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阳光透过廉价出租屋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暖黄色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懒洋洋地打着旋。我手里捏着那张单薄的宣传彩页，上面的“温馨家园，幸福起航”八个大字，此刻看来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墨墨，别看了，再看也变不出首付来。”男友陈阳从背后轻轻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温柔。
我和陈阳，从大学校园里最纯粹的爱恋，一直走到今天。我们没有显赫的家世，只有两颗想要在这座繁华都市里扎根的心。我们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终于攒下了一笔看似可观，但在高昂的房价面前却捉襟见肘的存款。看中的那套小两居，不大，却能装下我们对未来的所有想象。只差二十万，这二十万像一道天堑，横在我们和那个名为“家”的梦想之间。
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姐姐林珊的身影。
我和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从小在小镇长大，父母早逝，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她只比我大三岁，却总像个小妈妈一样，用她瘦弱的肩膀为我撑起一片天。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她选了光鲜亮丽的金融，我读了安稳平淡的中文。在那个充满了青春荷尔蒙的校园里，姐姐是当之无愧的焦点。她漂亮，优秀，追求者如过江之鲫，而她最终选择的，是李伟——一个开着跑车来上课的富二代。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流言蜚语像夏天的蚊蝇，嗡嗡作响，说姐姐是贪图富贵，说李伟不过是玩玩而已。但我知道不是。那时的李伟，眼里只有姐姐，他会笨拙地为我们排队买食堂的早餐，会在我们经济拮据时，以“投资未来小姨子”的名义，不着痕迹地塞给我们生活费。他对姐姐的好，是实实在在的。连带着对我这个“拖油瓶”妹妹和我的男友陈阳，都照顾有加。
陈阳的家境普通，但他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儿，踏实、上进。李伟曾拍着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子，好好干，以后我公司给你留个位置。”
那段时光，温暖而充满希望。
毕业后，姐姐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李伟，住进了郊区那栋花园环绕的白色别墅里，过上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而我和陈阳，则开始了漫长的租房、打拼生涯。
起初，姐姐和姐夫的婚姻生活甜蜜得像蜜糖。姐姐会经常拉着我，分享她的幸福点滴。姐夫也依旧和气，偶尔会邀请我们去别墅吃饭。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或许是从姐夫接手了家族企业开始，或许是从他们的儿子出生开始，他眼里的那份纯粹的爱意，渐渐被商业的精明和世故的审视所取代。他不再对我们笑得那么真诚，言谈间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曾经的帮助和许诺，也再没被提起过。
我和姐姐的联系，渐渐变成了电话里的问候和偶尔的逛街，去那栋别墅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那栋房子太大，太空，冷冰冰的，远不如我们这间小小的出租屋来得温暖。
“要不……我去找姐姐问问？”我转过身，看着陈阳，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这是我们最后的办法了。向亲人开口借钱，尤其是在对方的生活已经远超我们几个阶级的情况下，需要莫大的勇气。
陈阳沉默了片刻，伸手抚平我紧锁的眉头：“去吧。你姐姐那么疼你，应该没问题的。只是……尽量别让你姐夫知道，我怕他会让你姐姐为难。”
他的担忧，也正是我的担忧。但我别无选择。为了我们的家，我必须去试一试。
02
第二天，我特意换了件得体的衣服，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来到姐姐家那片高档别墅区。门口的保安一丝不苟地盘问了我的身份，又打电话到别墅里确认，才缓缓升起栏杆放行。每一步，都像是在提醒我，我和这里格格不入。
姐姐早已等在门口，她穿着一身柔软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见到我，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墨墨，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久了。”她的手温暖而有力，一如既往。
走进那栋装修得如同宫殿般的房子，华丽的水晶灯，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价值不菲的艺术品，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可我总觉得，这房子里缺了点烟火气。
姐姐拉着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佣人端来了精致的下午茶。我们聊着近况，聊着工作，聊着过去的趣事，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宿舍里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看着姐姐脸上真切的笑容，我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姐，”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找你帮个忙。”
“傻丫头，跟姐还用说帮忙？”林珊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吧，什么事？”
“我和陈阳，看好了一套房子，首付还差一点……我想，想跟你借二十万周转一下。等我们缓过来，马上就还你。”我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就这事啊？”林珊松了口气，随即笑了，“我还以为多大事呢。二十万够不够？要不多给你拿点，装修也需要钱。”
