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正德厂长看到如此整洁有序的车间环境,脸上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笑容。
他拍了拍钱卫东的肩膀,大声赞扬道:“卫东同志,你们小组的车间管理做得非常好!这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车间!给咱们厂争了光!”
钱卫东挺起胸膛,正准备接受更多的表扬。
卓厂长意气风发地转身对一位客户代表说:“王总,我们不仅环境好,设备性能也过硬!来,我给您现场演示一下!”
他指着一台刚刚被精心擦拭过的核心冲压机,对身边的技术员喊道:“小李,启动二号机!”
然而,按下按钮后,想象中的轰鸣并未响起......
01
1987年的秋天,空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
但在红星机械厂的二号机加车间里,永远是一派火热的景象。
巨大的车床旋转时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铣床切割金属时溅起一串串细碎的火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又独特的、属于那个年代工业的味道——机油、铁屑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对于二十岁出头的喻向晚来说,这股味道就是希望的象征。
他刚从三百里外的喻家沟来到这座城市,脱下沾满泥土的解放鞋,换上了崭新的蓝色工服。
能成为这家国营大厂的一名学徒工,是他和全家人的骄傲。
站在轰鸣作响的机器旁,喻向晚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颗尘埃,但心里却涌动着一股使不完的劲儿。
他攥着崭新的工人证,指甲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喻向晚被分到了钱卫东手下的机加三组。
钱卫东四十多岁,是厂里的老资格了,熬了快二十年,才当上这个不大不小的组长。
他身材不高,微微有些发福,总喜欢把手背在身后,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手下的工人们。
喻向晚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他只知道一个最朴素的道理:要想被人看得起,就得比别人更能吃苦。
于是,他成了整个车间里最勤快的那个人。
每天天不亮,他就第一个来到车间,把自己的工位和周围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
老师傅们换下来的废料,他抢着去清理。
谁的机器旁边有机油滴落,他不用人说,就主动拿锯末去吸干。
午休的时候,别人聚在一起抽烟聊天,他却拿着一块破布,默默地擦拭着自己负责保养的那台旧车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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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自己的勤奋会换来认可和接纳。
然而,他这种“愣头青”式的埋头苦干,在组长钱卫东的眼里,却显得格外刺眼。
钱卫东的管理哲学里,最重要的一条是“平衡”。
大家都按部就班,不多干也不少干,这才是他乐于见到的稳定局面。
喻向晚的出现,像一条鲶鱼,搅乱了这潭平静的水。
他的勤快,无形中衬托得组里其他老油条们有些懒散。
有好几次,车间主任路过,都特意指着喻向晚的工位夸奖三组卫生搞得好。
这本是好事,可听在钱卫东耳朵里,却变了味。
他觉得,这个农村来的小子,是在故意表现自己,想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于是,钱卫东开始有意无意地“敲打”这个新人。
“小喻啊,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法嘛。”
一次早会上,钱卫东端着搪瓷缸,慢悠悠地吹着热气,眼神却瞟着喻向晚。
“咱们是集体作业,不是个人英雄主义,你一个人把活都干完了,让老师傅们干什么去?”
他话音一落,周围几个老工人立刻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喻向晚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不明白,多干点活,怎么就成了错误。
可他不敢反驳,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手里的抹布攥得更紧。
这天下午,下班的电铃声像往常一样,尖锐而急促地响彻了整个厂区。
工人们如释重负地脱下油腻的手套,说笑着走向更衣室,准备去食堂吃上一口热乎的晚饭。
车间里的机器一台台停止了轰鸣,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喻向晚也擦了擦额头的汗,准备收拾东西下班。
“喻向晚,你等一下。”
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组长钱卫东。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老工人。
“组长,有事吗?”喻向晚有些局促地问道。
钱卫东没直接回答他,而是用皮鞋尖踢了踢地上一块不起眼的油污,皱起了眉头。
“你看看,这叫什么?咱们车间的卫生评比,次次都是倒数,就是因为有这些死角!”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喻向晚。
“今天厂里开会,领导又批评我们了,说咱们二号车间是脏乱差的典型。”
钱卫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天一早,卓厂长要亲自带人来视察,要是再看到这个样子,我这个组长的脸往哪搁?”
周围的工友们都停下了脚步,同情地看着喻向晚,但没人敢出声。
他们都清楚,钱卫东这是在借题发挥,故意找茬。
车间的卫生状况十年如一日,什么时候因为这个留过人?
喻向晚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预感到了什么。
“所以……”钱卫东拉长了语调,终于图穷匕见。
“今天晚上,你就别回去了。”
他用手指在空旷的车间里划了一个大圈。
“把整个车间,里里外外,角角落落,给我彻底清扫一遍。”
为了强调任务的艰巨性,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记住,不光是地面,所有的机器,都要给我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话一出,连看热闹的老工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诺大的车间,少说也有上千平米,堆满了大大小小几十台机器,让一个人一晚上弄完,这根本就不是人能干的活。
这已经不是敲打了,这是明晃晃的刁难。
“组长,这……我一个人……”喻向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怎么?你不愿意?”钱卫东眼睛一瞪,“年轻人,吃点苦就叫唤?厂里要你来是干活的,不是来享福的!”
