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胸膛里积攒了三年的恨意与委屈,在这一刻如火山般喷发。
她看着我,泪水决堤,嘴唇颤抖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辩解。
良久,她只说了一句话。
那一句话,让我瞬间坠入冰窟,比我在狱中度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寒冷。
原来,我以为的背叛,根本不是这个故事里最残忍的部分。
01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空气里总是混杂着煤烟、汗水和一种蠢蠢欲动的味道。
我叫陈劲,二十一岁,在市里的红星机械厂当一名钳工。
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只当一个钳工。
自行车“嘎吱嘎吱”地穿过老旧的巷子,后座上的林月轻轻搂着我的腰。
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拂过我的后颈,痒痒的,像小猫的爪子。
“阿劲,慢点骑。”她的声音又轻又软。
我咧嘴一笑,脚下蹬得更欢了。
“慢不了,林月,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得快点奔!”
自行车停在她家筒子楼下,我从军绿色的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大团结”,塞进她手里。
“拿着,这是这个月的。”
林月吓了一跳,像捧着烫手的山芋,慌忙要推回来:“这么多!阿劲,你这……太危险了。”
我抓住她的手,把钱又塞了回去,眼神灼热地看着她。
“危险什么?现在都说要搞活经济,我这叫响应号召。”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月,再等我半年,最多半年,我就能凑够钱,去买城东新盖的商品房。到时候,我们就结婚,让你住进有抽水马桶和阳台的大房子。”
林月的眼眶红了。
她没再拒绝,只是把钱紧紧攥在手里,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既为我高兴,又在为我担心。
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爱林月,爱到骨子里。我想给她最好的生活,而靠着工厂那点死工资,一辈子也别想。
我脑子活,胆子大。
改革的春风刚刚吹进我们这座内陆小城,很多人还在观望,我已经嗅到了钱的味道。
我辞掉了铁饭碗,让厂里所有人都骂我是傻子。
然后,我揣着全部家当,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在广州,我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里的人穿着喇叭裤,扛着巨大的录音机招摇过市,街边的小摊上摆满了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我用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搭上了一个在海关有点“路子”的远房亲戚。
从他手里,我拿到了一批香港过来的电子表和三洋牌的卡带录音机。
回到我们小城,这些东西就是稀世珍宝。
一块在南方只要三十块的电子表,我转手就能卖到一百。
一台录音机,利润更是翻着倍地往上涨。
我不敢声张,只在熟人圈子里偷偷地卖。
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我的口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鼓了起来,每次见到林月,我都能掏出厚厚一沓钱。
我看着她从最初的惊恐,到后来的担忧,再到最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也开始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我们一起去看过城东的商品房,隔着工地围墙,林月指着一栋快要封顶的楼说:“阿劲,要是能住在六楼就好了,那里阳光最好。”
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好,就六楼!等我!”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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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就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能凭着自己的胆识和头脑,抓住命运的缰绳。
直到有一天,缰绳断了。
那是一个傍晚,我和一个大客户约在郊区的一个废弃仓库交易。
对方是市里一家大单位后勤科的,一次就要十台录音机,说是单位发福利。
这是一笔大单,做成了,买房的首付就彻底够了。
我兴奋地带着我所有的存货,骑着借来的三轮摩托车赶了过去。
仓库里,昏黄的灯泡下,对方点着钞票,我清点着货物。
空气中弥漫着金钱和喜悦的味道。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仓库的大铁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刺眼的手电筒光束晃得我睁不开眼。
“不许动!我们是工商联合执法队的!全部蹲下!”
七八个穿着制服,戴着红袖章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严肃的中年男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人赃并获,我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我的手腕,那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被粗暴地推搡着往外走。
就在我被押出仓库门口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
林月就站在不远处的人群外围,她穿着我给她买的白色连衣裙,在混乱昏暗的暮色里,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的小白花。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在微微发抖,眼睛里全是惊恐和绝望。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用尽全身力气,冲她嘶吼了一声:“等我!”
