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
李建国对着镜子,笨拙地系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这条领带还是二十多年前结婚时买的,如今已经有些褪色,但被他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镜子里的男人,面容忠厚,眼角已经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和他身上这套半旧不新的西装显得格格不入。那双手,能分辨出十几木材的纹理,能用最简陋的工具打出最严丝合缝的家具,却系不好一条小小的领带。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宾客都要来了,你还在这里丢人现眼!”
卧室门被猛地推开,妻子刘芬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劈面而来。她早已妆容精致,一身量身定制的紫色旗袍将她保养得宜的身材勾勒得风韵十足,耳垂上鸽子蛋大的珍珠耳环,在晨光里闪着傲慢的光。
她上下打量着李建国,眼神里的鄙夷和不耐烦,像针一样扎人。
“早就让你去买套新衣服,非要穿这身破烂!你今天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刘芬的男人,就是个寒酸的木匠吗?”
李建国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把领带又勒紧了一些,低声说:“好了。”
刘芬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身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留下满屋子刺鼻的香水味。
李建国看着镜子里那个沉默隐忍的自己,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西装的内袋。
那里,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那是他准备了二十年的,一份送给妻子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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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宴会厅里,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刘芬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穿梭在宾客之间。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每一个和她碰杯的人,似乎都颇有来头。李建国就像一个与这场合毫不相干的影子,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每当有人问起,刘芬便会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介绍:“哦,这是我们家老李,李建国,我爱人。”然后立刻把话题转到自己优秀的儿子或是成功的事业上。
那些西装革履的客人们,也只是朝李建国投来一瞥,敷衍地点点头,便再无下文。他们眼神里的轻视,和对刘芬的热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建国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棵不会说话的树。
“芬!你今天可真漂亮!”
一个洪亮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一个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名牌西装,手腕上百达翡丽的表盘,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
看到来人,刘芬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和亲昵,是李建国二十年来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光彩。
“志强,你可算来了!就等你这个大忙人了!”刘芬笑着迎上去,极其自然地挽住了男人的手臂。
男人叫王志强,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在所有外人面前,他的身份是刘芬的“闺蜜”的丈夫,是李家的“世交好友”,更是儿子李浩的“干爹”和“人生导师”。
李浩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高薪工作,就是王志强安排的。就连这场婚礼的酒店,也是王志强动用关系,才订到的最豪华的宴会厅。
他对这个家,“恩重如山”。
只有李建国知道,这个男人,是与妻子纠缠了二十年的情夫。
王志强亲热地拍了拍刘芬的手,随即看到了她身后的李建国,他笑着伸出手:“建国兄,恭喜啊!儿子成家立业,你总算可以享清福了。”
他的笑容,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宽容。
李建国伸出那只粗糙的手,和他那只保养得宜的手轻轻一握,没有说话。
这时,新郎官李浩带着新娘过来敬酒。李浩长得不像刘芬,更不像李建国。他身材中等,五官柔和,带着一股书卷气。王志强身高一米八五,面部轮廓硬朗,眼神锐利,和李浩站在一起,更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李建国浑浊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这两个人。
王志强亲热地搂着李浩的肩膀,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浩浩都这么大了。芬,还记得吗?二十二年前,我们从瑞士回来,你才刚查出来怀上这小子。”
刘芬娇嗔地白了他一眼:“记得那么清楚干嘛,都老了。”
“怎么会忘。”王志强意有所指地笑道,“那次去瑞士,对我可是意义重大,要不是为了去那边做‘理疗’,差点就错过了我们浩浩的出生了。”
一句无心之言,却让一旁的李建国,那双一直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的锋芒。
02
时间,倒回一年前的冬天。
北风呼啸,李建国那个位于城郊的木工作坊,四处漏风,冷得像个冰窖。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他那独自居住的八旬老母,摔了一跤,股骨骨折,急需一笔手术费,大概十万块。
李建国一辈子没求过人。他做木工活,挣的都是辛苦钱,刨去日常开销,剩下的都交给了刘芬。他总觉得,男人在外打拼,女人管家理财,天经地义。
那是他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向妻子开口要钱。
“十万?你当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刘芬正对着镜子涂抹着昂贵的面霜,听到这个数字,头都没回,“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家里的钱,每一分都是要留给儿子结婚买房的。你那个死老太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做什么手术?浪费钱!”
