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渡口与消逝的钟声——八义集中学纪事 | 作者 毛英华

“中国的摇滚第一人是谁”？舞台镁光灯下，主持人李波老师的声音回荡。喧嚣未落，一个身影霍然立起，嘶喊声劈开寂静：“崔健！”——王凯华，我的同桌，以少年人的无畏与滚烫，将那个瞬间熔铸成永不褪色的铜版画。那声呐喊，分明是八十年代心脏深处一次有力的搏动，至今仍在我记忆的鼓面上震颤。

那时，王凯华是才华与理想凝成的化身。我邀他入家中小坐，陋室无咖啡杯，唯有粗朴的大白瓷缸，缸体上印有“邳睢水泥厂”红字。滚水冲开雀巢的褐色粉末，香气氤氲里，两个少年谈论着模糊却灼热的未来。1990年12月初，在我从军时赠我的精美笔记本扉页上工整誊抄着席慕容的诗句：“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浮云、白日、山川，是那样万般的无奈……渡口上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那本承载着诗与别情的珍物，在岁月辗转的颠簸中终究失落了，如同我们注定四散的青春，只留下掌心空握的怅惘。

我当兵远行，与凯华兄书信不绝。信纸传递着他考入南京大学的喜讯，夙愿得偿，字里行间是抑制不住的星光。我们谈理想、论追求，更在余秋雨先生的散文里寻得共同的精神渡口。1993年夏天，我在部队驻地淄川区新华书店购买一本余秋雨的《文明的碎片》，文字太美，太有震撼力，以至于我都不敢往下读，如同面对可口的美食，吃完了，惆怅不已，失落无比。就此书的内容，我写信给凯华探讨，凯华同学给我回信，四页纸，洋洋洒洒：“秋雨之散文，为学者之散文……”，这关注灵魂建设的举动，把自己都感动了，现在二十岁的大学生还有没有这样的情怀，不可知。

彼时，班主任杨建华老师，慧眼识珠，对凯华偏爱有加。命运奇诡，多年后杨老师竟与我成了同事，我们朝夕相处，亦师亦友，一起打乒乓球、篮球，一起吃夜宵，谈天说地……记得2007年底的一天，我们在八义集初级中学和兄弟乡镇进行了一场篮球友谊赛，赛毕归途中，杨老师分明知道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巨大的挫折，似有所指的问我一句：英华，你遇到困难和挫折时都是如何度过的？我不假思索回应说：“读书”！的确，书籍的力量是巨大的，至少于我来说如此。那一刻，杨老师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笑容。只是天不假年，四年后，建华老师英才早逝，徒留一声叹息。

我们共同的根系，深扎于八义集中学那片土壤（建校于1952年，由时任县长魏振亚发起，曾被称为农村完中之首，最著名的校友是原国家机械工业部副部长纪兆全，河南省军区司令员朱超少将……）。1984年秋，陈孝义校长如一位高明的园丁，一次便引入数十位徐州师范大学的精英。当时的校园里，教导处李玉权主任，优秀班主任曹兆利、李汉明老师……语文顾学玲、邓月茹、高广彬、周保文……英语梁超、杜户兰、曹兆玲（刘广军校长夫人）、刘新环、许志强（英年早逝，气质儒雅，人品绝佳）、刘树兰（魏星老师夫人）……数学魏星、郭照秋、李玉梅（杨建华老师夫人）、刘新焕、李金珍……物理刘广军、郭维军……化学刘朝兰……地理杨建华……历史晁鹏……美术杜万山……体育于水、王志军……生物陈青（我儿时的邻居，原徐州一中校长）、生物李辉（我的从初一到高一连续四年的班主任，为人厚道淳朴，行侠仗义，刚正不阿，威信极高）……这些名字如星辰缀满记忆的夜空。陈青老师后执掌徐州一中，同窗杜增吉成为数学家，现任江苏师范大学校长，郭兆冰博士现任宿迁学院校长，更有同学肩章闪耀，成为军中砥柱（因保密需要，不便透露）。陈孝义校长掌校四年，以其理念滋养，校风清正，遂成短暂而炫目的辉煌。校园里那些五十年代苏式建筑，线条庄重而典雅，檐角仿佛栖着沉静的时间之鸟。后来创建四星高中，推倒老屋，广厦崛起，然而古朴的魂魄已随风飘散。今日我屡屡欲归，却总在崭新的围墙外却步，只因不忍看那被时光彻底篡改了的故园面容。

陈校长1988年8月调离后，几任更迭，星辉渐次暗淡。1992年大学扩招的闸门开启，录取率攀升的潮水之下，却是教学精魂的悄然流散。名师如识时务的候鸟，纷纷振翅飞向城市的丛林。八义集中学那抹八十年代的亮色，终在时代的风蚀中归于沉寂的灰调。

那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年代啊！空气里飘荡着诗的韵律，心灵被远方召唤。物质的简朴与精神的丰盈奇异地共生，如同王凯华同学那声“崔健”的呐喊，穿透三十余年的烟尘，依然携带金属的质地与初心的滚烫。那大白瓷缸里咖啡的滋味，竟比后来任何精致的杯盏都更醇厚悠长，因为它浸泡的是未经世故的真诚，是少年肝胆相照的温度。

八十年代终究渡向了不可追的“明日天涯”，我们这些曾在渡口互别襟上祝福的人，回望处，唯见逝水汤汤。那本载着席慕容诗句的笔记本虽已湮灭，但那些被理想擦亮的时刻，却如不沉的金屑，沉淀于生命河床的最深处——它提醒我们，曾有过那样一个清晨，露珠清澈，万物都闪烁着年轻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