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三弟口述7：三台门里公认我母亲有帮夫运，是多子多福的太太

我生于光绪十四年戊子十月初九（1888年11月12日），取名松寿。在我出世前后，我母亲当了家，她性格开朗、宽厚，无论我们怎么顽皮淘气，也没看到她真正动过怒，总是那么和颜悦色，无论后来家里遇到什么灾难，也从不愁眉苦脸，总是那么坚忍刚强。我想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了。

三台门也公认她为有"帮夫运"的多子多福的太太，成了红人，也是忙人。因为三台门里无论哪家娶媳妇，她都被请去接新妇，我母亲倒也很乐意，她本来是喜欢热闹、爱活动的人。在我四岁光景，和房的瑜叔，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十五曾叔祖和咸叔祖精心选择接新妇的人，又是选上我母亲。他们还选上我的大哥（即鲁迅）和乐山叔做执烛，他们都是十一二岁，高矮相等，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少年。执烛是从拜堂时拿了蜡烛，一直送新郎新娘进洞房。他俩穿着小袍套，戴着红缨帽，一本正经地执行自己的任务。和房是最富有的，瑜叔又是独子，大里厅搭了明瓦棚，挂满大红灯彩，喜洋洋的，热闹极了。

我父亲看上去很严正，沉默寡言，但他对我却不严厉，也许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吧，我倒觉得他对我是慈爱可亲的。

我常常在父母的住房里玩，他们在小堂前的西首。在父母的房间里，一张雕花的大床坐北朝南放着，靠东墙放着画桌和四仙桌，桌旁两把藤椅心子，一只马桶箱。他们的房间有前后间，中间隔开的门有四扇，中间两扇略窄，倒还整齐，左右各有一扇较宽的门，却不一样，也是太平天国战争毁坏后，随便用木料配的。后房靠窗的东墙有一张黄色漆柱的单人床，北窗下有一张四仙桌。北窗斜对着往厨房和后园去的通路，冬天穿堂风大得很，因此又特别做了一副风窗挡风。

我们的心是欢乐的，只顾着玩，没有注意到，当然也不会注意到父母亲的心情。这时，我父亲乡试多次不中，我们怎么知道呢？我们三兄弟只是玩着几只紫砂小盘，盘上有鲤鱼跳龙门的花纹，我们拿来做"办人家"的游戏，后来才知道，这是闱中吃月饼用的碟子。

我父母给我们买过不少玩具，我玩过两副七巧板，一副是紫檀的，一副是象牙雕花的，都很别致，也许是我哥哥们玩过后留给我的，因为这时他们都不玩七巧板了。

我大哥（鲁迅）放学回来，就是抄书、画画。我们家里有不少空闲的房间，曾祖母、祖母、小堂前的楼上都空着，有时候，大姑母或小姑母回娘家来住几天，平时没有人住；空闲的桌椅也很多，但没有固定给小孩子的自修室或书桌。我的大哥便在曾祖母的空楼上抄书，楼上的光线充足，比楼下明亮，他就一个人关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抄古文奇字。从小本的《康熙字典》的"一"部抄起，把上面所列的古文，一个个地都抄下来，订成一册。他抄书用的是荆川纸，画了格子衬在里面来抄。他抄的书多极了，最喜欢抄草木虫鱼的书，如《南方草木状》《花镜》《兰蕙同心录》，他抄书的笔，就是"金不换"。

我大哥（鲁迅）还爱看画谱，画画。他用的也是荆川纸，因为它光、薄、透明，他在桂花明堂的廊厦，映描《诗中画》，廊厦也有桌子闲放着，与明堂交界有半墙，上面应有花窗糊纸，但太平天国战争后就没有了，一直没有修配，里面朝南房间相当阴暗，廊厦却比较明亮。有时，他把荆川纸盖在绣像小说书的画像上，映描下来，用的笔是尖细的北狼毫。

吃过晚饭后，在父母亲房间里的四仙桌上，香油灯下，我大哥用几种颜色的纸，剪和糊成各种式样的盔甲和兵器，盔的大小刚刚可以套在大拇指上，甲可披在拳头上。其他四个指头是屈着的，但可以在食指和中指间夹住刀枪等兵器，伸出在甲的外面，可以装做武将打仗的姿势。我看他剪裁十分精致，糊得非常仔细，盔甲式样繁多，长矛、画戟、钺斧等等，应有尽有，兵器的柄是用竹丝做的，好玩极了。我大哥说，有的同学因妒忌别人糊得好，捉了蟑螂从书桌的锁孔里放进抽屉里，于是盔甲都被咬坏了。所以他问母亲要一个坚实一点的盒子装着，免得被蟑螂咬破。我母亲就把盛洋线团的纸盒给他了。他高高兴兴地拿到书房里去，有时又拿回家来。他好像拿去比赛的，是输是贏就不知道了。

