子中间。
他看着我,张开嘴,好像想解释什么,但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广播里开始用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催促旅客检票。
老秦看了看我愤怒得快要喷火的脸,又回头看了看旁边不知所措的兄弟们。
他伸出手,用力地推着大家往检票口走。
他没有再看我,只是背对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滚了。”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打穿了我的胸膛。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一个接一个地,像罪犯一样仓惶地消失在检票口。
火车开动的汽笛声在巨大的候车厅里回响,那么尖锐,那么刺耳。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候车大厅里的人都走光了,变得空空荡荡。
接下来的十五天,我和小林活在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愤怒里。
小林把那些消费单据都收了起来,锁进了抽屉,她说:看着心烦。
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陪着我,变着法子给我做我爱吃的菜。
她抱着我,反反复复地对我说着同样的话:
“老公,别难过了。就当花钱买了教训,认清了这帮人!什么十年兄弟,都是假的!他们就是嫉妒你,眼红你过得好!以后咱们跟他们断了,再也别联系了!不值得!”
我听着她的话,狠狠地点了点头。我说:对,就当是买个教训。
我删除了手机里所有关于他们的联系方式,退出了那个已经沉寂了十五天的宿舍群。
我把大学时他们送给我的一些小纪念品,一个签满了名字的篮球,一把断了根弦的旧吉他,全都扔进了楼下那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里。
我告诉自己,我的青春,连同那七万两千块钱,一起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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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以为愤怒可以烧掉一切,包括那些该死的记忆。
但是我错了。
白天,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开会,见客户,看报表,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没有一丝力气去想别的事情。
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我不愿再想起的画面,那些让我感到屈辱的话语,总会不受控制地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像鬼魂一样纠缠着我。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也对小林说:
花钱买教训,认清了他们,值得。不就是七万块钱吗,老子亏得起。
可是,我的心里,却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我。
记得大二那年,我们宿舍凑钱买了一台电脑,打游戏用的。
结果没过一个月,就被我玩游戏时不小心把水杯弄倒,烧了主板。
那时候我家里条件不好,一个月生活费就六百块,根本没钱修。
我急得好几天没睡好觉。是老秦,他把他爸刚给他买的诺基亚新款手机,拿到学校门口的二手市场卖了,换了一个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破旧小灵通,然后把那一千多块钱塞给了我。
他说,男人没电脑,跟没腿有什么区别。
我记得我第一次失恋,那个我追了半年的姑娘,跟一个开着小轿车来学校接她的社会青年走了。我一个人在操场上喝得烂醉如泥,哭得像个傻逼。
是猴子,他翘了整整两天的专业课,一步不离地在宿舍里陪着我,听我翻来覆去地讲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然后在我睡着后,用热毛巾给我擦脸。
我记得书生,他家境最不好,一年四季就那么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
但他每次洗衣服,都会把我扔在盆里好几天的脏衣服,也默默地一起洗了。
我跟他说不用,他说,反正都是一盆水,费不了多少事。
这些记忆,像一根根拔不掉的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
我问自己,一个人,真的会变得这么彻底吗?从前的那些好,难道全都是假的?我开始怀疑我那个“花钱买教训”的结论,是不是下得太草率了。
我不是在为他们开脱,我只是无法接受,我珍藏了十年的青春记忆,到头来只是一个笑话。我需要为我那段死去的青春,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十五天的下午,我正在公司跟几个部门主管开会,讨论下个季度的方案。
我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拿起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丰巢】您的快件已到小区南门丰巢快递柜,凭取件码XXXXXX取件,请及时提取。
我以为是公司哪个部门买的办公用品,没在意,就继续开会了。
傍晚下班,我开车回家。刚进小区,又收到一条短信,还是那个号码:
您的快件已存放超过12小时,请尽快提取。
我有点不耐烦,心想公司行政怎么搞的,买个东西还寄到我家来。
我把车停好,走到南门的快递柜。
输入取件码,一个巨大的柜门“砰”的一声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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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塞着一个半人高的纸箱,用黄色的胶带封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一张皱巴巴的快递单。
我凑过去看寄件地址:北京市朝阳区。
我心里“咯噔”一下。北京,那是猴子和阿默在的城市。
会是谁?一种我不想承认的预感抓住了我。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个沉重的箱子从柜子里拖出来。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把它拖到旁边一个没人的长椅上。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那个箱子,心里很乱。
我不知道我期待在里面看到什么,或者说,我害怕在里面看到什么。也
许是他们凑的钱,带着一种施舍的姿TAI度退还给我?也许是什么更具讽刺意味的东西?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亮了,蚊子开始在我耳边嗡嗡叫。
我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瑞士军刀。
我站起身,走到那个箱子旁边,用那把小刀,慢慢地,一刀一刀地划开封口的胶带。
我的手有点抖,划了好几次才划断。
胶带被划开,发出刺啦一声,像撕开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掀开了纸箱的盖子,可谁知里面的一切令我彻底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