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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微明,我便挎着弯刀推开了柴扉。
「韫晴丫头,你挎着这凶器是要往何处去?」王氏攥着竹扫帚立在檐下,嗓音发颤地探问。
我将包袱往石磨上轻轻一搁,青布包袱角在晨风里轻扬:「给镇上绸缎庄送绣作去。」说罢指尖抚过刀鞘锈纹,「如今世道乱,寡妇门前是非多,带着它防身罢了。」
王氏捏着扫帚的手紧了紧,堆起干笑:「咱们白云村在李里正治下,夜不闭户的,哪来那等泼皮无赖?这刀……这刀不如留家里,待会儿老身还要上山打柴……」
我斜睨着她不言语,晨光在刀刃上折射出冷芒。
妇人喉头动了动,讪讪缩回手:「灶房里还堆着昨日砍的柴火,今儿不去也罢,你早去早回,晌午给你留饭。」
我唇角勾起浅笑,转身踩着露水往村东头去。
包袱里确是攒了半月的蜀绣,却非送往绸缎庄。青布裹着的是十二幅并蒂莲手帕、六幅百蝶穿花裙襕,还有两幅双面异色仕女图。我拐进村北竹林深处,三进茅舍前正晾晒着各色丝线。
「谢家姐姐。」我轻叩斑驳木门。
开门的是个三十许的妇人,鬓角别着褪色的蓝布花,身后探出半张怯生生的少女面庞——正是她长女春娟。
「韫晴妹子怎的来了?」谢娘子忙将人让进屋,春娟端来粗陶碗,清水在碗底打着转。
「姐姐可知宫里新添了位蜀地贵妃?」我接过陶碗却不饮,指尖摩挲着碗沿道:「听闻圣上贴身佩戴的香囊穗子,皆是贵妃亲手所绣。」
春娟听得入神,谢娘子却蹙起柳叶眉:「咱们山野村妇的手艺,哪敢与宫中贵人相较?」
「姐姐此言差矣。」我将陶碗搁在竹几上,水纹在碗底荡开涟漪:「如今汴京城里,上至公侯府邸,下至富商巨贾,皆以得蜀绣为荣。镇上那些土财主给的价,连丝线钱都裹不住。」
谢娘子抿着唇给春娟使眼色,少女识趣地退到后院喂鸡。我接着道:「姐姐若信得过我,将绣作交与我手,两月内必让银钱翻倍。届时咱们五五分账,我那份扣去车马人工,余下的尽归姐姐。」
谢娘子捏着针线筐的手紧了紧,忽地轻笑:「空口白牙的,倒叫我想起前街张屠户赊账的伎俩。」
「京里如今一把蜀绣团扇,少说十两雪花银。」我解开发髻,任由青丝垂落肩头:「姐姐且算笔账,镇上最好的绣坊,可曾给过三钱银子?」
日头西斜时,我踩着满地竹影出了谢家院子。之后三日,我踏遍方圆十里的村落,将前世合作过的绣娘尽数访遍。这些女子或守寡,或家贫,却个个指尖生花,绣出的活计能引得蜂蝶驻足。
归家时暮色四合,王氏盯着完好如初的包袱惊呼:「怎的绣品没送出去?」
我垂首作委屈状:「东家掌柜嫌针脚粗陋,叫我拿回来返工。」
「那工钱……」萧大山磕了磕旱烟袋,烟灰簌簌落在青砖地上。
我捏着帕子拭眼角:「活计未成,哪来的工钱?这几日……这几日怕是要缩减些嚼用了。」
余光里,王氏与萧大山对视一眼,愁云顿时爬上眉梢。我低头抚过刀鞘纹路,唇角在暮色中微微扬起。
前世我既当绣娘又做掌柜,将萧家老宅修缮得金碧辉煌,供得公婆穿金戴银。后来蜀绣行开遍汴京,我更是置办三进宅院,雇了八个丫鬟伺候。可终究抵不过血缘亲疏,那失踪五年的小叔子归来时,我不过是个外人。
这一遭,且让他们尝尝粗茶淡饭的滋味。
5
连着几日,我辗转于谢娘子等几位绣娘宅邸游说。昔年刘玄德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请得诸葛卧龙出山,今朝我携着前世的记忆,说服几个民间绣娘自是不在话下。每逢王氏与萧大山问起行踪,我便推说东家嫌我针线功夫未到火候,特地去谢娘子处讨教技艺。
