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七十年代的西北,风是黄色的,天也是黄色的。那时候的人,活得简单,也活得实在。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记一辈子。
赵卫东这辈子都记得,在那条颠得人骨头都快散架的黄土路上,他认识了一个“了不得”的人。他只是觉得那个人可怜,顺路捎他一程,偷偷塞给他半个吃剩下的馒头。
他从没想过,就是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善意,会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十年之后,这颗种子,竟然长成了一棵他自己都得仰着头,才能看得见顶的参天大树。
01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前进农场的天气,热得像个大火炉。太阳一出来,就把那片黄土地烤得直冒烟。
赵卫东开着他那台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东方红”拖拉机,行驶在去往县城的黄土路上。拖拉机一开起来,“突突突”的声音,震得人耳朵都发麻。车轮子后面,卷起了一股黄龙一样的烟尘。
他今年二十岁,高中毕业。因为他爹是农场的老员工,为农场流过血,也流过汗,所以他才能留下来,当了一名光荣的拖拉机手。这在当时的农场里,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农场离最近的县城,有足足三十多里地。路况差得没法说,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这台“东方红”,是农场和外面世界联系的,唯一的交通工具。
赵卫东每个星期,都要开着这台拖拉机去县城一趟,为农场拉回来一周需要的生活物资,什么盐巴、煤油、肥皂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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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他拉完货,从县城往回开。开到一半的时候,他看见路边,有一个瘦高的身影,正顶着大太阳,在路边艰难地行走。
那个人穿着一身早就已经洗得发白的旧布衣服,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就很沉的麻袋。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一条腿好像使不上什么劲儿,一瘸一拐的。
赵卫东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个人,是前两年从京城下放到他们农场来,接受劳动改造的顾远舟教授。
听说,他以前是京城里一所顶有名气的大学的教授,是个专门研究什么“物理”的大学问家。后来,因为在一次什么学术会议上,跟苏联来的专家,提了不同的意见,就被人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在农场里,这些从城里来的“劳改分子”,是被人瞧不起的。他们干着最累的活,吃着最差的饭,连跟他们多说一句话,都可能会被人当成是“立场不坚定”。
按照农场的规定,这些“劳改分子”,是不允许搭乘农场的公家车辆的。
但是,赵卫东看着顾远舟那被汗水湿透了的后背,和他那副吃力又倔强的样子,他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点不落忍。
他想了想,还是把那台震天响的拖拉机,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冲着路边的顾远舟喊了一声:“顾教授,上车吧,我捎你一程。”
顾远舟抬起头,那张布满了风霜和皱纹的,斯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他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赵卫东那张年轻又朴实的脸。最后,他还是把肩上的那个大麻袋,费力地扔上了拖拉机的后斗里,自己也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
一路上,两个人没怎么说话。拖拉机“突突”地响着,颠得厉害。
到了农场的大门口,顾远舟从后斗里跳了下来。他走到驾驶室旁边,对着赵卫东,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那以后,只要赵卫东去县城,回来的路上,就总能“偶遇”到那个去县城邮局寄信,或者取家里人寄来的包裹的顾远舟。
他也总是会把拖拉机停下来,捎上他。
这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02
赵卫东和顾远舟,渐渐地熟悉了起来。
在回农场那段颠簸的路上,顾远舟会给他讲一些外面世界的事情,讲那些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稀奇古怪的物理学知识。什么原子,什么电子,什么光的速度。他讲得很有趣,就像在讲故事一样。
赵卫东虽然只有高中文化,很多东西都听不懂。但是,他听得入了迷。他对这个虽然身份是“坏分子”,但言谈举止间,都透着一股子大学问家风范的瘦弱老人,越来越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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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赵卫东在县城唯一的那家新华书店里,看到了一本封面已经有些破损的,苏联人写的物理学科普读物,叫《趣味物理学》。他鬼使神差地,就花掉了自己半个月的津贴,把那本书给买了回来。
可是,他自己翻了翻,里面那些公式和符号,他根本就看不懂,跟看天书一样。
下一次,他又拉上顾远舟的时候,就把这本书,递给了顾教授。
顾远舟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他那双一直有些灰暗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亮得吓人。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
他捧着那本书,那双拿了一辈子粉笔和书本,现在却因为干农活而变得粗糙的手,竟然微微地,有些颤抖。
