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捉拿犯官周福清"
大约在10月,忽然黄门外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喧闹声,我母亲和长妈妈便带我们走上小堂前楼上。在楼梯口,我听出这喊声是:"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这好像是万里晴空,忽然听得一声霹雳,使全家万分震惊。
我到了楼上,从楼窗口看,两个衙门的差役从黄门走进廊厦,又从廊厦走出来,到桂花明堂站着,四面张望,还在喊:"捉拿犯官周福清……"
天气还不很冷,但他们穿着皮袍子,大襟以下都没有扣上,腰间系了一条很阔的腰带,所以里面的皮毛有一溜翻出在外面,是雪白的羊皮,头上戴的是红缨帽,各人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旱烟管。
可能祖母在楼下招呼,他们进小堂前坐下了。
我伏在楼板上,从缝隙里向下张望,只见衙役坐在太师椅上,一个吸着烟,一个歇一定的时间喊一声:"捉拿犯官周福清……"
这两个差役坐了有小半天的工夫,总是这个姿势,也总是这么叫喊。除了他们的声音以外,台门里似乎是死一般的静寂。
他们是怎么走的,我就不知道了,但只知道他们终于走了。我们才下楼来。
这一天晚上,我们在吃饭间里吃饭,似乎每一个人都不能下咽的样子。在饭桌上,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了。
吃完饭以后,我听得祖母对我母亲说,她要去找俞知县。
第二天,我祖母租了一乘轿,穿戴整齐,在仪门上了轿。
时间过得很慢,我们小堂前有一口自鸣钟,我不时走到钟前去看看,只见它的指针移动得很慢很慢。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祖母又坐着轿回来了。
潘庶祖母、母亲、长妈妈、升叔和我都到了祖母的房里,只听得祖母说她见了俞知县了。"俞知县怎么说?"我母亲关切地问。
"我对他说,周介孚是读书人,是知书达礼的,他做的事,他一定自己会来了结的,决不会连累别人。现在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全不知情。请差役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祖母是吸旱烟的,一支乌木细竿,很长,我母亲给她装好烟,她就吸了一口,又接下去说:
"俞知县倒还客气,他说,他是奉命办事,既这么说,他就不再派差役来了。但他说,希望周福清早日投案,要不然他也不好交差。"
以后,衙门里的差役果真不来了。
他们不来了,台门里才恢复了一点活气,子传公公、玉田公公、慰农伯等人都走拢来,在议论祖父的事情。他们都觉得很奇怪。
原来祖父犯的是科场代人行贿罪,这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但一经败露,便需严究。考场舞弊行贿,最通行的莫如枪替,就是雇人代考,代考的人叫枪手,再是照等定价,童生一名议价银子大约三四百两,可以考取秀才;秀才一名议价银子一二千两,可以考取举人。至于考官到达地方,不管行踪如何秘密,来请托的人还是不少,收到的拜帖夹带着银票,也是司空见惯。所以族里人左思右想,认为一定有人公报私仇,他们说我祖父恃才傲物,好批评人,与他无关的事,也要出头管,结怨太多。这次把柄在人手里,人怎么肯轻易放过?有些贿赂舞弊的败露,往往是这样造成的。他们就想到一个陈秋舫,那是六四伯伯的姑父。据说陈秋舫结婚以后,曾到岳家来居住,就住在百草园的三间头里,那里房间宽敞,环境幽静,他住着不想回去了。别人也都不管这闲事,只有我祖父挖苦他说:"躲在布裙下,是没有出息的。"陈秋舫知道了,便立即告辞,并且对别人说,今后如果不出山,就不上周家的门。后来,他果然中了进士,但是他没有去做官,而是做了师爷,而且我祖父科场案发生的时候,他正好在苏州知府王仁堪那里,力主法办。
有人还想到,当年我祖父在江西金溪做知县时,俞凤冈曾求过亲,想我的大姑母做他的继室,碰了我祖父一鼻子灰,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俞凤冈怀恨在心,时候一到,便乘机报复了。
这些说法,不一定可靠,也许因为这样平常的事情,会闹出这样大的风波,是很奇怪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奥妙文章。想不出别的,就想到陈秋舫和俞风冈身上。
我祖母和母亲足不出黄门,不去参与这些议论。但在家也不太平,潘庶祖母和升叔相处得不大融洽。天冷了,升叔没有穿棉裤,冻得拉肚子。我祖母问他为什么不穿棉裤,他就哭了起来,说潘庶祖母不给他穿。祖母又问潘庶祖母为什么不给他穿棉裤。潘庶祖母说升叔眼里没有她,不肯叫她"娘",而叫她"喂"。祖母又问升叔为什么不叫娘,因为当初说好升叔是给她做儿子的。升叔又哭起来,说潘庶祖母骂他是"众生",他抽抽咽咽地说:"我明明是我父亲生的,她骂我众生,她是在骂我死去的亲娘。"
事情总算弄明白了,我祖母对潘庶祖母说:"潘姨,孩子不懂事,骂他训他都可以,但不能冻着他,冻出毛病怎么办呢!"