既要忙着"精进女红",自然日日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家中杂务便再难顾及。眼见得老两口劈柴浣衣操持灶台,米缸渐空时,还得扛着柴担去集市换些口粮。某日归家见他们布满裂口的手掌,我捏着帕子拭泪道:"爹,娘,都怪女儿不争气,待我绣艺精进那日,定要绣出上等活计,让二老享清福。"
"韫晴啊,往日你的绣品东家不是都收的么?"王氏终究起了疑心,此刻方开口探问。我暗中将茱萸汁抹在眼角,顷刻间泪珠便簌簌而落:"娘有所不知,从前东家要的不过是些家常物件,如今他们家小姐定了亲事,后年就要出阁,特特指定要女儿绣制嫁妆,这要求自然与往日不同。"
我抽噎着捶打自己双腿:"都是女儿愚钝,非但不能补贴家用,反累得双亲这般年岁还要操劳。不如……不如放我回贺家去吧,纵使继母苛待,到底能少两张嘴吃饭。"言罢作势要起身:"明日便去寻里正写和离文书,省得拖累爹娘。"
这话正戳中老两口命门,他们最怕的便是我脱离萧家。王氏急得直拽我衣袖:"傻孩子,我们早把你当亲生骨肉,怎会嫌弃?"萧大山也在旁帮腔:"明日我就去镇上籴米,断不会饿着你。"
待次日黄昏从镖局办完事归来,刚踏进院门便闻得饭香扑鼻。我掀开厨房米缸,果然见着满当当的稻米。饭桌上王氏殷勤布菜,萧大山刻意扬声道:"你娘今儿把陪嫁的银镯都典当了一只。"
我埋头扒饭,含糊应承:"待我绣品卖出银钱,定给娘打十副金镯子。"心下却泛起冷笑。前世遭那黑心镖局蒙骗时,家中连稀粥都难为继,王氏明明藏着两副银镯,却宁可看我日日攀悬岩采野菜充饥。那次坠崖摔断腿,他们倒是围榻哭诉家贫,实则巴不得我成了跛脚,好死心塌地留在萧家当牛做马。若非谢娘子心善延医救治,我早成瘸腿女红工了。
如今倒舍得动用老本,可见这世道,人教人百遍不悟,事教人一次就通。
6
两个月光阴转瞬即逝,首批运往京城的蜀绣竟销售一空。待银两尽数收回,谢娘子激动得几欲昏厥。
"韫晴丫头,这……这真不是做梦?"她攥着银票的手微微发颤,"我绣了半辈子帕子,何曾见过这般阵仗?这银钱抵得上往年整年进项了!"
我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下却如古井无波。前世首单生意,诸位绣娘少说也分得三十两雪花银,而我抛开本钱,净赚百两有余。此番重来,谢娘子独得五十两,我囊中却已揣着二百两银票——只因抢得先机,早了三月将绣品送入京城。现今达官显贵们正为蜀绣争破头,但我知道,这股热潮至多再撑半载。
"谢家嫂嫂,京中绣价如日中天,怕是要转凉了。"我抿着茶轻声提醒,"若想多赚些体己,还需抓紧赶工。明日我便去镖局,将这两月积压的货品悉数发往京城。"
谢娘子忙不迭点头,眼尾笑纹深深刻进岁月:"成!我带着春娟那丫头,每日多熬两个时辰。"
忽地,她神色骤变,攥着我衣袖的手沁出冷汗:"韫晴,咱们这般大把捞银,镖局和京中铺面会不会……"
"我挑的都是百年老字号,四五百两还不至于让他们失了体面。"我轻拍她手背以示安抚,"待日后货量大了,怕是真要防着些。所以我想着,不如自立门户开间绣坊,让自家兄弟押车送货,直抵京城铺面。"
谢娘子惊得险些摔了茶盏:"我的乖乖,韫晴丫头,你这胆识比天还大!"
"嫂嫂信我便是。"我望着她眼底跃动的火光,唇角微扬。前世能筑起泼天富贵,今生定要站得更高。
当夜,我将一百五十两银票交予谢娘子,托她以个人名义在周边乡镇搜罗精品绣件,另付三成佣金。待逐户送完银钱归家时,却见公婆二人正相对无言。
萧大山蹲在门槛上吞云吐雾,王氏倚着石磨唉声叹气。见我归来,王氏立时迎上前来:"韫晴啊,东家怎的还未结工钱?"
