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爸，我……我就考了61分。” 小宇把揉得皱巴巴的试卷递过去，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他爹的眼睛。
老周一把接过试卷，看都没看分数，直接揣进兜里，洪亮的声音在不大的客厅里回荡：“61分？及格了啊！走，儿子，下馆子去！今天爸给你庆祝！”
小宇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一旁的妈妈也愣住了：“他爸，你没糊涂吧？”
“我清醒得很！” 老周拍着胸脯，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我儿子及格了，比考100分都值得高兴！这顿饭，必须吃！”
01
夜幕降临，城市里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将“滋味轩”三个大字照得格外显眼。这家馆子是附近出了名的人气旺，价格也实在，是老周一家偶尔“改善生活”的首选之地。
“老板，老样子，一个锅包肉，一个地三鲜，再来个排骨炖豆角，米饭三碗！” 老周熟络地冲着后厨喊道，然后满意地坐回座位上，看着对面依然有些拘谨的儿子周宇，和身边带着一丝忧虑的妻子李梅。
“他爸，你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李梅压低了声音，用胳膊肘碰了碰丈夫，“儿子就考了个61分，你倒好，还兴师动众地跑出来吃饭，这要是让邻居知道了，不得笑话死咱们。”
“笑话啥？我儿子凭本事及格，怎么就不能庆祝了？” 老周不以为然，他拿起桌上的热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我问你，小宇这段时间为了这个期末考试，是不是天天学到半夜？周末补习班一个没落下，连他最喜欢的篮球都没碰过？”
李梅一时语塞，点了点头：“是……是这么回事，孩子确实努力了。”
“这不就得了！” 老周一拍大腿，“努力了，有进步，这就比什么都强。上次他才考了49分，这次61，进步了12分呢！这12分，比那从98考到100的2分，含金量高多了！儿子，你说是不是？”
周宇一直低着头，手指在桌子底下搅着衣角。听到爸爸的话，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里闪着一丝光：“爸，我……我真的以为你会骂我。”
“骂你干什么？” 老周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爸知道你尽力了。这人啊，就像弹簧，你压得太紧，它会断的。爸不求你非得当什么学霸，考什么清华北大。爸就希望你啊，每天开开心心的，身体健健康康的，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老周叫周建国，今年四十六，是个开了二十多年出租车的老司机。他的人生哲学，就跟他的车一样，讲究个“稳”字。年轻时也曾有过梦想，想过要出人头地，但生活的风霜早就磨平了他的棱角。他见过太多为了名利奔波，最后把身体搞垮，把家庭搞散的人。到了这个年纪，他觉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实在。
妻子李梅在一家超市当理货员，想法就实际得多。她总觉得，儿子是他们家唯一的希望，只有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才能不像他们夫妻俩一样，一辈子这么辛苦。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这社会，竞争多激烈啊。” 李梅叹了口气，给儿子夹了一块刚上来的锅包肉，“小宇，你也别光听你爸的。学习还是不能放松，咱们这次是及格了，可离班里那些好学生，还差得远呢。”
“妈，我知道了。” 周宇小声应着，把那块酸甜酥脆的锅包肉塞进嘴里，心里五味杂陈。爸爸的理解让他感动，妈妈的担忧也让他感到了压力。
“哎，吃饭吃饭，别说这些不开心的。” 周建国打断了妻子的话，“今天就是庆祝咱们儿子进步的日子！来，小宇，多吃点排骨，补补脑子，明天继续努力！”
一家三口在这家热闹的小饭馆里，围绕着一张61分的试卷，吃了一顿气氛有些奇特的庆功宴。周建国不断给儿子夹菜，说着自己年轻时的趣事，努力营造着轻松的氛围。而周宇，也在爸爸的鼓励下，慢慢放下了心中的包袱，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02
第二天一大早，周建国哼着小曲儿，开着他的出租车穿梭在城市的早高峰里。昨晚那顿饭吃得他心里舒坦，他觉得自己的教育理念得到了完美的实践。车上的广播正放着早间新闻，讨论着当下年轻人的“内卷”和“躺平”。
“说得太对了！” 周建过一脚刹车，稳稳地停在红灯前，忍不住对着广播自言自语，“现在的孩子压力太大了，一个个都逼成了小大人，哪还有个童年的样子。像我们家小宇，就得让他慢慢来，顺其自然。”
就在这时，车载蓝牙响了起来，是他多年的老伙计，同样开出租的王师傅。
“喂，老周，干嘛呢？听你这动静，拉着客呢？” 电话那头传来王师傅爽朗的笑声。
“没呢，等红灯。怎么了老王？”
“我跟你说个事儿，我儿子，就那个淘气包，这次期末考了个全班第三！你敢信？我老婆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今天一大早就去庙里还愿了，说要给他报个奥数班，冲刺一下市里的竞赛！” 王师傅的语气里充满了炫耀和骄傲。
周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行啊你老王，儿子这么争气，恭喜恭喜啊！”
“哎，争气啥啊，就是运气好。” 王师傅嘴上谦虚着，但那股子得意劲儿谁都听得出来，“对了，你家小宇呢？这次考得怎么样？”
“我家小宇啊，” 周建国顿了顿，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被老王比下去，“他……他也进步了，进步挺大的。”
