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张建国把报纸“啪”地一声摔在茶几上，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态度拒绝女儿张晓晓的要求。
客厅的另一头，十八岁的张晓晓涨红了脸，漂亮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和委屈的泪水。“为什么不行？不就是几个娃娃吗？飘窗那里空着不好看，我想买一套‘森林家族’的限定款摆在那儿，你以前从来不会说不的！”
“以前是以前！你看看你那个房间！”张建国指着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那哪里还是个房间？那是个仓库！毛绒玩具仓库！床上、柜子上、地上，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你都十八岁了，是个大姑娘了，能不能别整天沉迷在这些小孩子玩意儿里？”
“我喜欢！我就是喜欢！你们从小就给我买，现在又嫌多了？”晓晓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觉得父亲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一旁的母亲林慧赶紧打圆场，她轻轻拍着丈夫的胳膊，柔声劝道：“建国，你少说两句。孩子喜欢就让她买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家也不缺这点钱。”
她又转向女儿，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晓晓啊，别跟你爸置气。他也是为你好，是吧？要不……妈妈先在网上帮你下单，等爸爸气消了再说？”
“我不要！我就要他亲口答应！”张晓晓的倔脾气上来了，她死死地盯着父亲，仿佛这是一场非赢不可的战争，“你今天不答应，我就不吃饭了！”
张建国被女儿这种威胁的语气彻底激怒了。“你敢！张晓晓，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得商量！你那个房间，再多一个娃娃也别想放进去！”
“好！这可是你说的！”晓晓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又看了一眼试图和稀泥的母亲，转身冲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将门重重地甩上，还传来了反锁的声音。
客厅里瞬间陷入了死寂。
林慧一脸愁容地看着丈夫：“你这是干什么呀？孩子不就这点爱好吗？你跟她较什么劲？以前她要什么我们不都满足她吗？”
“就是因为以前太满足她了！”张建国余怒未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看看她现在像什么样子？十八岁了，一点不如意就锁门绝食，这都是我们惯出来的臭毛病！这次我非得把她这毛病给板过来不可！”
“可……”
“别可是了！”张建国打断了妻子的话，“别去管她，饿一顿就老实了。你去叫她，她更来劲！”
林慧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担忧地望向女儿那扇紧闭的房门。她总觉得，今天这扇门关上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02
午饭时间，林慧精心做了一桌晓晓爱吃的菜，糖醋排骨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她端着一碗饭，走到女儿门前，轻轻敲了敲。
“晓晓，开门，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还热着呢，快出来吃点吧？”
门内毫无声息。
“晓晓？你听见妈妈说话了吗？别跟爸爸置气了，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你先出来吃饭，娃娃的事情，妈妈再帮你去劝劝爸爸，好不好？”林慧的声音近乎哀求。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片沉默。
张建国从客厅里走过来，拉了拉妻子的胳膊：“我说了别管她，你让她自己待着。她就是摸准了你心软，才每次都用这招。”
“可是她午饭都没吃，万一饿坏了怎么办？”林慧急得眼圈都红了。
“饿不坏！小孩子闹脾气，你越搭理她，她越蹬鼻子上脸。”张建国嘴上说得硬气，但眼神也时不时地瞟向那扇门，显然也有些担心。
一下午的时间，那扇门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隔绝了两个世界。林慧几次三番想去敲门，都被张建国拦下了。
直到下午四点多，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道缝。林慧心中一喜，刚要迎上去，却见女儿探出头，迅速地从客厅茶几上抓了一包薯片和两瓶矿泉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又“砰”的一声缩回了房间，再次反锁。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快得像一阵风。
“你看，我就说饿不坏她吧！”张建国指着那扇门，对妻子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得意。
林慧却无论如何也宽不下心来。女儿刚刚那个眼神，空洞又冰冷，完全不像是在看自己的父母，倒像是在看两个陌生人。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晚饭时间，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林慧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门内依旧寂静无声。张建国铁了心要“教育”女儿一次，强行拉着妻子吃了晚饭。
夜渐渐深了，整个家安静得可怕。林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捕捉女儿房间的动静，可除了空调外机运转的嗡嗡声，什么也听不到。
“建国，要不……我们去跟晓晓道个歉吧？”她推了推身旁已经睡着的丈夫。
张建国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含混不清地嘟囔道：“道什么歉……让她自己反省反省……明天就好了……”
林慧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心里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将她牢牢捆缚。
03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间。林慧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床。她习惯性地准备好了早餐，牛奶的温热和面包的香气，是她每天唤醒女儿的信号。
她走到晓晓的房门前，像往常一样敲了敲门。
“晓晓，起床吃早饭了，再不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没有回应。
林慧皱了皱眉，又加大了些力气敲门：“晓晓？听见没有？快起床！”
依旧是一片死寂。往常这个时候，就算晓晓再怎么赖床，也会不耐烦地在里面嘟囔一句“知道了”或者“再睡五分钟”。可今天，屋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建国！建国！你快过来！”林慧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哭腔。
张建国被妻子的惊叫声吵醒，趿拉着拖鞋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睡意：“大清早的，又怎么了？”
“晓晓……晓晓她没反应！”林慧指着房门，脸色惨白，“我叫了她好几声，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平时她不是这样的！”
张建国的心也“咯噔”一下，睡意瞬间全无。他也上前用力拍门，大声喊道：“张晓晓！开门！你听见没有！别再闹了！”
回应他们的，只有拍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引起的回响。
“不对劲，建国，肯定不对劲！”林慧彻底慌了，她疯狂地转动着门把手，可门被反锁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张建国的脸色也变了，他不再犹豫，后退几步，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脚踹向门锁的位置。
“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门锁被硬生生撞开。
门被撞开的瞬间，张建国和林慧都呆住了。