我瞥见她空荡荡的手腕,心下了然——另只银镯怕也进了当铺。
"娘,工钱都投给谢嫂子铺生意了。"我垂眸作势抹泪,"她说京城有门路,能卖十倍价钱,只是打通关节需些银钱打点。我寻思着不能白学手艺,便将积蓄尽数交予她参股……"
"糊涂!"王氏急得直拍大腿,"那谢清最是刁钻,莫不是诓你银钱?"
"娘放心,谢嫂子连契书都立了。"我掏出火漆封印的文书,"待来日挣了大钱,定给您打十副实心银镯,日日换着戴!"
萧大山闻言猛地呛咳,王氏到嘴边的埋怨又咽了回去:"那……那这红利几时能见着?"
"少则三月,多则半载。"我掐着帕子拭泪,"只是谢嫂子嫌我本钱薄,若非看在同乡情分上,还不肯带我耍呢。"
是夜,公婆房中爆发出激烈争执。次日清晨,王氏眼下乌青,将我拦在院中。
"韫晴啊,青平走了快三月了……"她攥着我衣袖,目光躲闪,"你爹和我想着,不如招个赘婿入门。这般既不坏你名声,家里也有个顶梁柱……"
我霍然起身,弯刀重重劈在青石门槛上:"娘这是要逼死我不成?青平尸骨未寒,我断不能做这等寡廉鲜耻之事!"
王氏吓得连退三步,卧房中又传来萧大山撕心裂肺的咳喘。我望着檐下飘摇的纸钱,唇角泛起冷笑。
大衍律例规定,亡夫百日内再醮不损名节。我故意不事生产,不交分文,公婆岂能不急?待热孝将满,他们必会求着我招赘。而赘婿人选,我早已有了计较——白云村萧韶,那个前世为我敛尸的少年。
他本该是惊才绝艳的神童,若非双亲早逝,何至于被叔婶磋磨?如今他尚且眉目如画,双腿未残,我定要救他出火海。这招赘之事,且由得公婆来求我!
7
离开萧宅后,我径直往村后山坳走去。暮色中,那个颀长的身影正挥动着柴刀,粗布短打上沾满木屑。听到脚步声,他持刀转身,看清来人后执礼的双手僵在半空:"贺娘子也是来劈柴的?"
"我来寻你商议要事。"我直截了当开口。
青年闻言垂下柴刀,衣袖滑落处露出嶙峋手腕:"娘子但说无妨。"
七载寒暑足以磨灭许多东西,却未曾消减他骨子里透出的书卷气。即便眼下荆钗布裙形容憔悴,他举手投足间仍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端方持重。
"公婆欲为我招赘夫婿,我想请萧公子自荐。"我紧盯着他骤然泛红的耳尖,不给他推拒的间隙,"我知你胸有丘壑,更知你在叔婶檐下如履薄冰。若应下这桩婚事,我许你重返学堂攻读圣贤书,许你参加科考实现青云志。"
见他眉峰微动,我趁热打铁:"你本就姓萧,入赘后无须改姓易宗,不算辱没祖宗门楣。只需八年光阴,待你金榜题名那日,我自会与你和离。"
柴刀哐当坠地,在寂静山林中格外刺耳。我望着他因震惊而微启的薄唇,将筹码悉数摊开:"以公子才学,八年后必能蟾宫折桂。届时你正值弱冠年华,再择良配易如反掌。惟愿念在往日情分上,予我片瓦遮头。"
话音未落,萧韶已恢复清明神色。他弯腰拾起柴刀,指尖在斑驳的刀柄上摩挲:"贺娘子开出的条件,于萧某而言确是条青云路。然在下既无功名傍身,又无糊口技艺,娘子这般玲珑心肝的人物,何必拿萧某取乐?"
"公子太过自谦了。"我望着天际流云轻叹,"至少有一点,你永远胜过我——"故意拖长的尾音在山风中消散,"这世道终究是男儿家的天下。"
重生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谋划。若我是男儿身,何须这般步步为营?纵使蒙上天垂怜赐予前世记忆,可要在这吃人的世道立足,终究需要个男子作倚仗。
"不瞒公子,公婆已暗中相中邻村光棍。那人年长我十一载,形容粗鄙又嗜酒成性。"我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喉间泛起铁锈味,"你若应允,既可摆脱叔婶桎梏,又能博取功名前程,何乐而不为?"
