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记忆里,那个夏末的午后,空气燥热得像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我和妹妹林瑶刚写完作业,屋子里的小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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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我们出去玩吧,太闷了。”林瑶放下手里的铅笔,仰着满是汗珠的小脸看我。那年她才十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两汪清泉。我十二岁,自觉是个大人了,便摸摸她的头,说:“行,我们去街上玩躲猫猫。”
我们家所在的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从东头通到西头,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和老旧的居民楼。街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是我们姐妹俩最熟悉的乐园。
“我先藏!”林瑶兴奋地喊了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麻雀,一溜烟就跑远了。
“数一百下,不许耍赖!”我靠在巷口的一棵大槐树上,闭上眼睛,大声地数着数。
“一、二、三……”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我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能听到街上小贩的叫卖声,邻居大婶们聊天的笑声,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这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安稳。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来找你啦!”
我睁开眼,信心满满地开始寻找。林瑶是我们这一带的躲猫猫大王,她总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角落。我先是检查了巷子里的那几口大水缸后面,又跑去看了看李记杂货铺门口堆着的货箱,甚至连王大爷的裁缝店门口挂着的长布帘后面都找了。
没有。
“瑶瑶,出来吧,我找不到你!”我站在街口,叉着腰喊道。
回应我的,只有街上嘈杂的人声。
起初我并没太在意,以为她这次又找到了什么绝佳的藏身之处,想等我彻底放弃时再跳出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又找了一圈,把我们平时常去的几个地方都翻了个遍,连她最怕的大黑狗“将军”家门口我都壮着胆子瞅了瞅。
还是没有。
夕阳渐渐西沉,把整条街道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也把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我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一种莫名的恐慌像藤蔓一样,从脚底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街上的行人开始变少,家家户户的窗户里亮起了灯光,饭菜的香气飘散出来。我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觉得手脚冰凉。
“瑶瑶!林瑶!你到底在哪儿啊?”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我跑遍了附近的两条街,喉咙喊得又干又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不敢让它掉下来。我怕我一哭,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她了。
天,彻底黑了。
02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父母刚下工回来,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则坐在院子里抽着烟。
“瑶瑶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母亲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妈……”我一开口,积攒了一下午的恐惧和委屈终于决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瑶瑶不见了……我们玩躲猫猫,我找不到她了……”
“啪”的一声,母亲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一夜,我们家所在的整条老街都被惊动了。父亲第一时间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们也都自发地走出家门,帮着我们一起寻找。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的巷子里交织晃动,一声声“瑶瑶”、“林瑶”的呼喊此起彼伏,划破了小镇宁静的夜空。
我们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废弃的仓库、镇子边的河沟、学校的操场……每到一个地方,我的心就悬到嗓子眼,既盼望着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害怕看到什么不好的画面。
可是,一夜过去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
天蒙蒙亮的时候,所有人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我家。母亲的双眼又红又肿,她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我的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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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你!为什么要去玩什么躲猫猫!为什么看不住你妹妹!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她歇斯底里地冲我吼叫着,声音凄厉。
我疼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啊,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提议玩游戏,如果我能看得紧一点,瑶瑶就不会不见了。无边的悔恨和自责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甚至觉得,消失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父亲一言不发,蹲在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第二天一大早,父母就去报了案。穿着制服的人来了,例行公事地问了话,做了笔录。他们说会尽力寻找,但老街区人员复杂,又没有监控摄像,想找到有用的线索,如同大海捞针。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变了。
母亲不再出门,整日待在瑶瑶的房间里,抱着她的衣服以泪洗面。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也为了支付可能需要的寻人开销,更加拼命地干活,话却越来越少,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而我,成了这个家里的罪人。父母不再和我说话,他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叹息,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03
在瑶瑶失踪后的第三个月,我做出了一个决定——退学。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时,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或许在他们心里,这个家已经破碎,我的未来也变得不再重要。
十二岁的我,告别了校园,背上了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开始了我漫无目的的寻找之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也不知道该怎么找,我只是觉得,我必须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去做点什么。
