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为新欢写了封诗情画意的信,向妻子陆小曼试探纳妾。
他预想了她的哭闹与暴怒,等来的却是一个从上海寄来、死寂上锁的木匣。
当钥匙插进锁孔,徐志摩的手抖得厉害,他不是在开启一个盒子,而是在迎接一场审判。
他对着空气嘶吼,仿佛妻子就在眼前:“陆小曼!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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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三零年的北平,是一首在尘埃里吟唱的古老诗篇。
秋风自西山而来,吹过辽阔的华北平原,卷起一阵干燥的土腥味,然后在这座四方城池的胡同里穿梭回旋。
天空是那种洗过头一般的湛蓝,高得让人心慌,几朵云被扯成丝絮,懒洋洋地挂在天边,像是神仙遗落的衣带。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帝国余晖般刺眼的光芒。
护城河的水泛着绿,几片枯黄的落叶在水面打着旋,预示着一个季节的终结。
街面上,穿着长衫的先生与穿着西服的绅士擦肩而过。
梳着发髻的老太太提着菜篮,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按着响亮喇叭的黑色汽车。
古老与新潮,衰败与生机,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里奇妙地共存着,散发出一种令人迷醉的矛盾气息。
徐志摩爱极了这样的北平。
他觉得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了历史的墨香,能让他那颗诗人的心找到安放的角落。
此刻,他的公开身份是北平大学的教授,讲授着他最钟爱的英国文学。
他偶尔也去香厂路的女子师范大学兼课,在满堂青春的面孔前,解读拜伦与雪莱的浪漫。
他的名字,如同一张烫金的名片,在整个中国的文化界都熠熠生辉。
学生们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沙龙里的名媛们为他的一句诗而脸红心跳。
他享受着这一切,享受着作为时代偶像的荣耀与光环。
可当夜幕降临,当他独自一人回到西山脚下的住所时,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寂寥便会将他整个人吞没。
书房里,台灯的光晕只能照亮书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更远处的黑暗里,仿佛蛰伏着无数噬人的猛兽。
他与陆小曼,一个在北平,一个在上海。
一千多公里的距离,隔开的不仅仅是物理空间。
上海的十里洋场,是一个用金钱、欲望和荷尔蒙堆砌起来的华丽舞台。
陆小曼是那个舞台上最耀眼的女主角。
她的美丽需要最时髦的衣裳来装点。
她的才情需要在最盛大的画展上展示。
她的病体需要用鸦片那甜腻的烟雾来麻痹。
她的寂寞需要用夜夜笙歌的牌局和舞会来填补。
而这一切,最终都化作一张张冰冷的、毫无诗意的账单,像雪片一样,从繁华的上海,飞到他古朴的北平书桌上。
徐志摩看着那些数字,感到一阵阵的无力。
他像一头被缚住的牛,在北平的几所大学之间来回奔波,耕耘着那几亩薄田。
他还要给各大报刊写稿,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切割成一块块,换取那些能让陆小曼继续闪耀的银元。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一个诗人。
他更像一个会计,一个账房先生,一个被生活琐事追赶得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
他胸中那些曾经如同火山喷发般炽热的诗情,似乎正在被这些冰冷的数字一点点冷却,凝固,最后变成一堆毫无生气的死火山石。
他开始怀念,怀念那种纯粹的、不被物质玷污的情感。
他渴望一种能重新点燃他灵魂火焰的灵感,一种能让他再次感受到生命激情的碰撞。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北平这深沉的秋天,虽然壮美,却也充满了凋零的气息。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难得地温暖。
挚友金岳霖看他一个人在书房里枯坐,面容憔悴,便硬拉着他出门。
“志摩,走,别总把自己当成书斋里的标本,跟我去文明戏园听听戏,换换脑子。”
徐志摩起初是拒绝的,他觉得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只会让他更加心烦。
“老金,你知道的,我对此道并无兴趣。”
“哎,此言差矣。艺术是相通的。你看看另一种生命形态,或许能触发些什么。再说了,今天登台的那个角儿,不一样。”金岳霖神秘地眨了眨眼。
拗不过老友的再三劝说,徐志摩终究是跟着他坐上了洋车。
戏园子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香烟味、瓜子壳的碎末味,以及女人们头上的花露水味,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市井的喧嚣。
徐志摩微微皱眉,他不太适应这种嘈杂的环境。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心里已经盘算着听完一折就找个借口溜走。
几声锣鼓点子敲过,场子渐渐安静下来。
铜锣“哐”的一声长鸣,像是劈开了混沌,台上的绛红色大幕缓缓向两侧拉开。
灯光亮起,照着那一方小小的戏台,仿佛照亮了一个与台下截然不同的梦境。
当天上演的剧目,是昆曲中的经典——《牡丹亭·游园》。
当扮演杜丽娘的那个年轻旦角,迈着细碎的台步,从舞台深处缓缓走出时,徐志摩感觉自己的呼吸漏掉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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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着淡粉色的戏服,上面绣着精致的折枝花卉。