萧韶持刀而立,山风卷起他褪色的衣角。就在我以为要再费唇舌时,他忽然执礼应承:"萧某从命。"
这干脆利落的答复倒让我怔忡片刻。回想当初游说绣娘交出绣品,可费了整整三日口舌。他这般纯善,竟不疑我半句虚言。
约定三日后正式议亲,我转身往山下走去。接下来半月,我天不亮就往谢娘子绣坊跑,夜半方归。面对公婆询问,只推说在帮工。
议亲这日,我故意拖延半个时辰踏进家门。王氏破天荒殷勤布菜,布满皱纹的脸笑成菊花:"韫晴快尝尝,这是今早新宰的芦花鸡。"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状似无意道:"娘,跟着谢娘子做活,月钱足有二两银子呢。咱们女子未必非要倚仗男人……"
"傻孩子!"王氏急得直拍大腿,"你当招赘是儿戏?娘给你相看了萧家老三,那孩子虽父母早亡,胜在勤快本分。娘托人打听过,他每日天不亮就上山砍柴……"
我低头盯着饭粒,十指绞得发白。王氏见我不应,突然扑通跪地,老泪纵横:"娘知道你怨我们,可萧家九代单传,不能在你这里断了香火啊!"
我慌忙去扶,她却死死攥住我裙摆:"只要你应下这桩婚事,往后你就是娘的亲闺女,萧韶就是娘的亲女婿!"
演了半日母女情深,我终是红着眼眶点头。王氏破涕为笑时,我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的精光。这场各怀鬼胎的戏码,终究是落幕了。
8
暮色四合时分,我独自往村后幽僻山坳行去。残阳将竹影拉得老长,忽见前方晃动着一抹颀长身影,正挥动柴刀劈砍枯枝。粗布短褐上沾满木屑碎末,听得脚步声近,执刃的臂膀蓦地僵住,转身时衣料簌簌作响。
"贺娘子竟也来此劈柴?"萧韶执礼的双手悬在半空,看清来人后耳尖泛起可疑红晕。
我径直道明来意:"特来寻萧公子商榷要事。"
青年闻言垂下柴刀,褪色的衣袖滑落半截,露出嶙峋腕骨。七年光阴足以让绫罗褪色、让朱门生苔,却未曾磨灭他骨子里的清贵气度。纵使眼下荆钗布裙形容憔悴,举手投足仍带着书香门第的端方持重。
"公婆欲为我招赘夫婿。"我紧盯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不给推拒的间隙,"若萧公子应下这桩婚事,我许你重拾圣贤书,许你参加科考博取功名。"
柴刀哐当坠地,惊起林间宿鸟。我望着他因震惊而微启的薄唇,将筹码和盘托出:"公子本就出自萧氏宗族,入赘后无须改姓易宗,何谈辱没门楣?只需八载光阴,待你蟾宫折桂那日,我自当奉上和离书。"
萧韶弯腰拾起柴刀,指尖在斑驳刀柄上反复摩挲:"贺娘子开出的条件,于萧某确是通天坦途。然在下既无功名傍身,又无立世之技,娘子这般聪慧人物,何必……"
"公子过谦了。"我望着天际流云轻叹,"至少有一点,你永远胜过世间女子——"故意拖长的尾音消散在山风里,"这吃人的世道,终究是男儿家的天下。"
重生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筹谋。若我是男儿身,何须这般步步为营?纵使蒙上天垂怜赐予前世记忆,可要在这礼教森严的世道立足,终究需要个男子作倚仗。
"不瞒公子,公婆已暗中相中邻村鳏夫。"我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喉间泛起铁锈腥气,"你若应允,既可摆脱叔婶桎梏,又能博取功名前程,岂非两全之策?"
萧韶持刀而立,山风卷起他褪色的衣角。就在我以为要再费唇舌时,他忽然执礼应承:"萧某从命。"
这干脆利落的答复倒让我怔忡片刻。回想当初游说绣娘交出绣样,可费了整整三日口舌。他这般纯善,竟不疑我半句虚言。
三日后正式议亲,我踏着晨露归家。王氏破天荒殷勤布菜,布满皱纹的脸笑成菊花:"韫晴快尝尝,这是今早新宰的芦花鸡。"
我拨弄着碗里的米粒,状似无意道:"娘,跟着谢娘子做活,月钱足有二两银子呢。咱们女子未必非要倚仗男人……"
"傻孩子!"王氏急得直拍大腿,"你当招赘是过家家?娘给你相看了萧家老三,那孩子虽父母早亡,胜在勤快本分。娘托人打听过,他每日天不亮就上山砍柴……"
我低头盯着饭粒,十指绞得发白。王氏见我不应,突然扑通跪地,老泪纵横:"娘知道你怨我们,可萧家九代单传,不能在你这里断了香火啊!"
