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剧本之外
文|周忠应
跑步不是逃避现实,而是为现实腾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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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是不自知的。
只觉着这人世间的风,吹到我身上时,总格外寒冽些;别人的一言一行,落在我耳中眼里,也常化作一根根细小的、无形的刺,不深,却梗得人心头发胀,隐隐地疼。我便以为,是这世界待我凉薄。
直到那个秋日的午后,我蜷在窗边的旧沙发里,漫无目的地翻着一本书。阳光是好的,澄澈如蜜,透过已有些斑驳的玻璃窗,静静地泻在摊开的书页上。于是,几行字便那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我心里:
“我们每个人都习惯按照自己的剧本,去臆断别人的动机和行为……这些揣测不过是你自己在脑海中编织的牢笼,和别人毫无关系。”
我蓦地一怔,仿佛听见内心深处某一处从未被光照见的角落,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锁簧弹开的声音。我放下书,抬眼望向窗外。一株老银杏正慢悠悠地落着叶子,每一片小扇子似的黄叶,在空中都要翻转、徘徊好一阵,才不情愿地、轻轻地贴向地面。它们从不理会看的人是否等得心焦。原来,困住我的,从来不是秋风的无情,而是我自个儿心眼里,那份对“不凋零”的、执拗的期待。
我的心,便不由得飘忽起来,像一片终于脱离了枝干的叶,开始回望那一段段被自己的“剧本”涂抹得面目全非的过往。
我想起一位曾经的朋友,就叫她小霞吧。那时我们好得,真以为能做一辈子的知己。我总将自己最好的、最珍视的与她分享,一颗心热腾腾地捧出去,便也觉着她那颗心,应该是同样为我跳动着的。记得有一回,我病了,躺在宿舍床上,昏沉沉地给她发去一条信息,字里行间满是依赖。她回得简单,只说“好好休息,多喝热水”。我那时年轻,心里便立刻上演了一出大戏。我想她觉得我麻烦了吧?她并不真正关心我吧?这敷衍的几个字,像冰水,浇在我滚烫的额头上。
那份委屈,至今想来,舌根底下仿佛还能泛起一丝苦涩。
可如今,隔着岁月的烟尘再望回去,我才看见那个躺在床上的、可怜兮兮的自己,怀里正死死抱着一本怎样的“剧本”呢?那剧本里写着:我如此待你,你便该如此待我。我将你视为最重要的人,你也该将我置于同样的位置。我的付出,是需要你用我规定的方式,来回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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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曾真正看见过小霞呢?
看见她那时或许正被自己的论文逼得焦头烂额,看见她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看见她那句简单的叮嘱背后,或许已是她所能表达的全部关切。我没有。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固执地朗读着我的台词,并因为对方没有接上我期待的下一句,而黯然神伤。博尔赫斯说得好,“过度的希望,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极度的失望。”刺痛我的,哪里是她的“冷漠”,分明是我那高高垒起、一触即溃的“心存期待”啊。是我自个儿,先用期待的丝线将自己层层缚住,而后又责怪那丝线另一头的人,为何不来得解救我。
风似乎大了些,窗外的银杏叶旋落得更急了,像一场沉默而纷乱的雨。我的思绪,便也随着这叶雨,飘向了更远的、属于“家”的领地。
我想起我的母亲。她是个爱整洁到几乎有些执拗的人。家里的杯碟碗盏,永远锃亮如新;沙发上的靠垫,永远以固定的角度和顺序排列;毛巾更要叠得边对边、角对角,不容一丝含糊。而少年时的我,却是一派散漫的。看过的书喜欢随手堆在床头,喝完水的杯子也常忘了立刻送回厨房。为此,我们之间有过多少无声的硝烟,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我心里总是窝着一团委屈又愤怒的火,觉得她不爱真实的我,只爱一个符合她那套整洁规则的、虚幻的影子。
我曾无数次在心里呐喊:“你为什么就不能容忍这一点点‘乱’呢?这才是‘我’啊!”我却从不曾想过,在我这般要求她容忍我的“乱”时,我何曾容忍过她的“洁”?我挥舞着“做自己”的大旗,旗帜的背后,何尝不也是一种强横的“自以为是”?我以为我的习惯是自在,她的习惯便是枷锁。我执拗地要打破她的枷锁,却不知自己正忙着为她铸造新的。