云肩霞帔,衬得她身段袅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脸上厚重的油彩,遮去了她本来的面目,却反而凸显出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在层层叠叠的油彩勾勒下,依旧清澈得像一汪深潭,潭底映着天光云影。
眼神流转之间,是少女初醒的娇憨,是对春光无限的迷惘,是对未知情事的期盼。
她没有立刻开唱,只是一个亮相,一个眼神,一个轻拂水袖的动作,便将一个怀春少女的全部情态都演绎得淋漓尽致。
整个戏院的喧嚣,似乎都在她这个无声的亮相中,被吸了进去。
徐志摩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然后,她开口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的嗓音,不是那种饱经沧桑的醇厚,而是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清亮与甜润,像清晨滚落在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每一个字,每一个转音,都像是带着钩子,轻轻地挠着听者的心。
那几句唱词,徐志摩再熟悉不过。
可从她口中唱出来,却仿佛有了全新的生命。
“姹紫嫣红开遍”,他眼前看到的是自己曾经与陆小曼那般绚烂的爱情。
“断井颓垣”,他心中浮现的是此刻生活的疲惫与婚姻的寂寥。
他感觉那唱词不再是汤显祖的,而是他自己的。
那一瞬间,他被一种巨大的情感击中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按照剧本念白唱曲的戏子。
他看到了一个将自己的全部生命都融入到艺术中去的、纯粹的灵魂。
她的身上,有一种未经尘世打磨的、原始的、纯净的艺术感染力。
这正是他苦苦追寻而不得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想到了远在上海的陆小曼。
小曼是热烈的,是盛放的,是带刺的红玫瑰,她的美是张扬的,是需要众人观赏的。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更像一株开在空谷里的幽兰,不需要观众,独自散发着清雅的芬芳。
这种对比,像一根针,狠狠刺痛了他。
他感到自己那颗因为世俗琐事而变得麻木的心,仿佛被这清亮的唱腔洗涤过一般,又开始重新变得柔软、敏感起来。
一折终了,他依旧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她叫什么名字?”他侧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金岳霖看着他失神的样子,露出了然的微笑,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素云。她的艺名,叫素云。听说才十八九岁,是这家‘鸣春社’班主藏着的宝贝,轻易不让她登台。你看,我没说错吧,她不一样。”
徐志摩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像是黏在了戏台上一样,再也无法移开。
那一晚,他破天荒地听完了全场。
回到西山的住所,他毫无睡意。
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是素云那清丽婉转的唱腔;反复浮现的,是她那双纯净又忧郁的眼眸。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几乎要沸腾的创作冲动,在他心底里疯狂地奔涌。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稿纸,笔尖在纸上飞舞。
“你是在唱那个园子里的春天,还是在唱我心里的荒原……”
他写下了第一句。
他知道,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他新的缪斯。
02
徐志摩要结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戏子,实在是太容易了。
第二天,他便托人给“鸣春社”的班主递上了一张名片,并附上了一份厚礼。
班主看到“徐志摩”三个字,简直受宠若惊。
这可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大学问家,平日里只能在报纸上看到的人物。
他亲自将徐志摩迎进戏班的后台,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后台与前台的光鲜亮丽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汗水与廉价脂粉的味道。
狭窄的过道两旁,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戏服和道具。
几个小徒弟正在角落里压腿、吊嗓子,被师傅用戒尺毫不留情地敲打着。
徐志摩穿过这片嘈杂,在一个小小的、光线昏暗的房间里,见到了卸下戏装的素云。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布旗袍,脚上一双黑布鞋。
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
没有了油彩的遮盖,她的脸显得更加清秀,也更加稚嫩,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看到徐志摩,她显得非常紧张,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他。
“徐……徐先生……”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一丝怯懦。