我慌忙去扶,她却死死攥住我裙摆:"只要你应下这桩婚事,往后你就是娘的亲闺女,萧韶就是娘的亲女婿!"
演了半日母女情深,我终是红着眼眶点头。王氏破涕为笑时,我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的精光。这场各怀鬼胎的戏码,终究是落幕了。
9
我与萧韶缔结婚约后,新婚之夜并未行周公之礼。他恪守礼教,举止端方。公婆王氏与萧大山原盼着招赘个劳力,能将家中粗活重担尽数托付,好让他们安享清福。可现实很快便与这番盘算大相径庭。
婚后我仍如往昔般操持绣庄事务,同时不忘给公婆描绘美好愿景。萧韶则彻底改了在叔婶家当牛作马的处境,竟是焚膏继晷地苦读诗书。王氏逮着我外出时,拉上萧大山将萧韶好生训诫,责令他莫忘赘婿本分。
当夜这位新科赘婿便红着脸向我诉说委屈。我翌日便寻到王氏跟前,直言若他们不满萧韶,不如趁我与他还未生情,即刻和离了事,免得日日搅得家宅不宁。王氏夫妇正指望我们为萧家延续香火,怎肯放走我这棵摇钱树,当下便改口称对萧韶满意得很。
自此老两口虽不满萧韶整日与圣贤书为伴,却也只得将怨言咽回肚里。王氏日日催着我们生养子嗣,我总以心系亡夫萧青平为由推脱。这般光景持续半载,公婆陡然惊觉招赘非但没让他们过上清闲日子,连许诺的绣庄分红都未见分文,更遑论抱上孙儿。
眼见着他们就要醒悟,我忙不迭又画起新饼:"如今绣庄进项虽多,可都花在给萧韶置办典籍、缴纳束脩上了。夫君天资聪颖,此刻多投些银钱,待他日金榜题名,咱们萧家可就光宗耀祖了。待诞下麟儿,那孩子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子弟呢。"
这番话对困守白云村半生的老两口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他们瞬间被官夫人、官老爷的美梦摄住心神,果然不再叨扰萧韶读书,整日念叨着要含饴弄孙。
转眼四年光景飞逝,萧韶在县试中独占鳌头。喜报传来的那日,萧家门槛都快被道贺的乡亲踏破,王氏夫妇走路都带着风,逢人便夸自家有识人之明,招赘了位文曲星下凡。往日巧取豪夺萧家家产的萧老二一家,此刻也觍着脸登门谢罪,将侵占的田产地契如数奉还,更提出要接萧韶回归宗族。
萧韶虽收下祖产,却断然拒绝认祖归宗,扬言既已入赘萧家,便与本家再无瓜葛。王氏夫妇生怕这金凤凰展翅高飞,听得此言方才安下心来。待清点完萧老二送来的家当,老两口眼珠子都快黏在银票上了。
我适时提醒道:"爹,娘,赘婿的产业岂能交给公婆打理?若用了夫君双亲留下的银钱,这赘婿之名可就名不副实了。将来孩子出世,究竟算青平哥的香火,还是萧韶的骨血,怕是要说不清了。"
此言一出,老两口如梦初醒,忙不迭将地契银票塞回萧韶手中。是夜,这位新晋秀才公却将全部家当捧至我面前:"娘子掌家合情合理,这些身外物自当由娘子处置。"
我望着他泛红的耳尖打趣:"可是要效仿古话'贤妻助我青云志,我还贤妻万贯财'?"萧韶却执起我的手按在心口:"韫晴,我不要赠你万两金,我要许你一世一双人。"
四载春秋,我们从未红过脸。他晨昏定省接送我往返绣庄,我暗中截留绣庄收益。情愫便在朝夕相处中悄然滋长,可回到卧房,我们始终发乎情止乎礼。我私下与好友谢娘子谈起此事,她道萧韶是给自己留退路,我却始终不信他是这般心性。
直到今夜,这位新科秀才公终于吐露心声。原来他并非介怀我寡妇身份,而是自惭形秽,觉着配不上我的情意。直至今日金榜题名,重掌家业,他才敢将满腔爱意和盘托出。这世间既有萧青平那等薄幸郎,自也有萧韶这般赤诚君子。
于是,在这个改变命运的夜晚,我们终于共赴巫山云雨。
10
我们都很年轻,尝到快乐的滋味后,便有些没有节制。
萧韶成了府试第一名,自然不能在白云村的私塾念书了,要转去云县的县学就读。
我们都舍不得彼此。
因此商量好,在县学附近买了一套宅子,带着王氏和萧大山一起搬去县里。
我的绣行早就搬到了县里,一直是由谢娘子和她女儿春娟打理。
若不是为了不让王氏和萧大山享福,我早就搬到县里来了。
告诉王氏和萧大山要搬家之后,王氏别有用心的问我:「韫晴,咱们家有那么多银子去县里安家吗?县里的宅子可贵了,没动用萧韶爹娘留下来的家产吧?」
