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五点半,天光还未完全撕开城市的夜幕,我身体里的生物钟已经准时响起。蹑手蹑脚地起床,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吵醒了主卧里的儿子魏强和儿媳夏莉,还有我那宝贝孙女玲玲。
在这个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里,我住了五年。从玲玲出生前两个月,我就从自己的老房子搬了过来。这五年,我仿佛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每天围绕着这个三口之家不停地旋转。
厨房里,我熟练地淘米、开火、煮粥。玲玲肠胃娇嫩,夏莉特意嘱咐过,早餐必须是温热软糯的白粥,配上几样清淡的小菜。我一边切着酱瓜,一边回想起夏莉怀孕时的情景。那时候,我真是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伺候,一天五顿饭,不重样地给她做。她想吃城南那家老店的酸辣粉,我便顶着大太阳,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买。她夜里腿抽筋,我整宿整宿地不睡,给她按摩。为此,我还特意取了五万块钱的积蓄塞给他们,说是给未出世的孙女的见面礼。
可似乎我做的再多,也堵不住夏莉那张挑剔的嘴。不是嫌我做的菜咸了,就是说我买的水果不新鲜,要么就是抱怨我打扫卫生有死角。起初,我想着年轻人工作压力大,又是孕期,情绪不稳定,忍忍就过去了。魏强是我儿子,他娶的媳妇,我这个当妈的,总得多担待些。
玲玲上了幼儿园后,我的任务就更重了。早上六点半叫玲玲起床,给她穿衣洗漱,喂她吃完早饭,七点半准时送她去幼儿园。然后我去菜市场买菜,回家打扫卫生,洗一家人的衣服。中午给自己随便做点吃的,下午三点半又得赶去幼儿园接玲玲。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是必不可少的,夏莉和魏强下班回来,要能吃上热乎的饭菜。饭后,我还要陪玲玲玩一会儿,给她洗澡,讲故事,直到把她哄睡着,我这一天才算真正结束。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背渐渐驼了,手也变得粗糙,但我看着玲玲那张酷似魏强小时候的脸,心里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玲玲是我的心头肉,只要她好,我受再多委屈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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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我的付出,夏莉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该是明白的。直到那天下午的到来,我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所以为的“家”,在我儿媳眼里,不过是一家提供免费服务的旅馆。
02
那天是个周五,我刚把玲玲从幼儿园接回来,陪她搭完积木,正准备起身去做晚饭。夏莉和魏强比平时早一些回了家,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我说不出的严肃。
“妈,您先别忙,过来坐一下,我们有事跟您商量。”夏莉坐在沙发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魏强低着头,摆弄着手机,似乎在刻意回避我的目光。我解下围裙,在他们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
“什么事啊,这么严肃?”我笑着问,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夏莉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说:“妈,是这样的。我和魏强最近盘算了一下家里的开销,压力确实有点大。玲玲马上要上兴趣班了,那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还有这房贷,每个月都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我点点头:“是啊,现在养孩子不容易。要是不够,妈这里还有点积蓄……”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夏莉打断了。“妈,我们不是跟您要钱。”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锐利,“我和魏强商量过了,您在我们这儿住了五年,这五年的房租,您看是不是该结一下了?”
“房……房租?”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嗡嗡作响。我看着眼前这个我曾尽心尽力伺候的儿媳,她的脸在客厅的灯光下显得如此陌生而冰冷。
“对,房租。”夏莉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可笑,她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计算器,“我们这地段,您住的这个次卧,一个月租出去至少也得两千块。五年就是六十个月,一共是十二万。妈,咱们是一家人,我也不跟您算那么清,您就给个整数,十万块就行了。”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浑身都在发抖。我不敢置信地看向我的儿子魏强,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可他始终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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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莉,你……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的声音都在颤抖,“我在这里是给你们当保姆的!我一天到晚伺候你们一家三口,接送玲玲,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我哪样没做?你们一分钱没给过我,现在倒反过来问我要房租?”
夏莉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她靠在沙发上,双臂环胸,冷冷地说道:“妈,话可不能这么说。您是玲玲的奶奶,照顾孙女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您是我们家的长辈,我们给您提供住处,难道不应该付房租吗?现在社会上谁家不是这样算的?我们给您免了水电费和伙食费,已经很够意思了。”
“天经地义?”这四个字像四把尖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忍让,在她眼里,竟然只是“天经地义”。
我气得嘴唇发紫,指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03
“我辛辛苦苦在这里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怀孕的时候,是谁端茶倒水,是谁半夜给你揉腿?玲玲刚出生,是谁没日没夜地抱着,让你睡个整觉?我拿自己的养老钱给你们补贴家用,给玲玲买这买那,这些你都忘了吗?”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夏莉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声音拔高了八度:“那又怎么样?那五万块钱,跟这十万的房租能比吗?再说了,那不是您当奶奶心甘情愿给的吗?谁逼你了?您照顾我们,那是您的本分!您要是不想住,可以搬回您自己的老房子去啊,没人拦着您!”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心已经凉透了。我看着一言不发的儿子,这个我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在妻子和母亲之间,他选择沉默,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残忍的态度。
我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身后,夏莉的辱骂声还在继续。
“给脸不要脸的老东西!白吃白住还当自己是功臣了!”