班主在一旁谄媚地介绍:“徐先生,这就是素云。这丫头没见过世面,您多担待。”
徐志摩却温和地摆了摆手,示意班主可以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
徐志摩主动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魔力。
“素云姑娘,请坐。不必拘谨,我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没有像其他捧角的看客那样,一上来就谈论风月,或是直接拿出金钱。
他开口谈论的,是昨晚那出《游园惊梦》。
“昨晚你的杜丽娘,是我这些年来,见过的最有神韵的。尤其是那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你眼中的那种迷茫与惊喜,简直就是从书里走出来的。”
素云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光芒。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评价。
那些捧她的富商、官员,只会说“唱得好”、“扮相俊”,说辞粗鄙而直接。
只有眼前这个人,他懂她。
他懂她为了揣摩那一个眼神,在镜子前练习了多少个夜晚。
他懂她唱腔里藏着的那些细微的情绪。
“先生过奖了,我只是……照着师傅教的唱罢了。”她小声地说。
“不,”徐志摩摇了摇头,目光诚恳而热切,“师傅教的是规矩,是法度。但艺术的灵魂,是教不出来的。那是天赋。你有这个天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徐志摩和她探讨了《牡丹亭》的词句,分析了杜丽娘从“惊梦”到“寻梦”再到“写真”的心理变化。
他引经据典,从中国的《西厢记》谈到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葉》,为她打开了一个无比广阔的文学世界。
素云完全听呆了。
她自幼被卖进戏班,虽然识得几个字,却从未受过真正的教育。
她所知道的世界,就是戏台那方寸之地,和后台这压抑的空间。
她生命中接触到的男人,不是严厉的师傅,就是心怀不轨的看客。
她从未见过像徐志摩这样的人。
他英俊,儒雅,满腹才华,却又如此平易近人。
他看她的眼神,没有欲望,只有纯粹的欣赏,像一个老师在看自己得意的学生。
她那颗年轻而封闭的心,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从那天起,徐志摩成了“鸣春社”后台的常客。
他总是在演出结束后,带着一两本诗集,或是一些新奇的西洋画报,来找素云。
有时,他会邀她去僻静的茶馆,在袅袅的茶香中,听她讲戏班里的趣事,他也讲他在欧洲的见闻。
有时,他会带她去琉璃厂逛书店,教她如何辨别善本,如何欣赏字画。
在一个落叶满地的午后,他带着她去了北海公园。
他们租了一条小船,在太液池上泛舟。
徐志摩指着远处的白塔,给她讲它的历史。
他看着她被阳光照亮的侧脸,那纯净的轮廓让他心动。
他情不自禁地,为她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素云听着那动人的诗句,看着他深情的眼眸,脸颊绯红,心跳如鼓。
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沉沦了。
徐志摩也渐渐将她带进了自己的社交圈。
他带她去参加那些文人雅士的聚会。
在那些大学教授、著名作家和新派画家的面前,他会非常自豪地介绍她:
“这位是素云女士,我认为她是当今昆曲艺术中最有前途的青年艺术家。”
起初,素云在那些场合感到格格不入,手足无措。
那些人谈论的话题,她大多听不懂。
那些穿着讲究的夫人小姐们看她的眼神,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但徐志摩始终像一位骑士一样,守护在她身边。
他会细心地为她讲解那些她听不懂的词汇。
他会巧妙地将话题引到她擅长的戏曲领域,让她也能参与其中。
他用自己的光环,为她撑起了一把保护伞,让她免受那些鄙夷目光的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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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志摩的精心呵护下,素云开始发生蜕变。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唱戏的、怯懦的小丫头。
她开始读书,开始思考,开始对戏台之外的世界产生向往。
她对徐志摩的感情,也从最初的崇拜和感激,升华成了深刻的、不顾一切的爱恋。
在她眼中,徐志摩就是她的神,是能将她从梨园这个泥潭中拯救出去的唯一希望。
而徐志摩,也在这段不对等的关系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满足。
素云的纯净,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理想中的自己——一个才华横溢、拯救美于困顿的浪漫英雄。
她的崇拜,像一剂补药,滋养了他那颗被现实生活磨损得有些枯萎的自尊心。
她的艺术灵气,更是化作源源不断的甘泉,浇灌着他几近干涸的诗田。
那段时间,他文思泉涌,佳作频出,发表在各大报刊上,引来一片赞誉。
他享受着这种游走在精神与情感边缘的暧昧,他觉得这才是诗人应有的生活状态。
但每当夜深人静,他独对孤灯时,陆小曼那张美丽而骄傲的脸,总会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他眼前。
罪恶感,像一条毒蛇,偶尔会探出头来,噬咬他的良心。
他知道自己是有妇之夫。
他知道他与陆小曼的爱情,曾是他反抗整个世界的旗帜,是他前半生最壮丽的史诗。
他从未想过要彻底背叛这段感情,要与陆小曼离婚。
那代价太大了,大到他无法承受。
可他又实在无法割舍素云带给他的这种宁静的慰藉和创作的激情。