「自然没有。」我道,「我这些年在谢嫂子那里的分红,和萧韶考上秀才,县里奖励给他的银子,我全填进去了,才一口气交了一年的租金。」
「娘,等搬到县里,又要连累您和爹跟我们一起吃糠咽菜了。」
王氏脸色有些发苦。
她这些年没过什么好日子,本来蜡黄的脸,听我说又要吃糠咽菜,变得更黄了。
但她没抱怨,反而一味地劝我:「韫晴,你和萧韶都成亲四年了,等搬去县里,抓抓紧吧,县太爷都说他是才华横溢,你要赶紧生个孩子才行。」
她的这个反应,我并不意外。
前日我偷听到她和萧大山说,萧韶若是攀了高枝,真的飞走了,损失一个女婿不可惜,但是他们筹谋忍耐这么久,却没有让我为他们生下萧家的香火,就太可惜了。
我抿了抿嘴,乖巧道:「娘,您放心,我和萧韶会努力的。」
这是我第一次在王氏面前松口。
王氏大喜,脸上的褶子皱得像一朵大菊花。
我跟着她一起笑。
心里想,你们这么努力的让我生下萧韶的孩子,不知道四年后,你们的亲儿子萧青平回来,你们还会这么高兴吗。
11
又过了三个月,我将县里的绣行规模扩大了两倍。
与此同时,我有了身孕。
王氏和萧大山高兴得不行。
王氏天天拜祖宗,求他们保佑她老萧家的香火能顺利延续。
萧大山则将他的旱烟袋收了起来,每日帮着王氏一起干活。
和萧韶成亲的第五年,我生下一个儿子。
秀才公每个月的补贴,我都用在萧韶身上,我每个月在绣行的「工钱」,我都用在孩子身上。
我对王氏和萧大山道:「爹,娘,这孩子跟我们不一样,长大以后会有出息的,他金贵,用的自然也要贵一些。连累爹娘要继续辛劳了。你们不会怪我吧?」
王氏和萧大山被我的大饼哄得美滋滋的,高兴道:「韫晴,我们怎么会怪你呢,我们做长辈的,为小辈付出点怎么了。」
我雇了奶娘和丫鬟进门,特意告诉萧大山和王氏,下人雇进来是专门照顾他们大孙子的。
萧韶在县学的花销颇大,我告诉萧大山和王氏,等萧韶将来高中状元,他是赘婿,光耀的是他萧大山的祖宗,挣来的诰命,也会落在王氏头上。
两人便对家里的开支毫无异议。
因此,虽然绣行生意越来越红火,但我依然分文银子不曾孝敬到王氏和萧大山手上。
我和萧韶成亲的第七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刚满月,萧韶便收拾行李,前往省城,参加乡试。
萧韶离家之后,我担心家中不安全,雇佣了家丁看家护院。
有了家丁,洒扫丫鬟、厨娘帮工这些自然也要有。
我对王氏和萧大山不再吝啬,告诉他们家里现在条件好了,给他们做新衣裳,打头面,每个月孝敬他们二十两银子。
谢娘子看在眼里,只道我终于和公婆交了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会对他们好,是因为还有一年,萧青平就要回来了。
要让狗和狗相互咬起来,自然要将家里的狗喂饱了才行。
12
萧韶夺得乡试第一名,中了解元。
他回家匆匆见了我和孩子一面,就带着行李进京。
他得提早进京,准备明年的春闱。
我给京里的杜管事去了信,让他照顾萧韶。
然后一边给萧大山和王氏画大饼,说等萧韶中了状元,就带他们去京里享福,一边打起精神,等着萧青平的归来。
来年七月,捷报传回云县,萧韶果然中了状元。
他天生奇才,又日夜苦读,能蟾宫折桂,我并不意外。
萧大山和王氏高兴极了。
他们活了一辈子,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状元郎的爹娘。
萧大山喝得醉醺醺的,同王氏念叨:「萧家祖坟冒青烟了啊,萧家祖坟冒青烟了。」
然后又同我道:「等萧韶回来,我们全家回白云村祭祖,我去找族长,将萧韶的名字写进萧家的族谱。」
说完之后,他又担忧起来:「韫晴,你说,他现在是状元郎了,该不会不承认是我们家的赘婿了吧!」
「怎么会呢。」我安他的心,「萧韶不是忘恩负义地人,我和他孩子都有了两个,他怎么会不认我们呢!」
「那就好,那就好!」萧大山抚掌道。
我哄他们开心:「爹,萧韶说,君上有意封他做京官,等封任下来,就回来接我们去京城。到时候你做老太爷,他再给娘求一个诰命。将来咱们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好呢!」