直到后来,我离家读书,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某个周末的清晨,我醒来,阳光照进这间真正属于我的、可以随心所欲布置的屋子。我看着书桌上零散的文具,椅子上搭着的衣物,还有那块被我揉成一团、丢在脸盆里的毛巾……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竟奇异地与一种空落落的茫然感交织在一起。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走到脸盆边,拿起那块毛巾,浸湿,拧干,然后学着母亲的样子,极认真、极仔细地,将它一点一点抚平,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个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小块。
当我完成这个动作,心里那口堵了多年的气,仿佛“噗”一声,轻轻地散了。我忽然懂了杨绛先生那时的心境。那不是妥协,不是屈服,而是一种慈悲的“看见”。看见了他人的“剧本”,也看见了自身的“我执”。允许他人如其所是,原来竟是这般轻松自在的事。当我放下改造母亲的念头时,那个困扰我多年的、关于“整洁”的烦恼,竟像被阳光蒸发的露水,倏忽间,便不见了踪影。
然而,最深最痛的“剧本”,往往关于那些我们曾视若生命的情感。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小胖的影子。那曾是我心口一道多年不敢触碰的伤。我们有过一段极好的时光,好到让我以为,人世间的圆满,不过如此。可后来,故事急转直下,以一种极其潦草而伤人的方式收了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走不出来。我反复咀嚼着那些甜蜜与痛苦的细节,像解读谶语一般,试图找出一个“为什么”。我愤恨他的绝情,更懊悔自己的痴傻。那种“意难平”,像一株有毒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我的心脏,日夜不息地汲取我的生命力。我明知那段关系已是一具冰冷的尸身,却仍固执地抱着它,不许它入土为安。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不正是那个被蛇咬伤后,不急着处理伤口,反而耗尽元气去追蛇的傻子么?亚里士多德说得好,“没有谁能折磨一个人,除了他自己。”别人的绝情,像那蛇的毒牙,一咬之下,痛是必然的。可后来的溃烂、缠绵不愈的高热,全都是因为我自个儿不肯放开那已经无用的毒蛇,任它在我的意念里,反复噬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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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笔下的林祥福,为着一个谎言,耗尽了家产与一生。我虽未至那般境地,但那份因“不甘心”而引起的自我消耗,其本质是何其相似!我们都被自己内心的“剧情”所绑架,扮演着一个悲情的主角,在无人的舞台上,上演着一出永不落幕的苦戏。却不知,幕布早已落下,观众早已散场。伤害我的,早不是当初那个离场的人,而是我自个儿,那不肯罢休的、声声泣血的独白。
想到这里,我嘴边不禁泛起一丝苦涩而释然的笑意。这笑意,让我想起另一件趣事。像那位踩到东西便疑心自己杀了生的李太太,我的内心,又何尝不是一个永不疲倦的剧场呢?办公室里偶然的静默,朋友群里片刻的冷场,旁人的一个无心之举,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在我心里掀起滔天巨浪,衍生出无数曲折离奇、悲欢离合的桥段来。我耗费了那么多的心神,去编排、去演绎,去为那些虚无缥缈的“对手”设计台词与动机,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松浦弥太郎一语道破:“所谓人生困境,不过是你胡思乱想,自我设置的枷锁。”我这般辛苦,外人眼里,恐怕却轻飘得如同一粒尘埃。罗翔老师那句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你在外人眼里,其实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要。”是啊,少猜一些别人的想法,便是给自个儿的心,松了绑。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已从明亮的玉色,转为沉静的靛蓝。那场金黄的叶雨,似乎快要下完了。天地间有一种巨大的、安宁的力量,在缓缓沉降。
我依旧是我,这个世界,也依旧是这个世界。风可能还是凉的,话可能还是简的,人可能还是散的。但有什么东西,确确实实地不同了。那份不同,在我心里。
金庸先生笔下有过一句偈子:“无我无形,无我无心,无我无招,无我无敌。”从前觉得,这是武学的至高境界,如今想来,这更是人心的逍遥游。所谓的“无敌”,并非打败了所有外在的敌人,而是心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叫作“我执”的对手了。
当我不再固执地抱着自己的剧本,哭喊着要求世界按我的情节上演时,我便走出了那座由自己编织的、华丽的牢笼。我看见叶只是叶,落只是落;风只是风,过只是过。他人如他人,我只是我。
心中无我,方得大自在。
我微微合上眼,感觉最后一枚金色的银杏叶,正轻轻悄悄地,吻上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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