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妈，是我，陈风。”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
“哎，风儿，下班了？吃饭了没有啊？”
陈风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笑着回答：“刚到家，还没吃呢，准备随便下点面条。您呢？吃了吗？”
“我早就吃过了，一个人能吃多少。你可别随便对付，年轻人正是要吃好的时候，不然身体要垮的。” 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陈风推开门，一股出租屋特有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晚风吹散屋里的味道。
“知道了妈，我这不是忙嘛。对了，这个月的生活费我给您打过去了，还是老时间，您记得查一下。”
“又是五千？风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一个人在老家，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钱！你上次给我的还没怎么动呢。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打拼，用钱的地方多，别老是把钱都给我。” 李娟的语气有些急了。
陈风笑了笑，声音放得更柔和了：“妈，您就别操心我了。我工资涨了，现在一个月一万多呢，这五千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您就拿着，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别不舍得花。以前我们吃得苦还少吗？现在该享福了。”
他没有说实话。他的工资确实过万了，但扣除各种费用和高昂的房租后，每个月剩下的也就七千多。再打给母亲五千，他自己只剩下两千多块钱应付一个月的所有开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你这孩子……就是报喜不报忧。你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为了省钱亏待了身体，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您放心吧。” 陈风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母子合影上，照片里的母亲还很年轻，而他，还是个一脸稚气的少年。
“你小时候，为了省几块钱的午饭钱，一个星期都啃馒头，结果饿得胃疼。那事儿妈现在想起来都心疼。” 李娟絮絮叨叨地说着。
“妈，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您怎么还记着。我现在能挣钱了，不会再饿肚子了。您就安心吧。” 陈风的鼻头有点酸。那些贫苦的岁月，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父亲走得早，是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们一起熬了过来。他永远也忘不了，母亲为了给他凑学费，大冬天里还去冰冷的河水里给别人洗衣服，那双手冻得像紫色的胡萝卜。
从那时起，他就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挣大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买一个大大的、温暖的房子，再也不用受苦。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你快去做饭吧，别饿着了。” 李娟似乎也察觉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
“嗯，好。妈，您也早点休息，别老是熬夜看电视。”
挂了电话，陈风从冰箱里拿出一把挂面，又拿了个鸡蛋。晚饭很简单，清汤挂面卧个鸡蛋。他吃得很香，心里却无比满足。他知道，自己离那个梦想，又近了一步。
02
五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五年里，陈风的生活像一台精准的时钟，每个月都重复着同样的轨迹：发工资、转账、然后用剩下的一点钱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公司的同事换了一批又一批，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是一样的：一个有些沉默寡言，但工作能力极强，而且节俭到近乎“吝啬”的男人。
“陈风，下班一起去吃火锅啊？新开了一家，听说味道特别棒！” 同事小王热情地邀请。
陈风抬起头，从电脑屏幕前挪开视线，礼貌地笑了笑：“不了，谢谢，我家里还有点事。”
“又回家？你这家伙，也太宅了吧！二十多岁的人，一点夜生活都没有。” 另一个同事打趣道。
“就是啊，陈风，你不会是偷偷藏了个女朋友吧？”
陈风只是笑笑，不解释。他没法解释。一顿火锅人均一两百，够他吃半个月的晚饭了。同事们换最新款的手机，买名牌的衣服鞋子，而他身上的T恤还是三年前在地摊上买的，领口都洗得有些松垮了。
他不是没有欲望，只是有一个更强烈的目标在支撑着他。
每个月的五号，是他最高兴的日子，因为那天发工资。他会立刻跑到最近的银行，把五千块钱准时汇入母亲那张他早已烂熟于心的银行卡里。
“妈，钱收到了吧？” 每一次，他都会打去一个确认的电话。
“收到了，收到了。风儿，你……” 李娟的话总是开头带着一丝责备，但陈风总能巧妙地岔开话题。
“妈，您最近身体怎么样？降压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吃了，一天都不敢忘。倒是你，我听天气预报说你们那边降温了，你那件薄外套顶不住事，赶紧去买件厚的。”
“哎呀，我天天坐办公室，外面冷不冷的跟我没关系。您就别担心我了。您就说，您那钱够不够花吧？”
“够！怎么不够！我都存着呢，一分都没动。” 李娟的声音有些骄傲，像是在给儿子报功。
陈风心里一暖，嘴上却说：“妈，让您拿着花的，您存着干嘛呀？该花就花，别委屈自己。”
“我有什么好委屈的。等你以后娶媳妇，买房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先给你攒着。”
听到“买房子”三个字，陈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强忍着激动，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您就别操心了，买房子的钱我自己在攒呢。给您的就是给您的。”
挂了电话，他会打开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文档，名叫“梦想家园”。文档里记录着一笔笔数字，从第一个五千，到现在的三十万。
三十万。
陈风看着这个数字，眼睛有些湿润。在这个小城市里，三十万足够支付一套两居室的首付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节衣缩食，终于到了快要看到曙光的时候。