“进步就好，进步就好！” 王师傅也没多问，又聊了几句别的就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周建国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他不是嫉妒老王，就是觉得有点堵得慌。他告诉自己，每个孩子都不一样，不能比。但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更优秀一点呢？他昨晚的那些豪言壮语，此刻在老王儿子的“全班第三”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开着车，路过市里最好的那所重点中学，看到校门口那些穿着整洁校服、背着沉重书包、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学生们，心里更是百感交集。他想，如果小宇也能进这样的学校，那该多好。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想什么呢！”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周建国的儿子，只要健康快乐，比什么都强。”
他换了个音乐电台，想让欢快的旋律冲淡心里的那点烦闷。车子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奔向下一个目的地。他不知道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家里悄然酝酿。
03
中午，李梅正在超市的仓库里盘点货物，手机突然响了，是儿子班主任张老师打来的。李梅心里“咯噔”一下，老师一般不会在上班时间主动联系家长，除非是孩子在学校出了什么事。
她赶紧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接起电话，语气有些紧张：“喂，张老师您好，我是周宇的妈妈，是小宇在学校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张老师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还算客气：“周宇妈妈您好，打扰您工作了。是这样的，关于这次期末考试的数学成绩，我们这边出了点状况。”
“状况？什么状况？是小宇的成绩……” 李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您别紧张，” 张老师安抚道，“不是什么坏事。是昨天发下去的试卷，我们有道大题的评分标准出了点问题，教研组今天开会统一了标准，所以需要把所有试卷收上来，重新批改和计分。”
李梅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有些奇怪：“重新计分？那……会影响很大吗？”
“对大部分同学影响不大，可能就是一两分的浮动。但有几个同学，包括周宇，可能分数变化会比较明显。所以想跟您说一声，让周宇今天务必把数学试卷带回学校。” 张老师解释道。
“哦，哦，好的好的，我马上下班就跟他说，肯定让他带回去！” 李梅连声答应着。
挂了电话，李梅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重新计分？分数变化会比较“明显”？这对小宇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如果分数能高一点，哪怕就高个三五分，那也算是意外之喜。可万一……万一要是比61分还低呢？那昨晚那顿“庆功宴”，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吗？
李梅越想心里越乱，手里的活也干不下去了。她匆匆跟主管请了个假，提前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到周宇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茶几上还放着吃了一半的薯片。看到儿子这副悠闲的样子，李梅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周宇！作业写完了吗？就在这看电视！”
周宇被吓了一跳，赶紧关掉电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妈，我……我写完了。”
“写完了就不知道看看书，复习一下功课吗？就知道看电视！” 李梅的语气十分严厉，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接着说，“你数学老师刚才打电话来了，说你们的试卷要重新批改，让你今天必须把卷子带回学校！”
听到这话，周宇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妈……我……”
“你什么你！卷子呢？赶紧拿出来！” 李梅催促道。
周宇磨磨蹭蹭地回到自己房间，从书包里翻出了那张皱巴巴的数学试卷。他看着上面那个鲜红的“61”，心里忐忑不安。他其实知道，自己有道大题的解题步骤是完整的，但结果算错了一个小数点，老师直接给判了零分。如果按照步骤给分的话，他至少还能拿回七八分。可他也害怕，万一老师发现其他地方还有错误，分数反而会更低。
他把试卷递给妈妈，李梅一把抢了过来，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虽然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函数和几何图形，但她能看懂上面的红叉和分数。
“你说，这张卷子，到底是能加上分，还是减掉分啊？” 李梅拿着试卷，像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焦急地问儿子。
周宇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母子俩相对无言，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昨晚庆祝及格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分数的深深忧虑。
04
傍晚，周建国开着车回家，心情比早上好了不少。跑了一天车，拉了好几个大单，收入不错。他寻思着晚上回家可以跟老婆孩子吹嘘一下自己的“战绩”。
然而，一推开家门，他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客厅里没开灯，妻子李梅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儿子周宇则站在一旁，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怎么了这是？” 周建国换着鞋，随口问道，“一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谁惹你们了？”
没人回答他。
周建国走到客厅，打开了灯，这才看清妻子手里拿着的，正是昨天那张数学试卷。