“有本事现在就走啊!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将几件常穿的衣服塞进一个布包里,拿上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跟玲玲告别,我怕看到孩子那双纯真的眼睛,我的决心会瞬间崩塌。
我“砰”地一声摔上大门,将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隔绝在身后。
走在小区的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我回想着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像个傻子一样为这个家付出,结果却换来“天经地义”和十万的房租账单。我觉得自己可笑,更觉得可悲。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我的女儿,方静。
我的心猛地一抽,一阵排山倒海的愧疚感将我淹没。
我真是个混账吗!
儿子结婚,我拿出二十万积蓄给他买房;女儿方静结婚,我却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为由,一分钱都没给。方静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红着眼眶,默默地接受了。
后来方静怀孕,我只托人带去了一千块钱,连一次探望都没有。我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即将出生的孙女玲玲身上。而我那同样怀着孕的女儿,在我心里,竟排不上号。
这些年,方静虽然对我心存芥蒂,但逢年过节,她和女婿也总会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我。只是我们母女之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客气又疏远。
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女儿。这些年,我亏欠她太多太多了。我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却对女儿的辛苦和委屈视而不见。我真是瞎了眼,蒙了心!
04
夜色渐深,我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却照不进我心里的半点温暖。我颤抖着手,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到了女儿方静的电话号码。
犹豫了很久,我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几声,很快就接通了。
“喂,妈?”方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
听到女儿声音的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静静……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
电话那头的方静显然被我吓到了,急切地问:“妈,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您在哪儿?”
我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方静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妈,您别哭了。您现在在哪儿?我去接您,来我家住吧。”
“不,我不去。”我擦了擦眼泪,拒绝了女儿的提议。我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有什么脸面去见她。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把在儿子家的矛盾,再带到女儿家里去。
“妈……”
“静静,你听我说。”我打断她,语气异常坚定,“你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
“妈,您要卡号干什么?我不要你的钱。”
“这是妈欠你的!”我加重了语气,“儿子结婚我给了二十万,你结婚我一分没给,这不公平。这笔钱,我必须补给你。不然,我这辈子都良心不安。”
在我的坚持下,方静最终还是把卡号发了过来。我立刻用手机银行,将我账户里仅剩的二十万零几千块钱,全部转了过去,只给自己留下了几千块的零用。
“静静,钱我转过去了,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是妈欠你的,你必须收下。”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仿佛瞬间被搬开了一半。
“妈,您别这样说……”方静的声音有些哽咽。
“好了,不说这个了。妈想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散散心。”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这些年太累了,我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那您要去哪儿?您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不放心啊。”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我说,“你哥和你嫂子要是给你打电话,你什么都别说,就说不知道。”
挂掉电话后,我关掉了魏强和夏莉的来电提醒。我不想再听到他们的任何声音,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
当晚,我在一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去一个温暖的、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好好地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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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月,我过上了从未有过的自由生活。我去了彩云之南,看了苍山洱海;我去了鹭岛,听了鼓浪屿的涛声。我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风景。起初有些孤单,但慢慢地,我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我不再是“谁的妈妈”,也不是“谁的奶奶”,我只是我自己,一个名叫张玉华的,普普通通的女人。
期间,魏强和夏莉给我打过无数个电话,发过无数条信息,我一概不理。只有方静,我们每天都会通一个简短的电话,报个平安。我能感觉到,我们母女之间的那堵墙,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05
两个月后,我觉得心里的郁结之气散得差不多了,便决定回家。
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我没有先回自己的老房子,而是直接打车去了女儿方静家。我给方静、女婿,还有我的小外孙,都带了许多当地的特产和礼物。
开门的是方静,看到我,她惊喜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妈,您可算回来了!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我笑着拍拍她的背。女婿也热情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小外孙更是“外婆、外婆”地叫个不停,扑到我怀里。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心里暖洋洋的。这,才是家的感觉。
晚饭是方静和女婿一起下厨做的,满满一桌子都是我爱吃的菜。饭桌上,我们聊着我旅途中的趣闻,聊着小外孙在幼儿园的趣事,谁也没有提起魏强和夏莉。那种刻意的回避,反而让我感到一种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温暖。
吃完饭,方静坚持要我留下来住,但我拒绝了。
“妈还是回自己家住得踏实。”我说,“那儿虽然旧了点,小了点,但终归是妈自己的窝。以后妈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我知道,我必须拥有自己的生活和空间,才能真正挺直腰杆。依赖任何人,最终都可能落得和我之前一样的下场。
方静拗不过我,只好开车把我送回了我的老房子。
打开房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房子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但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送走女儿后,我简单地打扫了一下,躺在自己那张熟悉的硬板床上,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晨练的老邻居们,心里盘算着,今天要把屋子彻底打扫一遍,再去超市买点生活用品,我的新生活,就要从今天开始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咚!咚!咚!”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我那些老邻居的风格。我心里有些疑惑,走到门边,通过猫眼向外看去。
只看了一眼,我的心就猛地沉了下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门口站着两位穿着制服的,神情严肃地看着我家的门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