他陷入了剧烈的内心挣扎,像一个在天平两端不断加码的人,试图找到一个虚幻的平衡点。
终于,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充满诗意的借口。
他开始对自己进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催眠。
他对自己说,自古以来,伟大的艺术家都需要不止一种情感的滋润。
你看那李白,有“清水出芙蓉”的妻子,也有“对影成三人”的酒与月。
你看那苏东坡,有相濡以沫的王弗,也有生死相随的朝云。
一个伟大的灵魂,需要一个港湾来停泊,也需要一片大海去远航。
陆小曼,是他的港湾。她热烈,奔放,能与他分享生活的激情与荣耀,能共同面对这个复杂的社会。她是他的“妻”。
而素云,则是他远航时发现的新大陆。她纯净,安宁,能激发他最本真的艺术冲动,能安放他那颗不羁的诗心。她应该是他的“妾”,或者说,是他的“艺术伴侣”。
这两者,非但不矛盾,反而可以完美互补。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简直是天才般的构想。
他甚至开始幻想一幅美妙的图景:
陆小曼在上海的画室里挥毫泼墨,素云在北平的庭院里为他清唱昆曲。
一个热烈如火,一个温柔如水。
她们共同构成了他完整艺术生命的两翼。
他开始相信,以陆小曼的聪慧和新潮,她一定能理解这种“艺术家的特殊需求”。
毕竟,她自己也是艺术家,她懂得灵感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懂得一个枯竭的诗人是多么可悲。
他甚至荒谬地认为,他的这个想法,是为了他们共同的家好。
因为只有他能源源不断地创作,才能赚取更多的稿费,才能支撑起陆小曼在上海那奢华的生活。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精心培育的种子,在他心中迅速地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了一棵他自以为可以倚靠的参天大树。
他觉得,时机成熟了。
是时候,把他这个伟大的、充满艺术性的构想,用最美妙的语言,传达给远方的陆小曼了。
03
北平的秋意,在几场连绵的细雨后,变得愈发深沉。
树叶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暗淡,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空气中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那个晚上,徐志摩又去听了素云的戏。
散场时,雨下得正紧。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油布伞,送她回家。
狭窄的胡同里,几乎没有行人。
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两旁的院墙上,斑驳的墙皮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沧桑。
素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她靠得很近,手臂几乎贴着他的手臂,他能闻到她发间传来的淡淡的洗发皂的清香,混杂着身上尚未散尽的脂粉气。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温,透过两层衣衫传递过来。
“先生,”走到胡同口,她忽然停下脚步,轻声说,“要是这条路,没有尽头,该多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进了徐志摩的心湖。
他心中那座由欲望和幻想构筑的大坝,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了。
他将素云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走进那扇简陋的木门,转身便匆匆赶回自己的住所。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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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立刻、马上,把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想法,告诉陆小曼。
回到西山的书房,他甚至来不及脱下湿冷的外套。
他迫不及待地点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晕立刻驱散了一室的清冷。
他从抽屉里拿出最考究的信纸,那是他特意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纸质细腻,带着淡淡的木香。
他仔细地研好一池徽墨,墨香与空气中的湿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他心安的味道。
他提笔,悬在纸上,构思着如何用最诗意、最婉转、最不具攻击性的语言,来表达他那个惊世骇俗的请求。
他不能像一个粗鄙的男人那样,直截了当地说“我要纳妾”。
不,那太丑陋了。
他是一个诗人。
他的欲望,也必须用诗的语言来包裹。
他落笔了。
“小曼吾爱:
见信如晤。
北平的秋已深,西山红叶绚烂已极,然我心境,却如这渐深的秋凉,满是萧索。
白日里执教于书斋,与青年学子谈文论艺,看似充实,然每至夜深人静,孤灯独对,思君之情,便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
沪上生活,想来依旧繁华。
汝之画作,想必又精进矣。
然我在此,却日益感到灵感之枯竭。
昔日泉涌之诗情,如今竟如一潭死水,投石亦无涟漪。
我为稻粱谋,身兼数职,心力交瘁。
昔日之飞扬少年,如今已为生活所累,鬓边恐已添新霜。
我时常对镜自问,那个写下《再别康桥》的志摩,是否已死在了这平凡的琐碎之中?