她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滚落。
我被推上了一辆吉普车,车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
窗外,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和我那即将实现的、关于未来的所有美梦一起,消失在了尘土里。
02
那一年,我因“投机倒把罪”,数额巨大,被判入狱三年。
宣判的那天,我没有看到林月。
我被剃了光头,换上了囚服,成了一串长长的编号中的一个。
号子里的日子,是灰色的。
墙是灰的,床是灰的,饭菜是灰的,连天空好像也是灰的。
每天都是无休止的劳动,和机械的重复。
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最磨人的是精神上的煎熬。
那种与世隔绝,被时代抛弃的感觉,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你的心脏。
唯一的色彩,来自林月的信。
第一封信是在我入狱一个月后收到的。
熟悉的娟秀字迹,看得我热泪盈眶。
她说她很好,让我不要担心她。
她说她相信我不是坏人,只是运气不好。
她说她会等我,不管多久。
我把那封信看了无数遍,晚上睡觉都压在枕头底下。
在那个绝望的地方,这封信就是我的圣经,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之后的每个月,我都能收到她的信。
信里的内容渐渐少了安慰,多了些生活的琐碎。
她说她找了一份在供销社当售货员的工作。
她说她母亲身体不好,经常咳嗽。
她说天气转凉了,让我在里面注意身体,有没有厚衣服穿。
我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她的孤独和无助,我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我只能在回信里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话:“等我!我出去一定好好补偿你!”
然而,就在我入狱的第七个月,一切都变了。
我没有收到林月的信。
我安慰自己,可能是邮局耽搁了。
第八个月,还是没有。
第九个月,依然杳无音信。
我开始慌了。
我求管教干部帮我往她家的地址寄信询问,得到的回复是,查无此人。
我的世界,那片唯一的彩色,彻底变成了灰色。
她怎么了?她出事了吗?她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翻滚,每一个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最不敢想的那个念头是:她不等我了。
不,不可能!林月不是那种人!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一定有苦衷。
这个信念成了我新的,也是最后的精神支柱。
我开始拼命地表现,最苦最累的活我都抢着干,只为了能争取减刑,能早一天出去。
我要出去找到她,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在手指的缝隙间,在磨破的劳保手套上,在日复一日的汗水中,被熬成了岁月。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
当我拿着一张释放证明,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铁门时,刺眼的阳光让我恍如隔世。
我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里面没有了监牢里那种发霉的味道。
我换上了家人送来的新衣服,手里攥着几十块钱。
站在熟悉的街头,我却像个外来者。
街道变宽了,路边多了很多我没见过的高楼。
最刺眼的是,到处都是挂着“个体户”招牌的小店,卖着五花八门的商品。
我看到一个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台索尼随身听,耳机线塞在耳朵里,摇头晃脑地走过。
那神情,和我当年何其相似。
世界仿佛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曾因此身陷囹圄的“罪过”,如今成了光明正大的“事业”。
我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
但我顾不上感叹时代的变化。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林月。
我几乎是跑着冲向她家所在的筒子楼。
那栋熟悉的,漆皮剥落的苏式小楼还在。
楼下的那棵老槐树也还在。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来到她家那扇熟悉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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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该怎么跟她说话?第一句说什么?
她看到我,会是怎样的表情?惊喜?还是……
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来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妈,我认得她,是王婶。
王婶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我。
“哎哟!你……你是陈家那小子?陈劲?”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婶,是我,我回来了。”
王婶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惊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人没事就好。”她干巴巴地说了两句。
我终于鼓起勇气,指了指身边紧闭的门,声音有些发颤:“王婶,林月……林月她在家吗?”
王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她避开我的目光,支吾道:“林月啊……他们家,早就不住这儿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搬走了?搬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王婶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小陈啊,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吧。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好日子。”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哀求道:“王婶,你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她去哪儿了?”
王婶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只好说了实话。
“她……她结婚了。”
轰隆!
我的世界,天塌地陷。
结婚了……
结婚了……
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脑袋,把里面所有关于“希望”、“未来”、“等待”的念头,全都击得粉碎。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那根叫“信念”的支柱,轰然倒塌的声音。
王婶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也是个好姑娘,命苦啊……”
“……他妈病得厉害,家里欠了一屁股债……”
“……对方条件好,是李主任家的儿子,叫……叫李建国。”
李建国!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我心里。
那个住在大院里,父亲是某单位主任的男人。
那个曾经开着他爸的吉普车,捧着鲜花来找过林月,却被林月冷冷拒绝的男人。
那个看我时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轻蔑和嫉妒的男人。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王婶后面的话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只记得,她最后说了一句。
“早就结了,孩子都快两岁了。”
03
从林月家旧址离开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我的家还是老样子,父母看到我,激动得老泪纵横。
他们小心翼翼地,绝口不提林月一个字。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王婶说的那几句话。
“结婚了。”
“李主任家的儿子,李建国。”
“孩子都快两岁了。”
我出狱前,她就已经嫁人了。
她在我入狱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嫁给了别人。
嫁给了那个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李建国。
“等我!”