“你要是不想干,现在就可以打报告走人,我们红星厂不养闲人!”
一顶“不想干就走人”的大帽子扣下来,彻底堵死了喻向晚所有的退路。
他知道,自己不能走。
他走了,家里人怎么办?弟弟妹妹的学费怎么办?
他只能低下头,像一棵被狂风压弯的野草。
“我……我干。”
从牙缝里挤出的三个字,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不甘。
钱卫东满意地哼了一声,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
他背着手,带着他那几个“亲信”,头也不回地走了。
巨大的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上,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热闹的下班人潮和温暖的家,门内,是冰冷的机器和独自一人的喻向晚。
空旷的车间里,只剩下几盏昏黄的照明灯还亮着,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显得无比孤单。
他看着满地的油污和铁屑,看着那一台台如同钢铁巨兽般的机器,眼圈一瞬间就红了。
02
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喻向晚终究没有让它掉下来。
他是个不服输的人。
村里的老人都说,向晚这孩子,脾气就像山里最犟的牛。
他用力地用手背抹了把脸,心里那股子倔劲儿涌了上来。
不就是打扫卫生吗?
不就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吗?
我偏要干,不但要干,还要干得比所有人都好,干得让你钱卫东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团火,驱散了他心中的寒冷和无助。
他脱下还算干净的外套,整齐地叠好放在一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开始了他一个人的战斗。
第一步,是清扫地面。
他找来车间里最大的那把竹扫帚,开始从车间的东头扫到西头。
地上的铁屑很重,扫起来格外费力。
经年累月积压下来的灰尘,被扫帚一扬,在灯光下弥漫开来,呛得他不停地咳嗽。
一个来回下来,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鼻孔里和嘴里全都是灰尘的味道。
扫完一遍,地面上的浮灰和杂物被清理干净了,但那些顽固的油污,依旧像一块块丑陋的牛皮癣,牢牢地粘在水泥地上。
第二步,是拖地。
喻向晚找来两个大铁皮水桶,去水房接满了水。
水桶很沉,他只能一摇一晃地往前挪,水洒了一路,也打湿了他的裤腿。
他拿着又大又沉的拖把,开始和那些油污作斗争。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根本行不通。
拖把沾了水,再沾上油污,只会把地面弄得更花,像一张大花脸。
怎么办?
喻向晚没有放弃,他想起了在老家,母亲清洗灶台油垢的方法。
他找来一袋洗衣粉,倒了小半袋在水桶里,又找来一块废弃的钢丝刷。
他索性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提着水桶,一小块一小块地清理。
先用水把油污浸湿,然后撒上洗衣粉,再用钢丝刷用尽全力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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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啦……呲啦……”
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水泥地很粗糙,很快就把他的膝盖磨得生疼。
钢丝刷也很硬,没刷多久,他的手掌就被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可他就像没感觉到一样,只是机械地、重复地做着手上的动作。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午夜。
厂区里早已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狗叫,才证明这个世界不是完全静止的。
喻向晚已经记不清自己换了多少桶水,也记不清自己跪着挪动了多远。
他只知道,当他站起身来,捶着酸痛的后腰时,身后那片被他清理过的地面,已经露出了水泥原本的青灰色,在灯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那光,仿佛是对他辛苦付出的最好奖赏。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他真想就这么躺下,好好地睡一觉。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静静矗立的机器时,钱卫东那句“连机器都要擦得干干净净”的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不行,还没干完。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重新打了一桶清水,找来几块还算干净的抹布,走向了那些钢铁巨兽。
这些机器,是工人们的“吃饭家伙”,也是工厂的心脏。
平时,大家只会擦拭操作台和一些关键部位。
但喻向晚觉得,这不够。
要干净,就要彻彻底底。
他爬上一台巨大的车床,用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机身上的每一个部件。
导轨、刀架、变速箱外壳……他擦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机器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泥,那是机油和灰尘混合的产物,又粘又滑。
一块抹布很快就变得乌黑,他只能下到地面,在水桶里反复清洗,直到水变得浑浊不堪,再重新去换一桶。
他甚至细心地擦拭着机器的电控箱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按钮、开关。
在他朴素的认知里,这些地方也属于“机器”的一部分。
他看到那些按钮的缝隙里塞满了灰尘,就用一根小木棍,一点一点地把污垢挑出来,再用湿抹布擦拭干净。
在他看来,用水擦洗,是能最快、最彻底地去除污垢的方法。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老旧的设备,许多线路已经开始老化,绝缘层也变得脆弱。
更不知道,在厂里不成文的安全规定里,带电的控制部分是绝对严禁直接用水清洗的。
而那个一心只想给他立威的钱卫东,在下达那个模棱两可的命令时,早已把这项重要的安全常识抛在了脑后。
喻向晚只是单纯地、固执地,想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
他擦完一台,又走向下一台。
铣床、钻床、冲压机……
整个车间里,回荡着抹布摩擦金属的“沙沙”声,和水滴落在地面的“滴答”声。
他的手臂早已酸痛得抬不起来,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机器上,又被他用抹布轻轻拭去。
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当喻向晚擦完最后一台小钻床的最后一个角落时,他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靠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
放眼望去,整个车间已经焕然一新。
地面干净得能倒映出灯光的影子,几十台机器擦拭得油光锃亮,在晨曦的微光中,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仿佛一支整装待发的钢铁军队。
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涌上心头。
他觉得,自己这一晚上的辛苦,值了。
眼皮越来越重,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就这样靠着墙角,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他的梦里,他仿佛看到了厂长赞许的目光,和钱卫东惊讶得说不出话的表情。
03
“我的天哪!这是咱们车间?”