我揣着父母给的几百块钱,开始在各个城市间流浪。我进过工厂,下过饭店,在工地上搬过砖,在街头发过传单。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都会把瑶瑶的照片拿给周围的人看,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着她的样子:十岁,扎着羊角辫,右边眉角有一颗很小的痣。
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摇头。
时间就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流逝。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从一个稚嫩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被生活磨砺得面容沧桑的成年人。我的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茧,脸上也过早地刻上了风霜的痕迹。
这些年里,我很少回家。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怕看到母亲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怕看到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更怕看到瑶瑶那间原封不动却落满灰尘的房间。每一次回去,都像是在我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我把打工挣来的钱,大部分都寄回家里,剩下的,就用作路费和生活费。我走过了很多城市,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遇到过好心人,他们会给我一碗热饭,帮我留意线索;也遇到过骗子,他们编造出各种谎言,骗走我身上仅有的一点钱。
希望燃起,又破灭。我一次次地被骗,又一次次地选择相信。因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放弃。
寻找妹妹,已经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执念。这个执念支撑着我,也折磨着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做梦,梦见那个燥热的午后,瑶瑶冲我笑着,喊我“姐姐”。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只看到陌生的天花板和无尽的黑暗。
十八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不算短。它足以让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让一片荒地变成高楼。而对于我来说,这十八年,就像是漫长而黑暗的隧道,我独自一人在里面摸索着前行,看不到一丝光亮。
我渐渐开始感到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底里那种被掏空的绝望。我快三十岁了,没有朋友,没有家庭,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我的人生,仿佛从十二岁那年就停止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小城市了此残生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04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市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请问是林梦女士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我是,您是?”我的心没来由地一跳。
“这里是市打拐办,我们是想跟您核实一个情况。关于您十八年前失踪的妹妹林瑶一案,我们这边可能掌握到了一条新的线索。”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我紧紧地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们最近破获了一个案子,其中一名嫌疑人为了争取宽大处理,提供了一条尘封多年的线索,时间、地点和您妹妹的情况基本吻合。我们正在根据线索进行排查,很可能很快就会有结果。”
我听不清他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希望却像一道刺破黑暗的光,毫无征兆地照了进来。
挂掉电话,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我把十八年来所有的委屈、痛苦、思念和悔恨,都倾泻在了这场迟来的泪水里。
我用最快的速度买了回家的车票。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时,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随即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父亲嘶哑的、带着哽咽的询问。
当我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走进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老街时,恍如隔世。父母早已在门口等着我,他们的头发已经花白,背也驼了,但那望眼欲穿的眼神,和十八年前我跑回家求助时,一模一样。
“爸,妈,我回来了。”我跪在他们面前,泣不成声。
我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这是十八年来,我们第一次如此亲近。妹妹的消息,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彼此封闭多年的心门。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全家都沉浸在一种焦灼又兴奋的等待中。母亲一扫多年的颓丧,开始忙里忙外地打扫卫生,把瑶瑶的房间擦得一尘不染,还换上了崭新的床单被褥。父亲则跑遍了镇上所有的菜市场,买回了瑶瑶小时候最爱吃的各种菜。
他们一边忙碌,一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瑶瑶回来后的生活。要给她重新布置房间,要带她去买新衣服,要去拍一张迟到了十八年的全家福……
看着父母脸上久违的笑容,我的心里既酸楚又充满了期待。我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勾勒着与妹妹重逢的画面。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她还会认得我这个姐姐吗?她会怨我吗?
我想,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只要她能回来,只要她平安,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弥补。
几天后,市里的电话终于再次打了过来。
05
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们一家三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父亲示意我接电话,他和母亲则紧张地凑在我身边,连呼吸都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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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并打开了免提。
“喂,是林梦女士吗?”依旧是那个沉稳的男声。
“是!是我!请问……是找到我妹妹了吗?”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电话那头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开口:“林女士,根据嫌疑人提供的线索,我们确实找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她的年龄和一些基本信息,都和你妹妹的情况高度吻合。我们的人现在就在她所在的城市。”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母亲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喜极而泣。父亲也激动地拍着我的后背,眼眶泛红。
我的心狂跳不止,幸福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她……她还好吗?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然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却不像我们这样激动,反而带着一丝迟疑和为难。
“林女士,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