我祖母说了话以后,升叔才穿上棉裤了。
不久,我们的近房子传公公生起病来,他说肚里不舒服,渐渐地,肚子胀了,得了膨胀病。有一次,我走进他们的灶头,看见子传奶奶把蟑螂放进洋铁罐,封紧后放在火上烤,启封后倒出炭粒一样的死蟑螂,又研成粉,给子传公公吃。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我祖父,子传公公曾到衙门奔走。有一次,他腰里缠着五百银元,白天不便,就夜里去。一到夜里,街上是一片漆黑,也很少行人,可是他听得后面有声音,似乎有人在追他,他因为身上有钱,又惊又急,走得很快,后面的声音也追得快。到目的地时,他回头一看,才知道是一只狗,但他已是冷汗一身,疲惫不堪了。
关节没有打通,因为据说周福清是钦犯,没有谁能够援手,就拒绝了他。子传公公还是腰缠五百银元回来,又惊吓一路。他从出世活到40来岁,还没有这么辛苦过,平时抽鸦片,身体早虚弱了,哪里禁得起这番风浪,就此一病不起。子传奶奶说他的腰子给银元压坏了。
升叔要求替斩
到了腊月,家家户户又忙碌起来,舂年糕、裹粽子、杀鸡、宰鹅,可是我们家却冷冷清清。
祖父的不在家,我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他出了事了,可是父亲和哥哥都到哪里去了?问起父亲时,母亲回答:"大概就要回来的。"
"大哥二哥呢?"
"他们也就要回来的。"
然而他们都被送到舅父家避难去了,没有回来过年。外面大厅在掸扫了,准备半夜里的祝福,我们家却没有人去参加。
除夕夜,小堂前多了曾祖母的神像,母亲供上了祭品,但吃年夜饭时,大家却是无精打采的,默默地心事重重地吃着饭。吃完饭,祖母和母亲不再忙到半夜三更,大家早早地睡下了,只在半夜里,被震耳的鞭炮声惊醒,知道在接神过年了。
第二天早上,本来是要给曾祖母拜年的,可是曾祖母已死去一年零一天了。我给祖母、潘庶祖母、母亲各磕了一个头,大家的脸上没有多少笑影。客人也不上门了,只有嫖媾仍旧来拜年,但她也不必来烧茶送茶,所以坐一会就走了。
过了年,是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消息传来,说我祖父被光绪皇帝判了一个"斩监候",大家都吓呆了。我祖母和母亲还明白,自首投案是要减刑的,自首投案而要杀头,那么,不自首投案,又该是什么罪了呢?
潘庶祖母也呆了,她也没料到有这么严重,她一直不当作什么事,嘻嘻哈哈的。
升叔听了以后,却号啕大哭起来,说:"爹杀头,我怎么办啊!我活着做什么,不如替爹去死吧!"
升叔虚岁才13,他似乎已经饱经忧患了。祖母安慰他,说难得他有这样的孝心,不过,这还要等秋审,到时候再说罢!
三台门的族人听了,也都摇头晃脑,说:"奇杀人哉!奇杀人哉!"都不明白,对这件没有成为事实的犯罪,又是自首投案的,为什么光绪皇帝竟如此重判。有的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想必介孚命中有这横祸。有的说:介孚是三台门最出山的人了,尚且这么下场。正如俗语所说,"来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已归三尺土,难保百年坟。"世界上的事情,是太难预料了。有的说,天无绝人之路,福人自有天相,秋审的事,谁能预料?说不定皇上还能回心转意呢!