那天,在回农场的路上,顾远舟特别地兴奋。他给赵卫东,讲了整整一路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虽然赵卫东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他看到了顾远舟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久违了的神采和激情。
赵卫东知道,农场里对这些“劳改分子”的口粮,控制得很严格。他们干的活最重,吃的饭却最差,常常都吃不饱。
所以,他每次去县城的时候,都会用自己的粮票,多买两个白面馒头。
回来的时候,在路上,他就会趁着没人注意,把其中一个馒头,悄悄地塞到顾远舟那个破旧的麻袋里。
顾远舟每次都从不说什么感谢的话,他也从来不拒绝。他只是会在下车的时候,比平时更深地,给赵卫东鞠一个躬。
但是,赵卫东知道,顾教授都记在了心里。
他们之间的这些“小动作”,很快就被农场里的另一个人,看在了眼里。
这个人,就是场长王建设的外甥,同样也是拖拉机手的孙宝利。
孙宝利仗着自己舅舅是场长,在农场里一向嚣张跋扈,看谁都不顺眼。他尤其看不惯赵卫东这个不爱说话,却总能得到卫生所那个最漂亮的护士李娟青睐的“闷葫芦”。
他多次在场长王建设的面前,告赵卫东的状。说赵卫东思想有问题,阶级立场不坚定,竟然跟一个“反动学术权威”走得那么近。
王建设为此,还专门找赵卫东谈了一次话。他很严厉地警告赵卫东,让他注意自己的立场,不要因为一时的同情心,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赵卫东嘴上,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但是,下一次,当他又在黄土路上,看到那个瘦高的身影时,他还是会把那辆“东方红”,稳稳地停下来,等着路边那个,让人心生敬意的老人。
03
农场里有一台从苏联进口的,用来从河里抽水的柴油水泵。
这台水泵,是整个前进农场的命脉。几千亩地的庄稼,能不能有收成,就全指望它了。
可是最近,这台已经用了快二十年的老旧水泵,频繁地出问题。不是这里漏油,就是那里熄火。农场机修班的几个修理工,围着它,敲敲打打,修了好几次,都找不到真正的症结所在。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旱,地里的小麦苗,都快要干枯死了。场长王建设急得嘴上都起了好几个大燎泡,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这天晚上,赵卫东想来想去,还是悄悄地,找到了顾远舟住的那个,又黑又潮的破旧牛棚。
他把水泵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顾远舟说了。他想请这个见多识广的大学问家,帮忙看看,出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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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远舟虽然是搞理论物理的教授,但是他对机械的原理,也很有研究。
他听完赵卫东的描述,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地上画着,沉思了很久。最后,他对赵卫东说:“从你说的这些情况来看,问题很可能,是出在水泵核心的那个离心轮的动平衡上。但是,我需要亲眼看到机器,最好,是能有那台机器的原始图纸。”
可是,顾远舟的身份是“劳改分子”。农场的机要重地——水泵房,是绝对禁止他这种人进入的。
赵卫东咬了咬牙,他决定冒一次险。
他利用自己是拖拉机手,可以自由进出机修工具库的便利。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偷偷地,溜进了农场的档案室。
档案室里,堆满了各种陈年的资料和报表,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霉味。
他打着从机修库里“借”来的手电筒,在那一堆堆的文件里,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已经生满了铁锈的铁皮柜子底下,找到了那台苏联水泵的原始图纸。
图纸因为年代太久远了,纸张已经变得又黄又脆,很多地方都破损了,一碰就要碎掉。
他把那卷图纸,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准备带回去给顾远舟看。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发现,在装着图纸的那个牛皮纸袋的夹层里,好像还夹着什么别的东西。
他很好奇地,把那个东西给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折叠起来的,更小的,像是草稿一样的图纸。纸的质地很好,上面用钢笔,画着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符号和公式。
他以为,这也是水泵的某个零件的图纸,没太在意,就把这两张图纸,一起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把图纸,偷偷地带回了家,然后又趁着夜色,送到了顾远舟的牛棚里。
顾远舟看到那张大的水泵图纸,简直如获至宝。他把图纸在自己那张破旧的床板上展开,点着一盏小小的,火苗直跳的煤油灯,戴上那副镜片已经有了裂纹的老花镜,仔-xi地,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研究了起来。
当赵卫东把那张从夹层里发现的小图纸,也递给他的时候,顾远舟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
可当他展开那张小图纸,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楚上面画着的那个复杂的,如同天体运行图一般的结构图,和旁边那一行用他熟悉的俄文,标注的小字时,这位一辈子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教授,脸色瞬间大变!
他猛地一下,从那个用砖头搭起来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他甚至打翻了桌上那个装着清水的搪瓷水杯。
他死死地抓住那张小小的图纸,那双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双手,几乎要把那张脆弱的纸给捏碎了。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茫然的赵卫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他震惊了!