“够了够了，二十万就够了！”我连忙摆手，心里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眼眶瞬间就红了。这就是我的姐姐，无论何时何地，她永远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钱的事情你别担心，我等下就转给你。”林珊拍着我的手背，安慰道。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打破了这温馨的气氛。
“转什么钱？”
姐夫李伟回来了。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他脱下外套递给佣人，眼神扫过我和姐姐，最后落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阿伟，你回来啦。”姐姐站起身，笑容有些僵硬，“墨墨来了。她和陈阳要买房，我准备借点钱给他们。”
李伟径直走到我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姿态闲适，说出的话却像淬了冰。
“借钱？借多少？”
“二十万。”姐姐替我回答。
李伟发出一声轻嗤，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姐姐，慢条斯理地说道：“林珊，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每一分都是我辛辛苦苦在生意场上拼回来的。亲姐妹，明算账。借钱可以，按市场规矩来。”
我愣住了，姐姐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阿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伟终于将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轻蔑，像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乞讨者。
“我的意思很简单。二十万，可以借。但是，不能白借。一年之内还清，利息十万。什么时候把字据签了，钱什么时候到账。”
03
“十万利息？李伟，你疯了！”姐姐的声音陡然拔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那盏华丽的水晶灯折射出的光芒，此刻也变得冰冷刺眼。
李伟却不为所动，他甚至端起佣人刚送上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姿态优雅，眼神却愈发冰冷。“我疯了？林珊，我看是你太天真了。你以为现在还是在学校里过家家吗？二十万，你知道这笔钱放在我的项目里，一年能给我带来多少回报吗？只收他们十万利息，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林墨，还有你那个男朋友，叫陈阳是吧？我早就说过，他不是个有出息的料。一个普通家庭出来的穷小子，没背景没人脉，指望靠那点死工资买房？简直是痴人说梦。现在知道现实的残酷了？知道没钱寸步难行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羞辱、愤怒、难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微微发抖。我可以接受贫穷，但我无法忍受别人这样践踏我和陈阳的尊严。
“姐夫，我们……”我想说我们不借了，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但姐姐比我先一步爆发了。
“李伟！你给我闭嘴！”林珊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李伟，眼圈通红，“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怎么对墨墨的？你说过会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照顾！现在呢？你看看你现在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是，你是有钱，你了不起！可你别忘了，当初如果不是我，你……”
“你什么？”李伟猛地将咖啡杯砸在桌上，褐色的液体溅出，在大理石桌面上留下丑陋的污渍。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如果不是你？林珊，你不会真以为我娶你，是因为你有多大的魅力吧？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我给你富足的生活，让你当李太太，你就要安守本分。别整天想着拿我的钱去接济你那穷酸的娘家人，他们就是无底洞，永远填不满！”
这番话，如同利刃，不仅刺伤了我，更是将姐姐的心捅了个对穿。我看到姐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我再也忍不住了。
“姐，我们走！”我冲过去扶住姐姐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扭头对李伟说：“钱，我们不借了。一分都不会借你的。我和陈阳会靠我们自己，我们不稀罕！”
说完，我拉着失魂落魄的姐姐，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李伟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声音。
“林珊，你今天要是敢把钱给她，就别想从这个家拿走一分钱！你自己看着办！”
我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浑身冰凉。
04
回到我们那个狭小却温暖的出租屋，我才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积压在心口的委屈和愤怒，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彻底决堤。我抱着陈阳，哭得泣不成声。
陈阳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地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不借了，我们不借了。房子我们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是我此刻唯一的慰藉。
我把在姐姐家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李伟那些刻薄伤人的话。陈阳听完后，沉默了很久，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青筋毕露。我知道，他比我更难受。那些话，对他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对不起，陈阳，都怪我……”
“傻瓜，这怎么能怪你。”他打断我，用拇指擦去我的眼泪，“是我没用，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那个晚上，我们都没有再提房子的事。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小屋。我担心姐姐，不知道她和姐夫的争吵会如何收场。