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混杂着灰尘和布料的沉闷气息。而真正让他们血液凝固的，是床上的景象。
张晓晓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她的姿势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但她的脸，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
最诡异的是，她的周围、她的枕边、她的身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具。一只巨大的泰迪熊几乎将她半个身子都压住，几只兔子玩偶歪倒在她的脸颊旁，一只布偶猫的尾巴甚至轻轻搭在她的嘴唇上。
整个画面，就像一个被玩偶淹没的童话王国，只是这个王国里的公主，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晓晓……”林慧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呻吟，她踉跄着想冲过去，却在看清女儿脸色的那一刻，眼前一黑，尖叫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阿慧！”张建国下意识地扶住妻子，可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女儿身上移开。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伸出手，想去探一探女儿的鼻息，那只手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怎么也无法靠近。
几秒钟后，一声压抑着无尽痛苦与恐惧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从张建国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颤抖着掏出手机，手指哆哆嗦嗦地按了好几次，才终于拨通了那个他这辈子都希望永远不会拨打的号码。
“喂……110吗？我……我女儿……她……她好像……没气了……”
04
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清晨小区的宁静。
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王振国带着法医李默和几名年轻警员迅速赶到了现场。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沙发上，双眼空洞，嘴唇不断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另一个中年女人则躺在旁边的沙发上，双目紧闭，显然是昏了过去，一名急救人员正在给她进行检查。
“你好，我是市刑侦支队的王振国。”王警官出示了证件，声音沉稳，“你是报警人张建国？”
张建国缓缓抬起头，眼神聚焦了半天才看清来人，他木然地点了点头。
“节哀顺变，张先生。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情况，也需要对现场进行勘查，请你配合。”王警官的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李默法医没有多言，戴上手套和鞋套，径直走向那间被撞开房门的卧室。王警官示意一名女警员留下来照顾林慧，自己则跟着张建国，听他用断断续续、充满悔恨的语调讲述着昨天发生的一切。
从为了买玩具的争吵，到女儿的锁门对抗，再到今天早上的惊魂一幕，张建国说得毫无保留，每说一句，都像是对自己的一次凌迟。
“……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跟她吵架的……她想要什么，我给她买就是了……我为什么非要跟她较那个劲啊……”张建国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王警官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等张建国情绪稍稍平复，他才开始提问：“也就是说，从昨天下午四点多她出来拿了零食和水之后，一直到今天早上，你们都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是……是的……”张建国哽咽着回答，“我……我以为她就是闹脾气，睡一觉就好了……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她平时身体有什么疾病吗？比如哮喘或者心脏病之类的？”
“没有，绝对没有！晓晓从小身体就很好，连感冒都很少得！”
王警官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了那间卧室。
此时，法医李默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表情严肃地对王警官说：“王队，你过来一下。”
两人走到一旁，李默压低了声音：“死者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体表没有明显的外伤和搏斗痕迹，门窗完好，门从内部反锁。初步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
“窒息？”王警官皱起了眉，“是自杀吗？”
“现场没有发现遗书，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用来上吊或者其他方式自杀的工具。”李默摇了摇头，他的眼神里透着一丝困惑，“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她的死亡状态……很平静，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这和一般的窒息死亡特征不太相符。而且，现场的环境……太特殊了。”
“你是说那些毛绒玩具？”王警官也注意到了，从门口就能看到，那房间里简直是玩偶的海洋。
“对。”李默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我有一个初步的推断，但还需要进一步的验证。我在现场发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线索，也许能揭开这一切。”
05
“什么线索？”王振国立刻追问。
李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死者房间里的那些毛绒玩具，多到已经不正常了？”
“注意到了，简直像个仓库。”王警官点头。
“我在对死者体位进行检查的时候，在她身体的下方，被她紧紧压住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东西。”李默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个很小，很容易被忽略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林慧悠悠转醒。她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几秒钟后，可怕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大脑。
“晓晓！我的晓晓！”她猛地坐起身，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就要往女儿的房间冲去。
“女士，您冷静一点！请您冷静！”一旁的女警员急忙拦住她。
张建国也反应过来，冲过去抱住妻子，两人哭成一团。
王警官看到这一幕，和李默对视了一眼。李默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他低语了几句。
王警官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沉重。他缓步走到情绪几乎崩溃的林慧面前，放低了声音，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问道：“林女士，请您先冷静一下，我需要问您一个问题，这很重要。”
林慧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地看着他。
王警官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显得异常清晰：“林女士，在晓晓房间里成百上千的玩具中，有没有哪一个……是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带在身边，无比珍爱，甚至连睡觉都必须抱在怀里，谁也碰不得的？”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慧混乱的思绪。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僵住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