我父母住房的东边是小堂前，再往东边一间，就是我曾祖母的住房了。我有时跑进她的房里，叫她一声"太娘娘"，她就眉开眼笑，说："阿宝来啦！宝姑，快拿点东西来给阿宝吃！"这时，便有一个16岁的姑娘应声而出，她就是宝姑，是服侍我曾祖母的，夜里和我曾祖母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白天就照料我曾祖母的生活。她听了曾祖母的吩咐，就从描花彩瓶里，拿出零食给我吃。曾祖母连连说："阿宝，乖，吃咚，吃咚！"

在曾祖母的住房里，一张大床靠西北角放着，床南端是个马桶箱，中间八仙桌左右安放着大安乐椅，都是什么紫檀之类的，壁上子母阁，放着几个皮制的和板制的帽盒。东北角房门内是一只米缸，有一顶高大的衣柜，靠东墙朝西是一张小床，是宝姑睡的。听我祖母说，每天晚上，谁总是早睡了，等到曾祖母上床睡好了，才叫宝姑吹灯。宝姑随即答应，把头伸出帐子外边，举起缚在帐竿上的芭蕉扇，对着香油灯尽扇，可是曾祖母耳朵听不见，还在那里叫："宝姑，宝姑，吹灯，吹灯。"直到灯被扇灭为止。南窗下并列着两个很大的被柜，上边靠窗排列着忌辰祭祀用的香炉蜡烛台，以及其他杂物，柜的西头是一个油墩甏,甏里盛着菜油，供我们一家点灯用，一年也用不完。

我大哥（鲁迅）有时候看她坐在房门口石骨铁硬的太师椅上，便和她开玩笑，假装跌跟斗倒在地上。我曾祖母便说："阿呀，阿宝呀，衣裳弄脏了呀！"我大哥赶紧爬了起来，过一会又假装跌了，要等她再说那两句话。

我曾祖母已经弄不清楚我们三个的名字，她统统称为阿宝。

三餐饭都是在曾祖母后房吃饭间里吃。靠着东边开着的房门口，是一把太师椅，这是我曾祖母的座位。西边关着的门旁，摆着一只放食器的板柜，往东是一把太师椅，上面放着上下两层的大食篮。曾祖母的座位旁边，有一把小孩子坐的高脚太师椅，在这把椅子上，大哥坐过，二哥坐过，现在是归我坐的了。其他人的座位，就只是些圆凳了。吃饭的方桌，有一处被灯火烧焦过，留下一个长条的洼。

吃饭时，我母亲总是把好菜夹给我曾祖母，曾祖母常常说："给阿宝吃吧！"我坐在旁边也就沾光了。

在这吃饭间里，还可以喝水和洗脸。东面靠墙放着一顶茶几，草囤里一把锡壶，里面装着开水。北窗下有个三抽斗桌，桌上有茶缸，泡着浓茶汁，让人随意加开水冲饮。桌旁有个二尺见方的大方凳，窗下有个石墩，上面有水桶，水桶上有一个椰瓢，是用来取洗脸水的；还有一个长方小桌，上面放着圆竹篮，里面放着碗筷。

吃完饭，我祖母和母亲把饭桌收拾好，父亲陪曾祖母谈一回，就回自己的房去了。我母亲早晚要到曾祖母房里请安问好，谈些家常，问她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有一次，还对她说："介千姑父想请叶雨香给你画幅像，好挂挂，你说好不好？"

她说："好，好！明天请他来吧！"

叶雨香来的时候，我也跟进去看，只见我曾祖母开玩笑说："强盗画喜容哉！"边说边把头发用梳子掠好，端坐在平时坐的太师椅上。

叶雨香先用柳炭打一个草稿，几天以后，就画好了，我父亲替她裱了以后，挂在房间里。在那幅像里，她的眉目间略带一点威严。可是在平时，我却只觉得她慈爱。

我没有看到过我的祖父，但我觉得他对他的母亲很是孝敬的，因为我吃到过他从遥远的北京托人带回来的吃食。有一回，在吃饭间的方桌上，放着一只麻袋。我们兄弟都很焦急地等在旁边，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等我亲打开来一看，有两只火腿，还有好几包东西；又打开纸包来看，有蕨菇、杏脯、蜜枣、桃脯、葡萄干、榛子、茯苓饼……我们看到这些东西，心花都开了。可是我的曾祖母却怪，她连正眼也不看一眼，说："这些东西要他作什么？谁要吃他这样的东西？"边说边回自己的房里去了，还传来这么一句："为什么不带一点银子回来？"

确实，曾祖母年纪已七十多近八十了，牙齿已坏，我母亲平时总拣软烂的东西给她吃。果脯这些东西慢说她不要吃，实在也咬不动。可是这在我们却是意外的欢喜，因为平时不容易吃到零食的。所以我祖父实际上是孝敬了我们。母亲把东西分给我们一点，一麻袋就塞进曾祖母柜里了。东头的六四家，连元兄和阿云姊，看见我们吃这种东西，很觉得稀奇，特别是阿云姊，这时候正缠了脚，一瘸一拐地在明堂里走着。我二哥在她面前，故意吃给她看，又不给她吃，她不知道是什么，就追着看，跑又跑不快，更一瘸一拐的了。我们这些男孩子却都看了好笑，学她走路的样子，她气得直流眼泪。