然天见怜我。
于此困顿之际,竟让我于尘世中偶遇一缕清音。
此女乃一戏伶,名素云。
其人其艺,纯净如未经雕琢之璞玉。
听其一曲《游园》,如饮甘泉,我几近干涸之诗心,竟因此而重获滋润。
我与她,仅限于艺事之探讨,精神之交流。
她于我,如钟子期于伯牙,如高山流水,是知音,而非俗世之情爱。
小曼,汝亦是艺术家,必能解我此刻之境遇。
灵感于我辈,如空气与水,不可或缺。
我非贪恋新欢,实乃为艺术生命所困。
古之文人,如东坡学士,身边既有结发之妻,亦有红颜知己如朝云者,相伴左右,方成其一代文宗之大业。
我斗胆设想,若能将此‘知音’留在身边,朝夕请教戏曲音律之妙,或可助我突破今日之瓶颈,再创佳作。
如此,我或能以更多稿酬,为吾爱在沪上营造更优裕之生活。
我与君之情,如磐石坚不可摧,此举绝不致动摇分毫,仅为艺术之一时权宜。
不知吾爱以为然否?
盼复。
志摩 手书”
写完这封长信,他从头到尾仔细地读了好几遍。
他觉得自己写得堪称完美。
信中既表达了对陆小曼的思念,又诉说了自己的创作困境。
他将素云的存在,完全归结于艺术的需要,并巧妙地将自己与古代文人雅士相提并论,拔高了整个事件的格调。
最妙的是,他还把这一切与改善家庭经济状况联系起来,显得自己是如此地“顾全大局”。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吹干,仔细叠好,装入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就亲自将这封承载着他全部幻想的信,送进了邮局的信箱。
信寄出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轻松。
但紧接着,一种更为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焦虑,便笼罩了他。
他开始日夜不宁地等待着回信。
他的心情像一个在钢丝上行走的人,一边是陆小曼可能同意的美好幻想,另一边是她暴怒的万丈深渊。
他设想过无数种陆小曼的反应。
她可能会立刻打来一个长途电话,在电话那头用她那特有的、骄纵又尖锐的语调痛骂他一顿。
她可能会写一封更长的信回来,用她那同样出色的文采,将他批驳得体无完肤。
她甚至可能会直接买一张火车票,杀到北平来,当着他的面,撕碎他所有的虚伪和幻想。
他也抱有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也许,她真的会被他信中的“真诚”所打动,理解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苦衷”,从而默许他的这个荒唐请求。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每一天,他都竖着耳朵,捕捉着邮差那熟悉的自行车铃声。
每一次书房里的电话铃响起,他的心脏都会猛地一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在床上辗转反侧。
上课的时候,他也时常走神,讲着讲着雪莱的诗,脑子里却在模拟着与陆小曼争吵的场景。
素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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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茶馆小坐时,她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担忧地问:“先生,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看起来很疲惫。”
徐志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搪塞道:“没什么,只是最近在构思一首关于命运的长诗,有些耗费心神。”
他不敢告诉她,他正在为她的“名分”而煎熬。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上海那边,如同一口深井,他投下的那块石头,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没有信,没有电话。
这种死寂,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感到不安。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再写一封信去追问的时候,邮差终于送来了一个来自上海的包裹。
包裹不大,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纸盒,用牛皮纸和麻绳包扎得异常结实。
在寄件人那一栏,用一种秀丽而有力的笔迹,写着一个字:“陆”。
徐志摩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签收包裹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抱着那个包裹,感觉它不像是一个普通的邮包,更像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装着未知的审判。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并且反手锁上了门。
他将包裹放在书桌上,盯着它,大口地喘着气。
他用一把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麻绳,然后一层一层地剥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
纸张剥尽,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样式古朴、颜色暗沉的小木匣。
木料是紫檀的,散发着一股幽幽的、陈旧的香气。
匣子的做工很精致,上面雕刻着细密的花纹。
匣子的开口处,挂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锁,锁已经有些氧化,呈现出一种暗绿色。