他开始默默地在网上看房，每一个楼盘信息，每一张户型图，他都看得仔仔仔细。他甚至规划好了每个房间的用途，哪个房间给母亲住，采光最好；哪个房间留给自己，可以兼做书房。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母亲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一边择菜，一边哼着小曲的模样。
03
“喂，是陈风先生吗？我是房产公司的顾问小张。”
这天下午，陈风接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电话。
“是我，张顾问，你好。” 陈风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陈先生，您之前在我们这里登记过，说想找一个离市中心公园近，楼层不要太高，采光好的两居室，对吧？”
“对对对！是有的，有合适的房源了吗？” 陈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找这个中介已经快两个月了，之前推荐的几套他都不是很满意。
“是的，有个绝佳的机会！那小区环境特别好，刚有位业主因为急需用钱，要卖一套房子。三楼，总共六楼，不高不矮。南北通透，两个卧室都朝南，客厅还带一个大阳台。最关键的是，价格比市场价低了差不多一成！”
陈风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真的吗？那……那房子有什么问题吗？比如房龄，或者……其他方面？”
“完全没有！房子是六年前的，算是次新房，保养得非常好。业主的孩子要去国外读书，所以才急着卖。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您了，因为您的要求和这套房子实在是太匹配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带您去实地看一下？”
“现在！我现在就有时间！” 陈风几乎是脱口而出。
“呃……您不用上班吗？” 小张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
陈风看了一眼手表，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请假！我马上过去，您在小区门口等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太好了！我等您！”
挂了电话，陈风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匆匆跟部门主管请了个假，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他甚至没等电梯，直接从十八楼的安全通道跑了下去。风在耳边呼啸，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兴奋。
他知道，那个他构想了无数次的家，可能真的要出现了。
房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当小张打开房门，温暖的阳光瞬间洒满了整个客厅时，陈风就知道，就是这里了。他几乎是贪婪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宽敞的客厅，明亮的卧室，干净整洁的厨房，还有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大阳台。
他走到阳台上，外面就是小区的花园，绿树成荫，还有几个老人正在悠闲地散步。
“怎么样，陈先生？我没骗你吧？” 小张笑着说，“这套房子，挂出来不到两天，已经有好几个人来看过了。业主说了，谁先交定金，就卖给谁。”
陈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定金……要多少？”
“五万。”
“好。” 陈风没有丝毫犹豫，“我买了。合同什么时候能签？”
小张被他的果断惊到了，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随时可以！只要您定了，我马上联系业主过来签合同！”
“不过……” 陈风补充道，“我需要先回家一趟，钱……钱不在我身上，在我母亲那里。”
“没问题，这当然没问题！那……您大概需要多久？” 小张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这笔生意飞了。
陈风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老家离这里坐火车要五个小时。
“我今晚就回去，最迟后天，后天我一定带着钱过来签合同！” 他的语气无比坚定。
04
回家的火车上，陈风几乎一夜没睡。
他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城市的灯光和乡野的黑暗交织成一片流动的光影。他的心里，也像这光影一样，交织着激动、忐忑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反复想象着该如何跟母亲开口。
是直接告诉她：“妈，我们有钱买房了”？还是委婉一点，先问问她愿不愿意离开老家，跟自己来城里住？
他甚至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演练了好多遍。他想，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也许会激动得流泪。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们住的那个漏雨的平房。每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母亲就会拿出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来接水，而他，就缩在母亲怀里，听着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不漏雨的房子啊？” 年幼的他曾经这样问。
母亲当时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没有说话。但陈风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
从那天起，“一个不漏雨的家”，就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执念。现在，这个执念终于要实现了。
第二天一早，火车到站。陈风走出车站，贪婪地呼吸着家乡熟悉的空气。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市里最好的商场，给母亲买了一件她念叨了很久却一直舍不得买的羊绒大衣，又买了很多她爱吃的点心。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那个熟悉的巷子口，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院子里，母亲正弯着腰在菜地里拔草。听到动静，她直起身子，看到是陈风，脸上的惊讶立刻变成了巨大的惊喜。
“风儿？你……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李娟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快步迎了上来。