我小时候常发烧，后来才知道是扁桃腺肥大，可是等知道时，年龄太大，不能割治了。病这么多，我母亲不放心我，总是带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她回娘家上坟、住宿，我也总是跟着去。鲁家的祖坟在安桥头，外公的坟在皇甫庄。

清明扫墓，我才知道我们家乡真是泽国，出门一步，就离不开船。在河面上，看到各种各样的船，最普通的叫乌篷船，船篷是用竹爿编成梅花眼，中间夹着一片片的竹箬，长方形的一片，两头在船舷定住，都用黑色的油漆。埠船和航船是白篷的，这是公共的交通工具，在白天开行的叫埠船，在夜里开行的叫航船。还有戏班用的班船，因为戏班有行头家伙，船舱就特别的大，舱面铺板，上面盖着矮矮的船篷，高低只是一人坐着的高度，也搭乘客，坐在里面是很局促的。还有三明瓦、四明瓦，明瓦是用蛤壳磨薄到半透明的程度，在没有玻璃时全靠它做窗子用的，三明瓦是有三扇明瓦窗的船，四明瓦是有四扇明瓦窗的船，这也算是比较讲究的船。有一种叫踢桨船，是用脚踏桨的，小而快。还有一种腸舸（音榻拖）船，白篷，载货用的，宽大平塌。一种叫般渡船，是过渡用的，两头有绳索，可以用手拉住。一种叫飐风船，这是一种大船，用帆。还有农家用的田庄船。还有小驳船。最大而华丽的，是用三支或四支橹摇的三道龙门船。

河港多，船也多，大大小小的在河面上像穿梭一样忙碌地来来往往。农家使船的本领也特别高明，除了一批专门以摇船为职业的以外，差不多人人都会使船。有几次，我母亲外出扫墓，回家晚了，天渐渐地黑下来。有时，我听着舱底潺潺的流水声，有时，是雨点打在船舱顶上的滴沥沥的响声，都非常悦耳。河面上的船只渐渐少了，只剩下我们这一艘，在水中前进着。不要说我们归心似箭，就是船老大也在卖力地撑篙摇橹，船行得十分迅速，远远可以望见城门的朦朦胧胧的影子了。

原来，绍兴府的城门有旱门，有水门。旱城门建筑在陆地上，而水城门却是建筑在河上，东南的东郭门、东北的都泗门、正南的植利门、正南偏西的偏门、北面偏东的昌安门，就都是水城门。植利门和昌安门之间的河流，把绍兴城分为两县，河西岸是山阴，河东岸是会稽。水城门的墙脚建筑在河的两岸，而城门却开在河上，白天拉开，到天黑后，就关上了。这样，使船只内外不能通行。

船越进越近，到城门脚下了。

船老大放开喉咙喊："开城门来！"

"来啰！"管城门的在里面回答。这喊话声就在水面上荡漾。

管城门的在里面用长竹竿拉开门门，用铁钩把城门拉开，我们的船便驶进城门里面来了。

管城门的拦住我们的船问："船头还是船梢？"

船老大便高高举起写着"汝南周"的大灯笼。

"好，好！请开船吧！"

船又飞速前进，回到家里来了。

后来，我才明白，管城门的问"船头还是船梢"，是问，我的开门钱是向船头收取，还是向船梢收取。虽然规定天黑关城门，但如果你真想进来出去，那还是可以通融的。旱门请管城门的开一开，要四五个铜钿，水门要8至10个铜钿，后半夜开城门要20至24钿，花轿船200铜钿，还加一对蜡烛。管城门的人都是吃皇粮的，他们24小时都管城门，住在城边上一间小屋里，夜里要他们起床，是够辛苦的，他们把这笔外快叫做油火钱，因为他替你开门，摸黑着不行，要点起油灯来，但他们不怕辛苦，希望人在夜里进进出出得越多越好。他们常常坐在城门边盘算：白天有多少好日船（即接新娘的花轿船）出去，晚上准有多少好日船回来。办喜事人家，谁会在乎这200钿和一对蜡烛呢！

而我们，却不必花费现钱，这高举的灯笼就代表我们房族，管城门的逢年过节到我们家里来，已经领过赏钱，就不必每次进出都交钱了。

这高举的灯笼，这"开城门来"和"来啰"浑厚的音调，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和在耳际回响。

周建人（1888年11月12日—1984年7月29日），鲁迅三弟，生于浙江绍兴都昌坊口，初名松寿，乳名阿松，后改名建人，字乔峰，浙江绍兴人。笔名克士、高山、李正、孙鲠等。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始人之一，现代著名社会活动家、生物学家、鲁迅研究专家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之一。1919年周建人迁居北京，潜心研究生物学，并从事著译工作，在《东方杂志》、《妇女杂志》、《自然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提倡妇女解放，普及科学知识。1923年应瞿秋白邀请，在上海大学讲授进化论，上海暨南大学、安徽大学任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共产党第九至第十一届中央委员，第六、第七届民进中央主席。1984年7月29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