「那太好了!」
萧大山和王氏喜极而泣。
他俩开始日日盼着萧韶带着八驾马车回来接他们去京城享福。
只可惜,盼了一个月,他们没有盼回萧韶,盼回了他们的亲儿子,萧青平。
13
当年,西北军宋小将军的妹妹和家里闹脾气,骑着马就跑来西北找兄长。
谁知出了点事,刚好被萧青平救了。
萧青平受了伤,宋大小姐亲自照顾他,一来二去两人就产生了感情。
为了和宋大小姐在一起,萧青平干脆给家里传了他的死讯。
宋家并不是什么权贵人家,只是小小的武将家族。
萧青平和宋大小姐成亲之后,宋家使了阖家之力,又花了一大笔钱送礼,才为萧青平谋来云县县令这个职位。
八月十三,云县新县令到衙门就职。
王氏同我讲:「隔壁张婶同我说,新县令才二十几岁,可谓年轻有为,她真是没见过世面,等我们家韶儿封了京官,我要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年轻有为哩。」
我笑眯眯的附和。
八月十五,家里正在准备团圆宴,门房跑来禀报,说有客来了。
「什么客,怕是韶儿回来了。」王氏道,「这门房新来的,没见过韶儿,大概不认识他。」
她匆忙带着我们去外院迎接。
然后,就见到了活生生的萧青平和他身后的宋氏,以及他一双刚学会走路的儿女。
「爹,娘,儿子回来了。」萧青平上前,大步跪在王氏和萧大山面前。
自己的儿子没死。
王氏和萧大山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们扶起萧青平,指着他身后,问:「她们是谁?」
「这是我的妻子宋栀,这是我的孩子。」萧青平说。
王氏和萧大山下意识的扭头看我。
萧青平看到我,愣了一下。
大约,他以为我操劳多年,应该是个黄脸婆才对。
宋栀拧了他胳膊一把,他回过神来。
对我道:「贺氏,我前日上任本县的父母官,查了一下商户名录,原来蜀锦绣行是咱们家的产业,你打理这么多年,实在是辛苦了。以后让宋栀帮你,你就可以轻松些了。」
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来。
上一世,萧青平刚回来时,也是这副嘴脸。
我想着还没弄清宋氏来历,不宜轻举妄动,而且公婆应该会站在我这边。
谁成想,他们为了霸占我的绣行,竟联起手来,那般干脆利落的将我害死。
「县令大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绣行是我的,宋夫人以什么身份帮我打理?」
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涌出一股快意来。
等今天,我已经等了八年了。
「自然是以萧家女主人的身份。」萧青平理直气壮道,「贺氏,我知你心中不满,可宋栀的兄长是西北宋将军,你俩身份云泥之别,总不能Ṫũ₎让她做妾。更何况,她还给我生了两个孩子。」
「县令大人,我也有两个孩子,你没看到吗?」我指了指站在我身侧的儿子,以及被丫鬟抱着的女儿。
女儿和他孩子一般大的年纪,儿子比他孩子要大不少。
「八年前,先夫去世,两个多月后,在公婆的要求下,招了萧韶入赘,我和萧韶成亲八年,恩爱有加。县令大人,我对你和宋栀怎么样,心中并没有不满。」
萧大山和王氏躲到我身后,不敢说话,萧青平站在原地,打量着我身边的两个孩子,如遭雷击。
14
大热天的,我不打算站在这里跟他们耗下去,带着儿女回了西院。
王氏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亲儿子,趁机也跟了上来。
萧大山只好独自留下来面对萧青平。
王氏追在我身后,开口道:「韫晴,青平没死,是好事,他好歹是你丈夫,你怎么能刚见面,就给他难堪?」
「娘。」
我转身看向她,正色问道:「萧青平是我丈夫,那萧韶是谁?」
王氏愣住。
我道:「当初可是你求着我答应萧韶入赘的,如今我和萧韶孩子都有了,你说萧青平是我丈夫?」
「当初不知道青平还活着,今时不同往日……」王氏嘴唇颤抖着说道。
「那娘你可要想清楚了。」我说,「绣行能有今日,全靠别人卖秀才公、解元面子,咱们住的这宅子,请的仆人,花的也多是知州给解元公的奖励。」
