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念念,妈妈回来了。”
陈兰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她每说一个字,都感觉是在消耗生命最后的热量。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斑斓的霓虹,挣扎着从蒙尘的玻璃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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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瘦弱的女孩身影蜷缩在墙角的小凳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
“今天有没有乖乖的?有没有想妈妈?”陈兰走到墙边,摸索着拉亮了那根细细的灯绳。
昏黄的灯泡闪烁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光芒疲惫地洒满了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凳子,还有一个摇摇欲坠的衣柜,所有的家具都像是从上个世纪打捞出来的。
女孩,李念,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但她的心智,却永远地停在了两岁。十八年前,在她两岁生日后没几天,她的父亲李伟离奇失踪,从那天起,李念的世界也一同关闭了。她不再说话,眼神空洞,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这个角落里,从天亮到天黑。
陈兰从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还温热的肉包子。这是她今晚在最后一份工,餐厅后厨洗碗时,好心的厨师长老王偷偷塞给她的。
“念念,看妈妈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她把包子递到女儿嘴边,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一只胆小的鸟儿。
李念没有任何反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某处虚空,仿佛陈兰和那个香气扑鼻的包子都是透明的。
“来,张嘴,啊——”陈兰耐心地哄着,像十八年来每一个夜晚一样。
她一手托着包子,一手轻轻捏开女儿的嘴,小心地撕下一小块包子皮,塞了进去。李念的嘴机械地咀嚼着,没有吞咽,也没有吐出。
“慢慢吃,不着急。”陈兰轻声说着,然后自己拿起桌上一个冰冷的馒头,就着一瓶自来水,大口地啃了起来。
“今天在工地搬砖,那个工头又骂人了,嗓门真大,跟打雷一样。不过他给了我双倍的工钱,说我一个女人比男人还能干。”
“下午去给人家擦玻璃,二十八楼,风好大,我真怕被吹下去。不过往下看的时候,街上的车变得好小,跟甲壳虫似的,还挺有意思。”
“晚上洗碗的时候,摔了一个盘子,老板娘的脸拉得比面条还长,还好王师傅帮我说了好话,没扣我工钱。”
陈兰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的一天,这是她独有的和女儿交流的方式。不管李念听不听得懂,她都要说。她怕,怕自己哪天累得不想说话了,这个家,就真的只剩下寂静了。
“你爸要是还在就好了。”陈兰看着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男人笑得一脸灿烂,搂着当时同样年轻的她。
“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一句话都没留下。你看看念念,她都长这么大了,你就不想她吗?”她喃喃自语,眼眶有些发热。
“十八年了,李伟,你到底在哪儿啊……”
她喂完女儿最后一个包子,又给她擦了脸和手,然后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安顿到床上。
“睡吧,我的念念,睡着了,就不辛苦了。”
她自己则坐在桌前,从一个破旧的铁盒子里,拿出了一堆零散的票据和硬币。这是她一天八份工换来的血汗钱,她要一分一分地数清楚,明天的房租,念念下个月的药,还有……还有寻找李伟的寻人启事,又要花掉一大笔钱。
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而在这盏昏黄的孤灯下,一个母亲的韧性和绝望,被拉扯了整整十八年。
02
“陈兰!在家吗?”
第二天傍晚,陈兰刚给一家写字楼做完保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就听到了邻居王阿姨的大嗓门。
王阿姨是个热心肠,也是这个老旧居民楼里,为数不多愿意和陈兰母女打交道的人。
“王阿姨,我刚回来,快请进。”陈兰赶紧打开门。
“哎哟,看你这脸色,比纸还白。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王阿姨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保温饭盒塞到陈兰手里,“刚炖的鸡汤,给你和念念补补。”
“这怎么好意思,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陈兰想推辞,她最怕欠人情。
“跟我客气什么!”王阿姨把眼一瞪,“我看着念念长大的,这孩子也可怜。再说了,你一天到晚在外面拼命,不吃好点怎么行?身体垮了,念念怎么办?”
一提到女儿,陈兰的防线就瞬间崩溃了。她红着眼圈接过了饭盒,“谢谢您,王阿姨。”
王阿姨走进屋,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李念,她叹了口气。
“念念还是老样子啊?”