早上七点半,早班的工人们陆续走进了二号车间。
当第一个工人推开沉重的铁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脱口而出。
他的惊呼声,引来了更多的人。
很快,车间门口就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像看西洋镜一样,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还是他们那个熟悉的、总是带着一层油腻感的车间吗?
水泥地面干净得发亮,走在上面都怕留下脚印。
那些平日里看起来灰头土脸的机器,此刻一台台都精神抖擞,油光锃亮,仿佛是刚刚出厂的新设备。
空气中,那股常年不散的机油味,也被一股淡淡的、带着水汽的清新所取代。
“这……这是谁干的?”有人忍不住问道。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蜷缩在墙角里、睡得正香的喻向晚。
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衫,几乎被汗水和污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脸上还带着几道黑色的油污。
可在此刻所有人的眼中,这个狼狈的年轻人,身上却仿佛带着光。
大家瞬间就明白了昨晚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车间里议论纷纷。
“这小子,是个狠人啊!”
“钱组长这回可真是碰到硬茬了,这活干得,简直绝了!”
“一个人一晚上干成这样,这得是多大的毅力?”
之前那些看热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工人们,此刻的眼神里,只剩下了惊讶和敬佩。
他们看向喻向晚的目光,再也不是看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而是看一个值得尊重的同事。
钱卫东夹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公文包,打着哈欠走进了车间。
他昨晚睡得很好,心里还在盘算着今天该如何继续“教育”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喻向晚。
可当他踏入车间的一瞬间,整个人也愣住了。
眼前这干净得不像话的场景,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训斥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走到一台车床前,用手指在上面摸了一下,居然没有沾到一丝灰尘。
这……这小子是怎么办到的?
他的心里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一种莫名的得意所取代。
不管这小子是怎么干的,他毕竟是自己手下的人。
这活干得越漂亮,不就越能显得他这个组长领导有方吗?
想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威严,对着周围的工人哼了一声,算是对眼前这一切表示了“勉强”的认可。
就在这时,车间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身穿中山装、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红星机械厂的厂长,卓正德。
他身后跟着的,是几位从省城来的重要客户和技术专家。
原来,厂里最近正在争取一笔能让工厂起死回生的大订单,对方对生产环境和设备状况要求极高。
这次视察,直接关系到这笔订单的成败,也关系到全厂几百号工人的饭碗。
全厂上下,都对此高度重视。
卓正德厂长本来还有些忐忑,他知道二车间的状况一向不太理想。
可当他走进车间,看到眼前这焕然一新、堪比样板车间的景象时,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脸上立刻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笑容。
他大步走到钱卫东面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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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东同志,你们小组的车间管理做得非常好!这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车间!给咱们厂争了光!”
这突如其来的表扬,让钱卫东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挺起胸膛,腰杆都直了几分。
“谢谢厂长表扬,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他大言不惭地把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
卓厂长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意气风发地转身对身边一位西装革履的客户代表说。
“王总,您看,我们不仅环境好,设备性能也过硬!来,我给您现场演示一下!”
客户代表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很感兴趣。
卓厂长的目光在车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他指向了最靠近他们、也是被擦拭得最亮的一台核心冲压机。
那正是喻向晚花费了最多心血清洗的机器之一。
他满怀信心地对身边的技术员小李喊道:“小李,启动二号机,让贵客们看看咱们的生产力!”
技术员小李立刻上前,熟练地打开了电闸,脸上带着职业的自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台锃亮的冲压机上。
钱卫东的下巴微微扬起,准备迎接客户们惊叹的目光和厂长更多的赞许。
小李的手指,稳稳地按下了绿色的启动按钮。
然而,预想中的机器轰鸣声并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滋啦啦”刺耳的电流声,一股呛人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冲压机的电控箱里猛地爆出一团耀眼的电火花,随即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青烟。
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整个车间的照明灯瞬间熄灭,所有设备戛然而止,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
卓厂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