我父亲在开春以后,回到家来,先在小堂前坐下。他本来不大有笑容的脸,显得更加阴郁。我母亲把四弟抱给他看,我赶上去叫"爹爹",跪下磕了一个头,他也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他到自己的房间,就不大出房门了。有一次,我到他房里去,向他请安,听见他向我母亲说:"'用吉'这名字多不好,把'周'拆散了!奇怪!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
这我到不久的后来才知道,他的秀才因我祖父出事而被革了。我知道我父亲的心情不愉快,所以特别的乖,不去吵闹和纠缠他们,总是在廊厦玩我的两副象牙和紫檀的七巧板,或在桂花明堂里踢毽子,独自玩。
黄门在白天总是敞开着的。有一天,从黄门里进来一个人,这人的身上有一个两三尺长的背裕,插满了信,饱鼓鼓的。这人进门以后,从里面抽出一封信来,大声喊:"周伯宜,有信!"
我赶紧跑上前去,接过信来。我认得出,这是祖父的笔迹,因为他教我认字,他在信封上写着:"福盆桥新台门周伯宜先生启"。
哈!他把"覆"字写成"福"字了。
我父亲拿了十二文钱,走了出来,那送信的人还在黄门口等。原来他是信局里的。信局是民办的,从杭州到绍兴的信是十二文,寄信的时候要付十二文,收信的时候也要付十二文。这是规定。
以后,我经常听到黄门口有人喊:"有信!"我总是奔出去收信。从春天到炎夏,又到秋凉,又到严寒。庚子年(1900),我看到送信的人从信差变成邮差,知道绍兴已办起邮局。但没有变化的是我祖父的信,并且我发觉,他总把"覆盆桥"写成"福盆桥",不是偶然写错,而是故意的。因为在每一封信上,他都这么写。
我想,他可能很忌讳这个"覆"字,他怕我们房族的覆灭,因此改成"福"。他是祈神降福给我们家族罢!
有一次,我父亲看了祖父的来信,便和祖母、潘庶祖母、母亲,商量什么事。
不久,从乡下来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他生得漂亮,讲话风趣,应对敏捷,很能干的样子。他叫阮标,是庆叔妻子阮太君的内侄,运水的表兄。我父亲看了很满意,便打发他到杭州服侍我的祖父了。
不多久,潘庶祖母和升叔要走了,听说在杭州花牌楼租到一幢房子。他俩也要去服侍祖父。
我的升叔比我大六岁,他和二哥一起读书一起玩,和我玩的时候不大多,但我觉得,他是很聪明的,他来绍兴后不久,就讲得一口道地的绍兴话,几乎使人以为他出生在绍兴的。他不仅聪明,而且身材魁梧健康,也很明白道理,对祖母、母亲都很好,对我们侄辈也极和蔼,不欺侮人。但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不幸,生母很早去世,生父比他大45岁,不可能照管得很周到,继母比他只大14岁,对这样的大孩子,还产生不出母爱,他的环境经常变化,在绍兴一年光景,刚刚和我们混熟,便又走了。
我父亲虽然被革了秀才,郁郁不乐,但台门里的人倒对他很好,子传奶奶比以前更殷勤地要他去谈天,抽烟,他慢慢地上瘾了,这多少能使他暂时忘忧。玉田公公也很亲切;五十伯还是满脸笑容,凑上来说一些令人宽慰的话;即使是被我祖父拿了八角铜锤追打的四七,也绝没有幸灾乐祸,他已落魄成"破( pa )脚骨"(流氓或瘪三的意思)相了,他也许会想:八叔落得杀头的命运,我们还有啥活头?伯文、仲翔、谦叔等人,也都是这样,大概是兔死狐悲吧!我祖父的下场,和父亲的遭遇,是他们的前车之鉴,他们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亲友们也都不歧视我父亲。寿镜吾老先生更加相信乱世不能出来做官的哲学,在他的小屋里教书,不但自己不赶考,不做官,还告诫他儿子涧邻、洙邻不要赶考。