“嗯。”陈兰低声应着,打开饭盒,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小屋。她盛了一小碗,准备先喂女儿。
“说起来,都十八年了。”王阿姨坐在床边,看着墙上的结婚照,“时间过得真快。当年李伟失踪,大家说什么的都有。”
陈兰喂汤的勺子顿了一下,但没有作声。这些话,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有人说,他是不是在外面欠了赌债,跑路了。”
“也有人说,他是不是嫌弃你生了念念这个……唉,嫌弃孩子有毛病,就跟别的女人跑了。”
“还有人说得更吓人,说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被人沉江了。”
王阿姨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陈兰的脸色。
“别说了,王阿姨。”陈兰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抛下我们母女的。”
“我知道,我知道。”王阿姨连忙摆手,“我就是替你觉得不值。一个女人,拉扯一个生病的孩子,十八年啊!你这辈子……太苦了。”
陈兰沉默地喂着女儿,一勺,又一勺。鸡汤的热气氤氲了她的双眼,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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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王阿姨试探着问。
“找谁?”陈兰自嘲地笑了笑,“谁会要我这个累赘?还带着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话不能这么说,你人好,又勤快……”
“王阿姨,我这辈子就这样了。”陈兰打断了她,“找不到李伟,我就守着念念过一辈子。我就是念念的命,她也是我的命。”
王阿姨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声长叹。她知道,陈兰的心,早就随着那个男人的失踪,一起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叫“母亲”的躯壳。
“行了,我不说了。”王阿姨站起身,“汤趁热喝,我回去了。有什么事,一定记得叫我。”
“我知道了,谢谢您。”
送走王阿姨,陈兰关上门,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她看着依旧面无表情的女儿,轻声说:“念念,你看,还是有这么多好心人的。所以我们也要好好活着,对不对?要等着爸爸回来。”
李念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嘴里的鸡汤,默默地咽了下去。
03
暴雨是在午夜时分倾泻而下的。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要把这栋老旧的居民楼撕碎。闪电不时划破夜空,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陈兰被惊醒了。她坐起身,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女儿。李念睡得很沉,似乎完全没有被外面的狂风暴雨影响。
陈兰松了口气,准备躺下继续睡。突然,一阵“咕噜咕噜”的奇怪声音从卫生间的方向传来。
声音不大,但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异常清晰和诡异。
“是下水道堵了吗?”陈兰心里嘀咕着。
这栋楼的管道系统早就老化了,每次下大雨,下水道返水是常有的事。她叹了口气,披上衣服,准备去看看。
卫生间狭小而潮湿,墙壁上布满了青黑色的霉斑。地上的排水口,正不断地往外冒着浑浊的黄褐色污水,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真麻烦。”陈兰皱着眉,找来一根铁丝,想去捅一捅,看能不能疏通。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照亮了整个屋子!
借着这瞬间的光亮,陈兰看到,原本睡在床上的李念,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念念!”陈兰吓了一跳,“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床上去,地上凉!”
李念没有动。她直挺挺地站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不断冒着污水的排水口。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空洞和呆滞,而是充满了某种陈兰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绪。
“妈妈……”
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从李念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陈兰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猛地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
“念念?你……你刚才说什么?”
“妈妈。”李念又叫了一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的零件,在艰难地重新开始运转。但吐字却异常清晰。
陈兰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她没有听过女儿如此清晰地叫她一声“妈妈”!
“念念……你……你认识我了?”陈兰的声音在颤抖,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女儿的脸颊,却又害怕这只是一个会被惊醒的梦。
李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那个排水口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她缓缓地抬起手,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爸爸……”
陈兰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爸爸在下水道里。”
轰隆——!
窗外,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而这一次,炸响的,仿佛是陈兰整个被黑暗笼罩了十八年的世界。
04
“胡说……念念,你……你在胡说什么?”
最初的震惊过后,一股寒意从陈兰的脚底直冲天灵盖。她一把抓住女儿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你别吓妈妈!爸爸怎么会在……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你听谁说的?”
李念的身体在她的摇晃下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摆动,但她的眼神却开始涣散。那刚刚才凝聚起来的清明,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重新被熟悉的空洞所取代。
“念念!你看着我!你再看看妈妈!”陈兰急切地呼喊着,试图将女儿从那个即将关闭的世界里拉回来。
“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爸爸怎么了?”
