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1945年的江城武汉,空气燥热而暧昧。昔日上海滩的风流才子胡兰成,此刻虽是朝不保夕的通缉犯,骨子里的风情却未曾消减分毫。
他藏身于陋室,一面靠着对文坛巨星、妻子张爱玲的思念支撑精神,一面用那无人能及的华丽辞藻与忧郁姿态,轻易便将照顾他的年轻护士周训德,俘获为裙下之臣,在这乱世中营造出一片暂时的温柔乡。
沉醉于“人间烟火”与“天上月光”兼得的自负中,他竟动笔写下那封惊世骇俗的信,向张爱玲奢谈“雨露均沾”的荒唐理论,试图用哲学为自己的贪婪加冕。
他自信地等待着灵魂知己的理解与共鸣,收到的却不是一纸回文,而是一本无字的旧诗集。
这是怎样的一份回礼,能让这位玩弄文字于股掌间的男人,在读罢之后,脸上血色尽失,久久无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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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四五年的武汉,夏天来得特别蛮横。太阳像个巨大的白炽灯泡,悬在灰蒙蒙的天上,把整座江城烤成了一座巨大的蒸笼。
空气是黏的,手伸出去,仿佛能抓到一把湿漉漉的热气。风里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混着街角垃圾堆里若有若无的酸腐味,一股脑儿地往人鼻子里钻。
这座刚从日本人铁蹄下缓过一口气的城市,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脸上还带着蜡黄的病容。街面上看似恢复了车水马龙,黄包车夫的吆喝声、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假象。
可在这假象底下,暗流涌动。抓捕“汉奸”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城里到处都是穿着便衣的特务,眼神像鹰隼一样四处搜寻。
胡兰成,此刻化名“张嘉仪”,就是这群鹰隼的目标之一。
他藏在汉口一条名叫“生成里”的巷子深处。斯家的二楼,一间不起眼的朝北小屋,成了他的避难所。斯家是朋友的朋友,关系拐了七八个弯,对他这个“烫手山芋”也只是碍于情面收留,言语间总透着一股客气而疏离的距离感。
屋子很小,小到他伸个懒腰都怕撞到墙。墙皮是潮的,剥落了好几块,墙角那片顽固的青苔,像一张丑陋的地图,记录着此地的湿气。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张掉了漆的方桌,一把缺了半截靠背的椅子,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这种无边无际的烦躁和无聊中度过的。
清晨,被隔壁妇人声嘶力竭骂孩子的声音吵醒。他会翻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心里烦闷得想骂娘。他胡兰成,在上海滩是何等风光的人物!文章一出手,便是洛阳纸贵;茶馆里高谈阔论,总有一圈人围着,眼神里全是倾慕。他习惯了名流云集的沙龙,习惯了与当权者周旋的刺激,习惯了女人爱慕的目光。
可现在呢?他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鹰,被关进这窄小的笼子里,只能听着外面市井的嘈杂,闻着空气里廉价的皂角味和饭菜味。这种落差,让他心里像长了草一样,又痒又难受。
他唯一的慰藉,是读书和想念张爱玲。
书是逃亡时匆匆塞进行李箱的几本,都快翻烂了。他靠在床头,听着窗外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那声音像是要把夏天所有的燥热都喊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会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有些卷边,上面是张爱玲。她穿着一件样式奇特的旗袍,微扬着下巴,眼神孤傲又清冷,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他想她。
这种想念很复杂。有对她旷世才情的欣赏,那种“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的灵魂共鸣,让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周身通泰。
也有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她是他的,是他胡兰成的女人,她的名气,她的才华,都应该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深处,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现实考量。
他是戴罪之身,而她张爱玲,是上海文坛最亮的那颗星。有她在,他胡兰成就不会被世人彻底遗忘。
他觉得自己对张爱玲的爱,不是凡俗的儿女情长,而是一种“大爱”,一种超脱世俗的懂得。他坚信,张爱玲是能懂他的,懂他所有的身不由己和“高处不胜寒”。
这种自我构建的优越感,在他落魄的当下,几乎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
可是,精神支柱填不饱肚子,也治不了病。或许是逃亡路上风餐露宿伤了底子,加上武汉这鬼天气,胡兰成病倒了。先是喉咙疼,然后开始发低烧,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
斯家太太是个面冷心热的妇人,嘴上虽然不说,看他病得起不来床,还是托人去附近一家小诊所请了个护士过来。
那天下午,周训德就这么走进了胡兰成的世界。
她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年纪比胡兰成在浙江老家的女儿还小一些。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用红绳系着。身上那件护士服,领口和袖口都洗得有些发白了,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她不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姑娘,五官很清秀,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但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像山里的一汪清泉,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她提着一个药箱,走进来时步子很轻。看到躺在床上的胡兰成,微微躬了躬身,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张先生,我……我是刘医生诊所的护士,我姓周。”