我的姨父阮士升、郦拜卿,小姑父金雨辰,舅父鲁怡堂、鲁寄湘,都是父亲的考友,每当大比之年,都是一起进考场,大家都是身历其境,深知甘苦,对我父亲的被褫革,也只是感叹而已。
住在城里的郦家姨母和她的女儿郦永平也来安慰我母亲。平表姊是个美丽的姑娘,我母亲没有女儿,她过继给我母亲做女儿的。我父母都很喜爱她。
我的小舅父、小舅母带了他们的四个女儿到我家来住了几天,他们的四个女儿,大的叫琴姑,老二叫意姑,老三叫林姑,老四叫昭官。一个个都生得很端正,老三林姑特别漂亮。因为没有儿子,我小舅父也就教她们读书,所以她们都有文化,琴表姊还能看医书。她们的年龄,琴姑和我大哥(鲁迅)相仿,昭官和我相仿,意表姊比我二哥大,林表姊比我二哥小。由于年龄相仿,虽然我大哥不过13岁,二哥不过9岁,但男女已回避了。我大哥二哥都住到我大舅父家,大舅父有一子一女,女儿珠姑比我大哥大好多岁,主要由表兄佩绅作伴,一起读书游玩。
我和四弟都还小,所以他们带四个女儿来,陪伴我父母,给他们解解闷。小舅父说起,大姨父阮士升在去年祖父出事那年,发呆病去世了。发呆病的事,我们听说过,说有一年大姨父赶考回来,神色异常。他说,在考试时,突然发台风,把考棚顶吹掉,把他的考卷也吹得无影无踪,他很伤心,因为这次考试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是肯定会中的。虽然大家劝慰他,但他的呆病越来越严重,终于死了。
我已到了虚岁7岁,虽然家里发生种种不幸,还是要给我开蒙。我父亲选择玉田公公的儿子谦叔为我开蒙。开蒙一般要请秀才,谦叔已23岁,可能已进了学吧!
这天,早上起来,长妈妈给我穿得整整齐齐,吃过早饭,给我用蓝布包上一本《鉴略》,一本课本。意表姊在头一天就教我,怎么向老师四跪四拜,拜完以后,老师一定给你上书,教两句《鉴略》,读几遍,你背出了,然后给你对课,而且他一定说"元"字,你一定得对"相"字。对完课,这第一天便算完事了,不会再有别的事情,嘱我切记切记。这天临走,她又来嘱咐我一遍,免得我忘记。
虽然是大白天,长妈妈准备好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灯笼里点一支状元红的蜡烛,灯笼外倒挂一株葱,是取其音"聪",点了的蜡烛,是取其意"明",读书聪明的意思。
长妈妈带我到大厅中间,谦叔也来了。他在上首端坐着,我站在下面行礼。大厅里没有什么"至圣先师"的牌位,但也算是有孔子在,因为学生跪下去磕头是向孔夫子行礼,老师不答礼;等站起来作揖,是向老师行礼,所以老师才回礼。
四跪四拜礼毕,他坐上桌沿,我站在他的右手桌边,他翻开《鉴略》,教我读,教了几遍,我会读会背了。接着,他又在我的课本上,写上"课本"二字,下面写上我的名字"松寿"(这课本是对课的本子,不是后来学堂里的教科书)。便给我对课,果然写了一个"元"字。我好容易把四跪四拜记住了,却忘记了对课,想来想去,想不出意表姊教我的是什么,但老师看着我,我觉得不能再等下去,急中生智,对了一个"凯"字。谦叔就在课本上"元"字旁边,并排写下"凯"字,用银硃圈了一下,说:"对,就这样罢!"这一天就顺利通过了。
意表姊也许在大厅外面偷听,后来,她问我是怎么想出来的,其实,我也说不出道理。她说,这样对也可以,"相"是文的,"凯"是武的,武将打胜仗,就叫凯旋。
虽然祖父已经犯罪入狱,但对我们的教育,还是严格按照祖宗的规定进行。我们覆盆桥周家三台门,都不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而是读《鉴略》。
不久,我的舅父舅母和表姊们都回安桥头去了,而我的哥哥们也回家来了。