可是,太晚了。
李念的眼神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呆滞,她不再看那个排水口,也不再看陈兰,只是低着头,嘴里又开始哼起那首不成调的、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童谣。
那一瞬间的清醒,就像是暴雨夜里的一道闪电,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无尽的黑暗和惊悸。
“不……不……”
陈兰无力地松开手,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卫生间里浑浊的污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脚踝,但她丝毫感觉不到。
她的大脑乱成一团。
念念刚才……是真的清醒了,还是只是在说胡话?
爸爸在下水道里……
这句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剜着她的心。
“不可能的……这绝对不可能……”她喃喃自语,试图用理智去驱散这荒谬绝伦的恐惧。
“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她可能是听到了下水道的声音,胡乱联想的……”
“对,一定是这样。她病了,她说的话不能当真。”
陈兰努力地想说服自己,但那个眼神,女儿那瞬间清明得吓人的眼神,却怎么也挥之不去。那不像是胡言乱语,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她埋藏了十八年的事实。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李伟真的在下水道里,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而且,是死在了自己家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陈兰就吓得浑身发抖。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挣扎着站起来,将李念重新抱回床上,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她逃也似地离开了卫生间,仿佛那个小小的排水口,是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她坐在桌前,双手抱着头,身体不住地颤抖。
雨还在下,雷声已经远去。屋子里只剩下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和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只是女儿的疯话,是巧合,是幻觉。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下水道”?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暴雨的夜晚?为什么偏兰的心里,会如此地不安?
一种她逃避了十八年的、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恐惧,正像这地上的污水一样,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地漫延开来,即将要将她彻底淹没。
05
那一夜,陈兰再也没有合眼。
她就那么枯坐到天亮,脑子里反复盘旋着女儿那句话,以及十八年前丈夫失踪前后的点点滴滴。
她努力地回忆着,想找出任何能支撑或推翻这个可怕猜想的蛛丝马迹。
李伟失踪的那天,也是一个雨天。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带着两岁的念念去医院看病,回来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桌上还放着李伟吃到一半的午饭。他的钱包、钥匙、身份证,所有东西都在,只有人不见了。
她当时以为他只是临时有事出去了,可是一直到晚上,他都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报了案,所有人都来找过,亲戚、朋友、同事,把整个城市都快翻过来了,却连一丝线索都没有。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她好像确实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一股……类似于消毒水和漂白剂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
当时她以为是丈夫在家搞卫生,并没有在意。可李伟不是一个爱干净到会用大量消毒水的人。
还有……还有一种味道。
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味,混杂在消毒水的味道里,若有若无。
十八年来,她从未深思过这些细节。因为她从心底里拒绝去想最坏的可能。她宁愿相信丈夫是离家出走,也绝不愿相信他已经……
“爸爸在下水道里。”
女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陈兰猛地站起身,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一步步走向了卫生间。
雨已经停了,污水也退了下去,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污垢。那个黑洞洞的排水口,像一只嘲弄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她。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她嘴里还在重复着这句话,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做出了反应。
这个老房子的排水系统很陈旧,除了卫生间里那个小排水口,在楼道的公用区域,正对着她家门口的位置,还有一个更大的、用铸铁盖子封住的主排污检修口。
那个铁盖子很重,上面满是锈迹和凝固的污垢,看起来几十年都没有被打开过。
陈兰死死地盯着那个检修口,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蔓延。
她回到屋里,从那个破旧的工具箱里,找出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撬棍。这是李伟留下来的,以前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都是他来修理。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铁棍。
“我只是看看……对,我只是想证明念念是在胡说……”她对着空气,也对着自己,颤声说道。
她走到门口,将撬棍的一端,奋力插进了铁盖的缝隙里。
“嘎吱——”
铁锈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里显得格外刺耳。
盖子纹丝不动。它和地面仿佛已经长在了一起。
陈兰咬紧牙关,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她的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给……我……开!”
她用尽了十八年来积攒的所有力气,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嘶吼。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沉重的铸铁盖子,终于被撬动,翻到了一边!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腐臭和化学药剂味道的恶气,从洞口猛地喷涌而出!
陈兰被熏得连连后退,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强忍着恶心,颤抖着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朝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照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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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检修井下那片粘稠的、黑色的淤泥。
在淤泥的表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反射着手机的白光,一闪一闪。
那是一点微弱的、金属的光泽。
陈兰的心跳骤然停止。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努力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陈兰的瞳孔猛地收缩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