胡兰成烧得正难受,眯着眼打量她。嗯,一个黄毛丫头,看着还算干净利落。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周训德也不多话,放下药箱,熟练地拿出体温计,甩了甩,递给他。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剪得短短的,透着健康的粉色。胡兰成接过体温计夹好,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一时很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周训德准备针剂时玻璃器皿轻微的碰撞声。她做事很麻利,也很有条理。量完体温,给他打退烧针。针头扎进皮肤时,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有点疼,您忍着点。”她的声音很柔。
针打完了,她又倒了杯温水,把药片递到他嘴边。整个过程,她都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又认真。
胡兰成喝完药,烧得有些迷糊,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杨柳岸,晓风残月……今宵酒醒何处……”他念的是柳永的词,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律感。
周训德听不懂,她只是个诊所的护士,念过几年女子中学,哪里懂这些。但她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像庙里和尚念经,又比念经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她看着这个病人,心里有些好奇。斯家太太只说他是上海来的教书先生,避难的。看他这模样,眉宇间一股子文气,想来是个有学问的人。
他额头上全是虚汗,头发黏在皮肤上。周训德从盆里拧了一把温毛巾,俯下身,想替他擦擦。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她俯身的瞬间,手腕不小心碰到了胡兰成干裂的嘴唇。那是一种极其短暂的、柔软而温热的触碰。
周训德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缩回手,心脏“怦怦”地跳到了嗓子眼。一股热流“轰”地一下冲上脸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耳朵,乃至脖子根,都烧了起来。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跟一个陌生男人有过如此亲近的接触。她慌乱地低下头,手足无措,捏着毛巾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而床上的胡兰成,原本紧闭的双眼,此刻却悄悄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病人的虚弱和迷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带着几分玩味的审视。他将周训德那副羞窘慌乱的样子尽收眼底,看着她红透的耳根和紧抿的嘴唇,嘴角竟微微向上勾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这是他来到武汉后,第一次,真正将眼前这个女孩作为一个“女人”来审视,而不再是一个只负责打针喂药的、没有面目的工具。
这姑娘,真有意思。他躺在床上,感受着手臂上退烧针带来的丝丝凉意,心里却浮起一个念头:
这姑娘,像一张干净的白纸。而他胡兰成,最擅长的,就是在白纸上作画。
几天后,烧退了,胡兰成的精神好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嗯啊”的病人,他开始主动跟周训德聊天。
“小周,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他靠在床头,声音带着病后的慵懒。
“十八了。家里爹娘都在乡下,我跟哥嫂住在城里。”周训德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小声回答。她还是不太敢看他,那天手腕的触碰,像个烙印,时常让她觉得脸上发烫。
“读过书吗?喜欢看什么书?”胡兰成又问。
“念过几年女中……就,就看些《申报》上的连载小说,还有些……”周训德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觉得自己的爱好在这样一个“大学问家”面前,实在是太浅薄了。
果然,胡兰成听完,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那些东西,不过是些消遣的玩意儿,算不得文学。”
他也不管周训DE懂不懂,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从《诗经》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讲到李商隐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再讲到他对时下那些鸳鸯蝴蝶派小说的鄙夷。他把那些深奥的道理,用非常动听、非常华丽的言语包装起来,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从空空如也的帽子里变出一只又一只绚丽的鸽子。
周训德哪里见识过这个阵仗。她站在原地,药箱都忘了收拾,整个人都听傻了。她从小到大接触的男人,要么是乡下不识字的庄稼汉,要么是诊所里一脸严肃、只会说“多喝水”的刘医生。胡兰成是第一个,会跟她谈论星星、月亮、诗歌和人生的男人。他描绘的世界,是她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瑰丽和深邃。
她看着他,他的脸因为生病还带着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装着整个星空。她心里那点因为身体接触而产生的慌乱,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悄转变成了一种近乎崇拜的仰望。
这天,周训德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胡兰成叫住了她。
“小周,等等。”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蓝色封皮的小册子,递给她。册子不厚,是手抄的,字迹瘦劲有力,十分漂亮。
“这个送你,闲着没事的时候翻翻。”他说话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送一件不值钱的小东西。
周訓德受寵若驚地接過來,双手捧着,低頭一看,封面上用毛筆寫着三個秀麗的楷書——《愛玲說》。
她心里一动,抬起頭,那雙清泉般的眼睛里盛滿了好奇和不解,她小聲地,试探着问:“先生,爱玲……是谁呀?”