分别了半年多,在我们的感觉上,好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别后重逢,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我看他们好像都长高了,也老成了。
我的大哥回家来,就去三味书屋上学了。我也因为经常生病停学,没有再请谦叔教下去,只是自己看看,不懂的地方问问两个哥哥。潘庶祖母和升叔去杭州以后,他们住的房间空了出来,我大哥在那朝北的后房窗下放了一张桌子,放学回来,他便在这张桌子上描起画来。《花镜》是从中房兰星兄那里买来的;《野菜谱》是从家里的大书柜中找出来的,里面画着穷人充饥度荒的各种野菜;家里藏书还有任渭长画的《于越先贤像传》《剑侠图传》,画得很别致好看。《毛诗品物图考》是他自己花钱买的,买来后发现有污墨或有一页订得歪斜了,就立即赶去调换。即使是完好的,他也都用绢线自己订过。因为书坊店里订得粗糙。
晚上,为了节省油灯,他到母亲房里来,把四仙桌揩得干干净净,搬出画谱来,一张一张翻开来看。翻的时候,先看看手指是不是脏,然后用指头拿住书页折缝上方印有一条阔墨线处去翻,而最恨用指甲在书页上刮过去,使书的左下角翘起来,再拿住它翻过去的翻书办法,使纸面留下一条指甲刮过的痕迹。我们伏在桌子旁边看,他不许我们用手伸开去向书上摸一摸,把他的书弄脏,所以我们已习惯用眼睛看,而不是用手摸了,即使四弟也是这样。他一页一页地看完了,放到母亲眠床旁边的一只红皮箱里去。这只皮箱里不放衣服,藏的都是他的书。因为木板书箱容易生虫,所以放在皮箱里。书当然叠得很整齐,大空处放大书,小空处放小书。缝里插进小包樟脑,以防蠹鱼来蛀食。
各家有各家的伤心事。在这一年里,六四伯伯的女儿阿云死了。
阿云只有十二三岁,生得并不漂亮,不大得人欢喜,但却是六四伯母的心肝宝贝。阿云一死,她也不想活了。住在一个台门里,母亲总免不了要去看望她,安慰她,看她眼泪鼻涕、顿脚捶胸的,也都替她悲伤。可是任何人的劝慰,都没有什么用,她听都不想听,只是号啕大哭。她几乎不吃不睡,也要跟女儿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后来,她遇到一个"夜牌头",即走阴差的女人,她说阿云当了土地奶奶的从神,比在家里还过得舒服哩!于是六四伯母逢人便宣告这个喜信,脸上也有了笑容。大家看了她的笑,比看她的哭,更感到悲伤。大家猜测,这一定是六四伯伯教"夜牌头"这么说的吧!
甲午年,是正常的乡试的年份。
自从去年恩科祖父出了事,我父亲的秀才被褫革,就断绝了科举这一条路。但到了这一年,他习惯成自然地要想到,大比之年,该赶考了。
我母亲早就防到这一着,把他的考篮收拾掉了,把一部科举用书《经策统纂》也藏起来了,免得我父亲触景生情。
然而,这一年秋天,不仅父亲与考场已经绝缘,而且更使人心悸的,是祖父命在旦夕。这一年还进行着中日战争,对战争大事,老百姓是很关心的。
不料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东关我小姑父的家里,派船来把我祖母接去了。不久,又把我的父亲接去了。看大人们那种紧张忧切的神色,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几天,我的祖母和父亲同船回来了。
我父亲本来郁郁不欢的脸上又增加了一层乌云,我祖母本来是诙谐的性情,也变得痛苦和悲伤。她流着眼泪向我母亲讲,康官这次生了个儿子,婆家人都欢欢喜喜的,却不料产后发起烧来,八月初的天气,碰到秋老虎,比夏天还燠闷。产房里门窗紧关,好人进去,也受不住了。她烧得脸通红,讲胡话,说:"红蝙蝠飞来了,来接我了!"