我被抓走时,对她嘶吼出的那两个字,如今听起来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三年的牢狱之灾,我咬着牙忍受的一切,我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都成了一个笑话。
心碎过后,是滔天的愤怒和不甘。
为什么?
林月,你为什么不等我?
是因为我坐了牢,让你丢脸了吗?
还是因为李建国能给你我给不了的富贵生活?
是因为他爸是主任,他能住进干部家属院,出门有小轿车吗?
我们的誓言呢?我们说好要买的六楼的房子呢?
那些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欢声笑语,那些在小巷里的甜蜜亲吻,难道都是假的吗?
我不信!
我死也不信!
我必须找到她,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我要让她亲口告诉我,为什么!
第四天,我走出了房门。
我整个人瘦了一圈,双眼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我开始像个疯子一样,四处打听林月的下落。
我找到了从前一起混的兄弟。
他们看到我,大多是同情和唏嘘。
提起林月,他们都欲言又止。
“劲哥,算了吧,人家现在过的是好日子,你何必去打扰呢?”一个兄弟劝我。
好日子?
什么是好日子?
住进干部家属院,丈夫是领导的儿子,这就是她要的好日子?
所以她就可以把我这三年的青春和痛苦,弃之如敝履?
我从他们那里问出了地址——市委家属院。
一个我以前连靠近都不敢靠近的地方。
那个黄昏,我站在了市委家属院的门口。
红砖的围墙,气派的大门,还有一个穿着制服的门卫。
这里面的世界,和我所在的那个尘土飞扬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进不去。
我就在门口对面的马路边上,像一个幽灵一样等着。
我不知道我要等多久,但我知道,我一定能等到她。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缓缓驶入大门。
我看到了驾驶座上的男人。
是李建国。
他比三年前胖了一些,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我的拳头瞬间攥紧了,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车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栋楼下。
副驾驶的车门开了。
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从车上下来。
她穿着一件合身的连衣裙,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卷发。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她变了模样。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林月。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怀里的孩子大概两三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正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林月低头看着孩子,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
那笑容,曾几何时,是只属于我的。
如今,却对着另一个男人和他的孩子绽放。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李建国从后备箱拿出一些菜,也下了车,很自然地搂住林月的肩膀。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感觉我的血液在瞬间涌上了头顶,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愤怒、嫉妒、心痛……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死死地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进单元门,身影消失不见。
我没有冲上去。
我要的不是一场难堪的厮打。
我要一个答案。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我又来了。
这一次,我看到了林月一个人提着菜网从大院里走出来。
她大概是要去附近的菜市场。
我深吸一口气,从马路对面走了过去。
她低着头走路,没有看到我。
直到我站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惊恐,最后化为一片惨白。
“啪嗒”一声。
她手里的菜网掉在了地上,苹果和西红柿滚了一地。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
三年了。
我在梦里幻想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场景。
我以为我们会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
相对无言,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找个地方,我们谈谈。”
她浑身一颤,像是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恐惧。
她的反应,刺痛了我。
她怕我。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带她走到了家属院旁边一个无人的小花园。
正是下班时间,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火山。
我转过身,一步步向她逼近。
“三年!林月!整整三年!”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双眼通红地盯着她。
“我在里面数的每一个日子,想的都是你!想的是我出来以后要怎么加倍对你好!”
“可你呢?你就是这么等我的?”
“你嫁人了!嫁给了李建国!你让我成了全天下最大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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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句句地质问,像一把把刀子,也像是在控诉我那被彻底埋葬的青春。
林月被我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一棵大树上,退无可退。
她脸色惨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始终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彻底点燃了我最后的一丝理智。
我以为那是默认,是羞愧,是无话可说。
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你说话啊!林月!你告诉我为什么!”
“是因为我坐牢了吗?是因为他李建国家里有权有势吗?”
“他到底给了你什么,让你连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连我们发过的誓言都不要了!!”
我疯狂地摇晃着她,只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能让我死心的答案。
哪怕那个答案是她贪慕虚荣,是我看错了人。
我只想死个明白。
林月被我摇晃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痛苦、绝望,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终于崩溃了。
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泪眼模糊地看着我。
看着这个曾经她深爱过的,如今却面目狰狞,像一头受伤野兽的男人。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嘴唇翕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