他用一种像是在说梦话一般的声音,颤抖着,对赵卫东说:“孩子……孩子!你知不知道,你找到了什么?这不是什么水泵的图纸!这是……这是我们国家,找了整整十几年的东西啊!”
04
顾远舟的反应,让赵卫东又害怕,又好奇。
他不知道那张小小的,画满了鬼画符一样的图纸,到底代表着什么。但他从顾教授那激动得快要窒息的神情里,能感觉到,这东西,非同小可。
顾远舟没有向他解释太多。他只是把那张小图纸,像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折好,然后贴身藏在了自己那件破旧的内衣口袋里。
然后,他指着那张大的水泵图纸,对赵卫东说:“孩子,我有办法修好那台水泵了。但是,我需要你帮我。”
那个晚上,在那个昏暗的牛棚里,顾远舟给赵卫东,详细地讲解了水泵的运行原理。他告诉赵卫东,问题就出在那个高速旋转的离心轮上,那上面的几片导水叶片的配重,因为长期的磨损,已经不再均匀了。
他教给了赵卫东一个非常巧妙,也非常大胆的方法。用几片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片,通过精准的计算和焊接,就能重新找回离心轮的动平衡,让它再次平稳地运转起来。
赵卫东听得似懂非懂。但他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眼前这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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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晚上,赵卫东都以“检修拖拉机,为春耕做准备”为借口,在所有人都睡熟了的下半夜,一个人,偷偷地溜进了水泵房。
而顾远舟,则拖着他那条因为受了风寒,而愈发疼痛的病腿,在牛棚里,用最简陋的尺子和笔,在一张张的草稿纸上,帮他计算着每一片铁片的重量,和需要焊接的,精确到毫米的位置。
这是一个巨大的冒险。
在那个年代,一个普通的拖拉机手,和一个身份敏感的“劳改分子”,半夜三更地,偷偷摸摸地,去鼓捣农场的命脉——水泵。
这件事,一旦被发现,赵卫东就是“蓄意破坏生产”,顾远舟更是罪加一等。两个人,都得完蛋。
就在他们进行最后一次调试,也是最关键的一次组装的那个晚上,意外发生了。
孙宝利带着两个挎着枪的民兵,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了水泵房的门口。
“赵卫东!好啊你!竟敢勾结反动权威,半夜三更地,在这里搞破坏!这下,可让我抓个正着了吧!”孙宝利得意地大笑起来,那张本来就不好看的脸,在手电筒的光下,显得更加地扭曲和狰狞。
他早就盯上赵卫东了。他就是要等赵卫东把机器拆得七零八落,无法复原的时候,再来个人赃并获,把他彻底地踩死,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很快,场长王建设,也被惊动了。
他提着一盏马灯,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他看着被拆得乱七八糟的水泵零件,和旁边脸色苍白,浑身是油污的赵卫东,气得浑身发抖。
他用手指着赵卫东,骂道:“你……你真是胆大包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05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卫东这次是死定了的时候,顾远舟从人群后面,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他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的慌乱。
他平静地,对已经暴跳如雷的场长王建设说:“王场长,赵卫东他不是在搞破坏,他是在修理水泵。请你,再给他半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半个小时之后,这台水泵不能正常地运转起来,我顾远舟,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
王建设看着地里那些因为缺水,已经开始打卷发黄的庄稼,又看了看顾远舟那双虽然布满了血丝,但却异常镇定的眼睛。
他犹豫了。
孙宝利在一旁,不停地煽风点火:“舅舅!你可千万别信这老东西的鬼话!他们俩就是一伙的!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最终,王建设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对着所有人,大声说:“好!我就给你半个小时!要是机器修不好,你们两个,就给我等着,上报军管会吧!”
所有人都退出了水泵房,只有赵卫东一个人,在里面,进行着最后的焊接和组装。
那半个小时,对于门外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无比地煎熬。而对于水泵房里的赵卫东来说,更是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他的手上,全都是汗。顾教授教给他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数据,都在他的脑子里,像电影一样,飞快地闪过。
半个小时,很快就到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把目光投向了那个黑漆漆的水泵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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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设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然后对着里面,大声喊道:“时间到了!开机!”
赵卫东走到那个巨大的电闸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猛地一下,合上了电闸。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那台巨大的苏联水泵,只是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像是被卡住了的“咔咔”声,然后,就彻底没了动静。
孙宝利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残忍的笑容。
王建设的脸,则变得像死人一样,铁青。
就在孙宝利准备第一个冲进去,把赵卫东抓起来的时候,水泵房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巨大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