而那把用来开锁的、同样小巧的黄铜钥匙,就用一根鲜红色的丝线,静静地系在锁上。
红色,与暗沉的木色、暗绿的铜色,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徐志摩的呼吸,彻底凝滞了。
04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割出一道道明亮的光轨,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轨中上下翻飞,像一群迷路的精灵。
徐志摩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锁在那个小小的木匣上。
它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无害,就像一个富家小姐用来盛放珍贵首饰的盒子。
可徐志摩却从它身上,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一股比任何暴怒的言辞都更加冰冷的寒意,正从那暗沉的木料中丝丝缕缕地滲透出来。
陆小曼,那个他以为自己无比了解的女人,没有回一个字。
她所有的回答,她所有的情绪——愤怒、悲伤、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显然都锁在了这个小小的匣子里。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面被密集鼓点敲击的战鼓,撞击着他的肋骨,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回响。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个匣子,但手指在距离匣子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就停住了,微微地颤抖着。
他在害怕。
一种前所未有的、源于绝对未知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却依旧发闷,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他终于下定决心,用颤抖的手指,解下了那根红色的丝线,取下了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
他将钥匙的尖端,对准了那个小小的锁孔。
他试了几次,才将钥匙成功地插了进去。
他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他转动了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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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与金属碰撞的脆响,在这死寂到压抑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像一声惊雷在他的耳边炸响。
锁开了。
他的手,停在了匣盖上,迟迟没有勇气将它揭开。
他在脑海中疯狂地猜测着,里面到底会是什么。
是她退回来的、他写给她的那些旧日情书?
是她剪下的一缕青丝,代表着恩断义绝?
还是一把用来拆信的、锋利的匕首,代表着一种无声的威胁?
他盯着那个小小的木匣,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呼吸变得滚烫而急促。
他甚至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干涩沙哑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无意识地对着那个木匣喃喃自语:
“小曼……你到底,放了什么?”
终于,他像是要奔赴刑场一般,闭上眼睛,然后猛地一下,揭开了匣盖。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匣中。
看清匣中之物的一瞬间,徐志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抽空,然后又被灌入了冰冷的寒流。
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部褪尽,变得像一张白纸。
他脸上的肌肉彻底僵住了,那双总是带着浪漫与多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彻底的呆滞。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头到脚劈中,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具凝固的躯壳。
随即,他像是被那匣中之物烫到了一样,猛地松开手。
匣盖“啪”的一声掉落在书桌上。
他踉跄着,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沉重的身体撞在了身后的红木书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书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本厚重的精装书从架子上滑落,“砰、砰、砰”地砸在地板上,散落在他脚边。
他却对此毫无察觉。
他的额头上,开始大颗大颗地沁出冰冷的汗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完全敞开的木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个小小的木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