深夜，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来电显示是“姐姐”。
我心里一紧，立刻接通了电话。
“墨墨……”电话那头，传来姐姐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背景音异常嘈杂，似乎还有东西被摔碎的刺耳声响。
“姐？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我急切地问道，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没事……”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很虚弱，“墨墨，你别……别听你姐夫胡说……钱的事，你别担心，姐一定给你……一定……”
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李伟狂暴的怒吼，声音大到即使隔着电话，也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林珊！你这个贱人！你还敢跟她打电话？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把钱转出去一分，我他妈就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紧接着，是一声尖叫，然后是“啪”的一声巨响，似乎是手机掉在了地上。
“姐！姐！你说话啊！”我对着手机疯狂地大喊。
电话里，只剩下嘈杂的咒骂声，男人粗暴的喘息，女人无助的哭泣，以及家具被掀翻的碰撞声。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把把尖刀，凌迟着我的神经。
“李伟！你这个疯子！你放开我！……啊！”
“……把钱交出来！……你以为我不敢动你是不是？”
最后，我只听到姐姐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电话就突然被挂断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呆呆地举着手机，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心脏。
“怎么了？”陈阳被我的反应吓到了，紧张地问。
“姐夫……姐夫他好像在打姐姐……”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疯了似的重拨姐姐的号码，一遍，两遍，十遍……电话那头传来的，永远都是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怎么办？陈阳，怎么办？他会杀了姐姐的！他会杀了她的！”我彻底慌了神，抓着陈阳的胳膊，语无伦次。
“别慌，别慌！”陈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们可能只是吵得凶，夫妻吵架……我们现在过去也不方便。等一下，我们等一下再打。也许他们冷静下来就好了。”
尽管心里万般焦急，但我知道陈阳说得有道理。我们这样贸然冲过去，只会让矛盾更加激化。我们只能在无尽的煎熬中，等待着。那一夜，我和陈阳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05
第二天清晨，窗外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我和陈阳一夜未眠，两人都顶着重重的黑眼圈，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担忧。手机安静地躺在桌上，没有再响起过。
我们决定，如果上午姐姐再不回电话，我们就直接去她家看看。无论如何，我必须亲眼确认她的安全。
简单地洗漱完，我们正准备换衣服出门上班，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
“咚！咚！咚！”
那声音不像是邻居或者朋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和陈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困惑和不安。
陈阳走过去，通过猫眼向外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他回过头，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官，他们的表情严肃，眼神锐利，让人不寒而栗。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警官目光扫过我们，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
“请问，是林墨女士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干：“我……我是。”
“我们是市局的。”警官出示了他的证件，“关于你姐姐林珊一家的事情，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姐姐……
听到这两个字，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嗡”的一声，几乎要断裂。我扶着门框，颤抖着问道：“我姐姐……我姐姐她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姐夫他……”
我不敢再说下去，脑海里全是昨晚电话里那一声凄厉的惨叫。
警官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同情。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语气沉重地陈述了一个让我瞬间坠入冰窟的事实。
“今天早上七点十五分，我们接到报案。在你姐姐林珊位于麓山别墅区的住所内……”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冰冷到极致的结论。
“……发现了三具遗体。经过初步确认，分别是你的姐姐林珊，你的姐夫李伟，还有他们五岁的儿子，李子轩。”
警官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我的世界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尖锐的鸣响。
三具遗体……
姐姐，姐夫，还有我那可爱的小外甥……
全家……被灭门……
我的身体一软，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在我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看到那名警官的眼神，那是一种审视的，探究的眼神。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嫌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