「你们若认回萧青平,我和萧韶自然是要和离的。和离之后,靠萧韶得来的家产,都要还给萧韶。」
「萧韶中了状元,皇帝要给他封京官,萧青平我打听了,他这县令的官是靠着宋家捐来的,宋家亦不是什么权贵,你们害得萧韶的儿女小小年纪和娘亲分开,就不怕他报复吗?」
王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我不理她,带着孩子回了房间。
回去之后,我对心腹丫鬟二喜道:「你安排人看紧了东院,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
「是。」
二喜答应着去了。
到了傍晚,二喜来告诉我,那边乱成一锅粥,暂时没有章法,王氏和萧大山留萧青平一家在东院住下来了。
我点了点头,让护院将西院守得严严实实。
当晚,王氏在被窝里,将我说的那些话,告诉了萧大山。
萧大山皱眉:「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不认儿子吧,那才是我们的亲儿子!」
「我还盼着诰命加身呢。」王氏小声嘟囔。
萧大山不悦的重复:「青平是我们的亲生儿子。」
「可状元我们也确实得罪不起。」王氏道,「认回青平,就会得罪萧韶,被状元郎报复,不认回青平,我们能跟着萧韶和韫晴去京里享福。」
萧大山冷笑:「你这会子了还犯傻呢,韫晴骗我们说绣行是谢寡妇的,青平说那绣行分明是韫晴的产业,韫晴这是早就防着我们,你还指望跟着韫晴享福?」
「就算不能跟着他们享福,也不能得罪萧韶啊现在。」
王氏这话出来,萧大山沉默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东院给王氏和萧大山请安。
正布置早膳,门房带着一封书信跑了进来。
是京里的书信,萧韶写的。
他在信里说,君上有意让他入翰林,但正赶上外国使节来朝,至少得再等三个月,他才能回云县接我们了。
王氏和萧大山对视一眼。
萧韶三个月之后才回来,关于认不认回萧青平这件事,就有了缓冲的余地了。
15
王氏和萧大山将事情向萧青平和宋栀和盘托出。
萧青平和宋栀急着要拿我的产业去填补宋家为萧青平捐官的窟窿,商讨一番,很快就商讨出一条毒计来。
宋栀的娘是苗疆蛊女,她担心宋栀的安危,给过宋栀一条噬心蛊。
一旦中了噬心蛊,人就会变得疯癫。
噬心蛊很珍贵,上一世,宋栀没舍得拿出来。
这一世,她决定将这珍贵的噬心蛊用在我身上。
他们打算,乱刀砍死我的儿女,对我用噬心蛊,到时候对外说是我发疯杀人。
萧青平身为县令,开堂审案,判我秋后处斩,刚好能赶在萧韶回来之前斩完我。
他们只是依律处斩了一个疯婆子,纵然萧韶是状元,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宅子里,到处都是我的眼线,他们的谋划,一个字不差的传到了我耳朵里。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着他们动手的那天。
八月二十三早上,我让二喜偷偷带着两个孩子出府,送去了谢娘子家,让她帮我照看。
孩子刚送走不久,王氏来西院找我。
她对我道:「我和你爹打算认青平为义子,青平和宋氏在酒楼设宴,韫晴,以后你和青平就是义兄妹了,今日你一定要去。」
我心中冷笑,一脸欢喜的答应了这场鸿门宴。
到了中午,我跟着萧大山和王氏到了他们说的酒楼。
上了二楼,到了包厢外面,我看向王氏和萧大山。
两人既紧张,又心虚。
但还是哆嗦着开口,道:「韫晴,就是这里,进去吧。」
「好啊。」我笑着推开了门。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
包厢里,宋栀倒在血泊中,萧青平涎笑着,坐在地上,用手蘸血往自己衣袍上抹。
「画梅花,嘻嘻,画梅花……」
显然已经疯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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