我们兄弟四个和长妈妈也都在听,讲到这里,我的祖母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母亲和长妈妈也陪着落眼泪。我大哥(鲁迅)和二哥也神色黯然了。
小姑母温柔善良,我的两个哥哥小时候都听她讲故事、猜谜语、说童谣、唱山歌,没想到27岁就去世了。
我祖母说,刚生下来的小毛头,一个胖胖的男孩,也没有留下来,和他的娘一起去了。
大家都伤心落泪。长妈妈说:"红蝙蝠是从天上飞来的,想是神来接去了吧!"
可是我的祖母还是哀哀地哭泣。在我们家庭里,这女儿是她惟一的亲骨肉,即使是神接去享福,也无法减轻她心头的悲痛。
她又说,伯宜给康官穿了衣服,送她入了殓。接着,好像是感激的样子。
为死者穿衣服是要自愿的,要精细与敏捷,也要亲切和谨慎。我父亲常和慰农伯相搭配,为本家长辈穿衣服,这次,他为自己的异母妹尽了最后的一点心意,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为死者穿衣服了。
我的大哥(鲁迅)写了一篇祭文,说这红蝙蝠到底是神的使者,还是魔鬼呢?为什么不使好人有寿?祖母要求做法事超度亡灵,金家答应打水陆道场,设在长庆寺。
我大哥(鲁迅)虽生出来拜龙师父为师,平时倒不去长庆寺,只有我父亲,有时去长庆寺和龙师父闲谈,龙师父留他吃饭,请他吃火腿炖乌龟。说这是很补的。这长庆寺在东昌坊口北,南边是关帝庙和唐将军庙,对面是土谷祠和穆神庙。长庆寺坐西朝东,赭红色的门,进门是头殿,向左转弯朝里走,有一幢内大殿,殿内有大小匾额50多块,有18尊罗汉、财神菩萨、伽兰菩萨、千手观音。千手观音有一丈多高,每只手里都拿着东西,有一个是骷髅。
我小姑父家是富室,在长庆寺打水陆7天,场面很热闹,附近人家都知道我们家的小姑奶奶去世了。这消息也就传到南街耶稣教堂。有一天,我们家里来了一个美国修女,手里拿着一把阳伞和一本福音书,大约50岁左右,却说着一口相当道地的绍兴话:"我来看看周太太。"
我祖母就和她在小堂前坐下,她就向我祖母传道了,说耶稣基督的仁慈,凡相信他的人,灵魂可以得到拯救,升人天堂。
我祖母很耐心地听着她说,修女还劝她星期日到教堂做礼拜。
我祖母回答:"我这一世还顾不周全,哪有功夫去管来世呢!"
这修女不再说什么,以后也不再来了。
小姑母死后,我祖母固然不上礼拜堂,可也不去寺院佛殿,香炉峰的香市很热闹,她没有去进过香。只看到她有时候在桂花明堂里点起一对三拜蜡烛三支线香,跪在大方凳上向天膜拜,脸上充满了虔诚、悲痛和寂寞。虽然她的内侄,我叫他玉叔叔的,也来安慰过她,似乎没有什么作用。看来,她心头的创伤是不会平复的了。
祖父还是依旧,然而,却传来战争失败,左宝贵在平壤战死的消息,黄海大战,北洋海军失败了。我父亲站在大厅的明堂里,面有忧色地和几个本家谈论国事:国将不国,怎么办?他想到的办法,也对我母亲说了,说现在有四个儿子,将来可以派一个到西洋,一个往东洋,去求学问。这是一个被褫革秀才所能做的,别的他也无能为力了。
升叔等候着秋审后替斩,我们全家真是度日如年。然而,这一年祖父却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大家都感到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
![]()
周建人(1888年11月12日—1984年7月29日),鲁迅三弟,生于浙江绍兴都昌坊口,初名松寿,乳名阿松,后改名建人,字乔峰,浙江绍兴人。笔名克士、高山、李正、孙鲠等。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始人之一,现代著名社会活动家、生物学家、鲁迅研究专家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之一。1919年周建人迁居北京,潜心研究生物学,并从事著译工作,在《东方杂志》、《妇女杂志》、《自然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提倡妇女解放,普及科学知识。1923年应瞿秋白邀请,在上海大学讲授进化论,上海暨南大学、安徽大学任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共产党第九至第十一届中央委员,第六、第七届民进中央主席。1984年7月29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6岁。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