刻薄的话,像一把生锈的刀,在李建国的心上来回地锯。
“那是我妈。”他压着火,声音沙哑。
“你妈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前途就不是前途了?”刘芬猛地转过身,指着他骂道,“李建国,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给儿子结婚的钱,我跟你拼命!”
李建国看着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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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作坊里坐了一夜。他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口袋,又找出床底下藏着的私房钱铁盒,全部家当加起来,不到三千块。
绝望之际,他想到了抵押这个他视为生命的老作坊。
就在他四处找人办手续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了刘芬忘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一条微信消息弹了出来,备注是“强”。
“宝贝,那三十万我给你转过去了,喜欢哪个包,随便买。别为了那点小事跟个窝囊废生气,不值得。”
那一瞬间,李建国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知道刘芬和王志强的关系不正常,从二十年前,他就在刘芬的衣服上闻到过不属于自己的烟草味。作为一个男人,他不是没有过愤怒和屈辱。但为了年幼的儿子,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他选择了忍。
他以为,自己的忍耐,至少能换来家庭的表面和平,能换来对儿子共同的爱护。
可这条短信,将他所有的幻想,击得粉碎。
原来,在他的母亲等着救命钱的时候,他的妻子,正拿着另一个男人的钱,去买几十万的包。原来,他这二十年的忍辱负重,换来的不是亲情,而是“窝囊废”三个字的评价。
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冰冷的平静。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作坊。他看着墙上挂着的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一个盘旋了多年的、他一直不敢去触碰的怀疑,如同毒藤般爬满了他的心脏。
第二天,他趁着儿子回家吃饭,偷偷从浴室的梳子上,取下了几根属于李浩的头发,用一张干净的纸包好。然后,他拔下了自己的一根头发。
他将两个样本,放进了一个信封,寄往了省城一家最权威的基因鉴定中心。
半个月后,他收到了回执邮件。
那天,他一个人在作坊里,点开那份PDF文件,看到了结论栏里那行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文字。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平静地关掉电脑,拿起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开始为自己,也为妻子和王志强,精心雕刻一份“新婚贺礼”。
03
婚礼的流程,走到了父母致辞的环节。
刘芬当仁不让地第一个走上舞台。她手持话筒,面带微笑,声音优雅而得体。她感谢了所有来宾,讲述了自己培养儿子的不易与骄傲,言辞间充满了作为一个成功母亲的自豪感。最后,她深情地看着儿子和儿媳,送上了最真挚的祝福。
台下掌声雷动。
“下面,有请我们新郎的父亲,李建国先生,上台致辞!”司仪高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主桌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
李建国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一步一步,走上了那个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舞台。他看起来有些紧张,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引得台下一些宾客发出了窃窃的低笑。
他只是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台下的儿子李浩,那个他叫了二十二年“儿子”的年轻人。
“我……是个木匠。”
李建国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会厅。
“我这双手,一辈子都在和木头打交道。木头,不会撒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直的,弯的,一看便知。”
台下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被他这奇怪的开场白弄糊涂了。刘芬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我做了二十二年的父亲。”李建国继续说道,“今天,我的儿子结婚了。我很高兴。”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作为一个父亲,在儿子开启新生活的时候,我没有什么钱,但给他准备了一份特殊的‘大礼’。这份礼物,我想,不仅要送给我的儿子,更要送给我的好妻子,刘芬女士。”
话音刚落,他从西装的内袋里,缓缓抽出了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他没有在舞台上打开,而是拿着信封,一步一步,走下舞台,穿过满脸错愕的宾客,径直走到了主桌前。
李浩和新娘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爸,您这是……”
李建国没有看他们,他将那个信封,轻轻地放在了儿子的面前。
“浩浩,成家了,就是大人了。有些事,你应该知道真相。”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面向他那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的妻子。
“刘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了二十年的力量,“这份礼物,也是送给你的!感谢你,二十年来的‘辛苦’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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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撕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高高举起!