“一张破卷子，还看上瘾了？” 他开玩笑地说着，想缓和一下气氛，“不都说好了嘛，翻篇了，咱们儿子以后继续努力就是了。”
“翻篇？” 李梅冷笑一声，把试卷“啪”地一下拍在茶几上，“说得轻巧！我问你，周建国，你昨天是不是觉得你儿子及格了，特别有面子，特别为你那套‘快乐教育’的理论长脸？”
周建国被妻子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一头雾水：“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为儿子高兴，有什么不对吗？”
“高兴？我看你是高兴得太早了！” 李梅站起身，指着试卷，声音也拔高了八度，“老师今天打电话来了，说这卷子判错了，要收回去重改！现在全家人都跟着你提心吊胆，万一分数比61还低，我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周建国这才明白过来，他拿起试卷看了看，又看了看一脸委屈的儿子，心里大概有了数。他没有像妻子那样激动，而是走到儿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问：“小宇，跟爸说实话，你觉得这次重改，分数大概会怎么样？”
周宇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小声说：“我……我觉得应该会高一点。有一道大题，老师没给我步骤分……”
听到这话，周建国心里顿时有了底。他转过身，看着妻子，语气平静地说：“你听到了？儿子说能高。再说了，就算低了又怎么样？不还是我儿子吗？天能塌下来？”
“你！” 李梅被丈夫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气得说不出话来，“周建国，我真是受够你了！你能不能为这个家，为儿子的前途多考虑考虑？别整天就知道说那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
“我怎么没考虑了？” 周建国的火气也上来了，“我起早贪黑地开车，是为了谁？我不就是想让你们娘俩过得好一点吗？但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上我儿子的身心健康重要！我不想把他逼成一个考试机器！”
“你这是借口！是为你自己的不作为找借口！”
“我这是爱！你懂不懂！”
夫妻俩的争吵声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周宇站在中间，手足无措，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母因为自己的学习问题吵得这么凶。他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能考得好一点，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客厅里的争吵。是李梅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张老师”三个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那部小小的手机上，客厅里死一般地寂静，只剩下手机铃声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05
李梅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并打开了免提。
“喂……张老师。”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周宇妈妈您好，这么晚还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张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比中午时要轻快一些，“试卷我们已经全部重新批改完了，我现在跟您说一下周宇的最终成绩。”
周建国和周宇父子俩，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电话那头，张老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些许歉意的语气说道：“周宇妈妈，首先要跟您和孩子道个歉。由于我们老师批改时的疏忽，确实漏判了周宇同学一道大题的步骤分。另外，还有几处小的计算错误，之前也扣分过重了。”
听到这里，李梅的心稍微放下来一点，看来分数确实是高了。她看了一眼丈夫，周建国也向她投来一个“看吧，我说的没错”的眼神。
“那……张老师，小宇最后到底考了多少分啊？” 李梅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这两秒钟，对于周家三口人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张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古怪和复杂，既像是在宣布一个好消息，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周宇妈妈，您做好心理准备。” 张老师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周宇的数学最终成绩，不是61分。我们核对了好几遍，确认无误……他的真实分数，是……”
张老师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电话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好像是有人在旁边跟他说话。周家三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张老师？张老师您还在吗？” 李梅焦急地对着手机喊道。
过了好一会儿，张老师的声音才再次传来，但这一次，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
“周宇妈妈，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我现在不能在电话里跟您说分数了。这件事……可能已经不只是改分数那么简单了。您和周宇爸爸，明天能不能立刻来学校一趟？我们需要当面谈。而且，最好……最好别让孩子知道我们通话的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