“妈，我回来给您个惊喜。” 陈风笑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公司正好放假，我就回来了。看我给您买了什么？”
“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又乱花钱！” 李娟嘴上埋怨着，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件崭新的大衣，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像是抚摸着什么稀世珍宝。
“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冷。”
进了屋，李娟张罗着给陈风倒水，又要把刚买的点心拿出来。
“妈，您先别忙，坐下，我有话跟您说。” 陈风拉着母亲在桌边坐下，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李娟看他这个样子，也有些紧张起来。“怎么了风儿？出什么事了？”
陈风深吸一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那是他特意找小张要来的新房钥匙模型。
他把钥匙轻轻地推到母亲面前。
“妈，这是什么？” 李娟疑惑地拿起钥匙。
“妈，” 陈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有新家了。”
李娟愣住了，举着钥匙，一动不动地看着儿子。
“我……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有家了。在城里，一个三楼的，有大阳台的，不漏雨的，温暖的家。” 陈风的眼眶红了。
05
李娟的眼睛在一瞬间就模糊了。她颤抖着嘴唇，看看手里的钥匙模型，又看看眼前的儿子，浑浊的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家……我们的……家？”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的，妈，我们的家。” 陈风握住母亲那双布满老茧、因为激动而冰凉的手，“这些年，我每个月给您打的五千块钱，不是给您花的。我就是想偷偷攒下一笔钱，一笔能给我们买个家的钱。”
“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啊！” 李娟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起来，“你怎么这么傻啊！你一个人在外面，那么苦，那么省，就是为了……”
“妈，不苦。” 陈风也哭了，他把头埋在母亲的肩膀上，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只要一想到能和您一起住进新家，我就觉得一点都不苦。什么都值了。”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很久，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来积攒的所有辛酸和委屈，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哭了不知多久，李娟才渐渐平复下来。她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拿起那串钥匙模型，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看不够。
“快，跟我说说，房子是什么样的？大不大？亮不亮？”
“大，也亮！” 陈风来了精神，开始眉飞色舞地描述起来，“两个卧室都朝南，每天早上太阳都能照进来。客厅外面还有一个好大的阳台，以后您可以在阳台上种花、晒太阳。小区里就有花园，吃完饭我能陪您下楼散步……”
他说的那么详细，那么生动，李娟听得入了迷，仿佛自己已经住进了那间屋子。
“好……好啊……真是太好了……” 她不停地点着头，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妈，那笔钱……您都存着吧？” 陈风小心翼翼地问道。
“存着呢！当然存着！” 李娟立刻说，“你每次打给我的钱，我一分都没敢动，全都存在你给我的那张卡里了。我总想着，这是你的血汗钱，得留着给你办大事。”
陈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最后一颗石头也落了地。“那就好。妈，房主急着卖，我们得尽快把首付交了。那张卡……在您那儿吧？”
“在，在呢！” 李娟连忙起身，走到里屋的旧衣柜前，从一堆衣服底下翻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铁盒。她打开铁盒，里面只有一张银行卡。
她把卡交到陈风手里，像是在交付一个沉甸甸的希望。
“风儿，这里面……应该有三十万吧？” 她轻声问。五年，每个月五千，她心里一直默算着这笔钱。
“嗯！加上利息，肯定不止三十万！” 陈风紧紧地攥着那张卡，这张卡片承载了他五年的青春和全部的梦想，“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银行！”
“现在？”
“对！现在就去！” 陈风拉起母亲的手，“我们去把钱取出来，去签合同！我们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
“好！好！我们现在就去！” 李娟也激动得满脸通红。
06
镇上的银行不大，但此刻在陈风眼里，它像一座通往幸福的圣殿。
他搀着母亲李娟，走上台阶。李娟一生节俭，很少踏足这里，此时显得有些局促，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妈，别紧张，就像回家一样。” 陈风笑着安慰她，但自己的心跳也快得像要蹦出胸膛。
银行里人不多，他们很快就排到了一个窗口。
“您好，请问办什么业务？” 柜台里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态度很温和。
陈风将那张承载着所有希望的银行卡和母亲的身份证一起递了进去，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
“你好，我们想……先查一下余额，然后把钱全部取出来。”
“好的，请稍等。” 柜员接过卡和身份证，熟练地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陈风和母亲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
三十万，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终于要在这一刻变成现实了。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取出现金后，就立刻给房产中介小张打电话，让他准备好合同。
“滴滴……” 机器发出几声轻响。
陈风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看到，柜员姑娘脸上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又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甚至重新刷了一遍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