那是一份DNA亲子鉴定报告!
他翻到最后一页,对着所有人,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念出了那段结论:
“……根据DNA分析结果,送检样本‘李建国’,与送检样本‘李浩’,排除亲生父子关系!”
04
“轰——!”
李建国的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原本喜庆祥和的宴会厅里,轰然炸响!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死寂过后,是海啸般的哗然!
“什么?儿子不是亲生的?”
“我的天,这是真的假的?在婚礼上搞这个?”
“这李建国是疯了吧!这下脸都丢尽了!”
宾客们的议论声,窃窃私语声,手机拍照的咔嚓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羞辱的网。
新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身旁的丈夫,和那个状若疯狂的“公公”。她的父母,更是满脸铁青,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当场掀了桌子。
而事件的中心,新郎李浩,则彻底呆住了。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愣愣地看着那份鉴定报告,又看看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信息。
“爸……你……你在胡说什么……”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然而,此刻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刘芬。
短暂的震惊过后,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迅速被一层冰冷的、淬毒般的愤怒所取代。
她不是愧疚,不是悔恨,而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在她看来,李建国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男人,竟然敢在今天,在她儿子最高光的时刻,用这种最极端、最愚蠢的方式,来报复她,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是对她二十年来,牢牢掌控这个家的权威的,一次不自量力的挑战!
她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李建国面前,周围的压力,宾客们的指指点点,儿子的痛苦,她全都视而不见。此刻,她只想把眼前这个胆敢反抗她的男人,彻底踩进泥里!
“李建国,你闹够了没有!”她的声音尖锐而刻薄,“你就是个疯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你以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伤到我吗?”
她指着李建国的鼻子,毫不畏惧地迎着所有人的目光。
“你是不是觉得,毁了我儿子的婚礼,就能证明你那点可怜的男人尊严了?我告诉你,你今天所做的一切,只会让你自己,成为全城最大的笑话!”
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朝李建国涌来。儿子的眼泪,亲家的怒火,宾客的嘲笑,妻子的辱骂……任何一个,都足以压垮一个普通人。
但他没有垮。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那眼神,平静得让人心悸。
05
看着李建国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刘芬的怒火,燃烧到了极致。
她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鄙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优越感。仿佛是在嘲笑李建国,忙活了半天,只是证明了一件她早就知道的、无足轻重的事实。
她环顾四周,目光在王志强那张略显错愕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变得更加有恃无恐。
她转回头,凑到李建国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随即,她直起身,用一种宣告胜利的姿态,对着已经濒临崩溃的李建国,也对着所有的宾客,将那句淬毒的话,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没错,他说得对!”
“那又怎么样?”
她看着李建国,一字一顿,嘴角挂着冰冷的、胜利者般的微笑。
这句话,是一次公开的承认,更是一次决绝的羞辱。
她等于在告诉所有人:是的,我出轨了,儿子是情夫的,不是你这个窝囊废的。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取其辱,帮我把这个事实,公之于众罢了。
宴会厅里,刚刚才有所平息的议论声,再次鼎沸!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稳坐如山的男人——王志强。
此刻,他就是那个被盖了章的、真正的父亲。
然而,王志强的脸上,却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得意,或者尴尬。
他的表情,非常奇怪。是一种震惊,混合着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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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在所有目光的聚焦下,王志强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李建国,也没有看那个已经快要昏厥的李浩。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刘芬,那个他爱了二十年,也为之付出了二十年的女人。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却像一道旱天里的惊雷,劈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