胡兰成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头,望向窗外灰色的天空,那里有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有点炫耀,有点温柔,又有点悠远。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也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说:“是我的一个知己。一个……在天涯海角,也能懂我的人。”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地投进了周训德的心湖。它激起的,不仅是一圈名为好奇的涟漪,更在湖底深处,悄悄地、牢固地,种下了一根名叫“张爱玲”的,细细的刺。
02
胡兰成的病,好得很慢。或者说,他愿意让它好得很慢。这间潮湿的小屋,因为周训德的到来,仿佛一下子生动了起来。他开始享受这种被人照顾,尤其是被一个年轻、单纯的姑娘崇拜着照顾的感觉。
他的“攻势”开始了,那是一种属于文人的、润物细无声的攻势。他从不说什么“我喜欢你”之类的直白话语,那是俗人才干的事。他用他的才情,为自己编织了一张巨大而绚烂的网。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落难的英雄,一个不被世俗理解的思想家。
他会忧郁地告诉周训德,他之所以流落到此,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的思想太超前了,“时人皆醉我独醒”。他会指着报纸上那些批判他的文章,轻蔑地一笑:“夏虫不可语冰。他们骂我,是因为他们看不懂我。”
周训德似懂非懂地点头。她看不懂那些文章,但她看得懂胡兰成脸上的孤傲和落寞。在她眼里,那不是汉奸的落魄,而是英雄的孤寂。
她的同情心,就这样被轻易地调动了起来。
每天下午,周训德来换药送药的时间,成了这间陋室里最特别的时刻。斯家的人似乎也默许了这一切,只要不闹出大动静,他们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吃过晚饭,如果斯家的人都出门乘凉去了,胡兰成会点上一盏昏黄的油灯,让周训DE坐在他对面,然后从他那堆陈旧的书稿里抽出一两篇,为她朗读。
他的嗓音很有磁性,读起自己的文章来,抑扬顿挫,充满了感情。他写的那些关于山川河流、男女之情的文字,华美而玄妙,周訓德听得如痴如醉。
她开始发自内心地崇拜他。她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闪着金光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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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崇拜,很快就体现在了行动上。她会悄悄从自己微薄的薪水里抠出一点钱,去集市上给他买他爱吃的糟鱼。她会把他换下来的衬衫,偷偷带回家,用皂角细细地搓洗干净。
夜晚,在自家的小院里晾晒衣服时,她会把脸埋进那还带着湿气的衬衫里,深深地吸一口气,上面有他的味道,混合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这会让她心跳莫名地加速,脸上也热辣辣的。
她开始期待每天去斯家的那段时间,甚至盼着他病得再久一点。
胡兰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得意,手上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不经意”。
起初,他让她喂药,还找个借口,说自己胳膊酸痛,抬不起来。周训德信以为真,红着脸,一勺一勺地把黑乎乎的中药汤喂到他嘴里。他呢,也不好好喝,就那么用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像带着钩子,看得周训DE浑身不自在,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好让头发遮住自己发烫的脸颊。
后来,他开始“教”她讀書寫字。周訓德拿回家的那本《爱玲说》,里面有很多字她不认识。她便红着脸拿来请教。胡兰成会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教她写那些艰涩的字。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当他的手掌完全覆盖住她微凉的手背时,周训德感觉一股電流从指尖窜遍全身。她想挣脱,卻又舍不得那份溫暖。屋子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少女特有的、淡淡的体香。她的心跳声,在这样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新,像擂鼓一样。
胡兰成很享受这种氛围。他喜歡看她紧张得不敢呼吸、睫毛微微顫抖的样子。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掌控一切的帝王,而她,就是他帝國裡那个最順从、最可愛的臣民。
他的内心,其实是分裂的。
当他沉浸在周训DE的溫柔和崇拜中時,他会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这种满足,不仅填补了他逃亡生活的空虚,更重要的是,他 reaffirm了他的魅力。你看,即便我胡兰成落魄至此,依然有年轻美好的女子为我倾倒。他甚至会给自己洗脑,觉得这是乱世里的一段真情,是上天对他才华的补偿。
可当夜深人静,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时,张爱玲那张孤傲的脸又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张爱玲是不一样的。张爱玲是他的神,是他思想上的高山流水,是他可以与之共赏“民国世界临水照花”的唯一知己。而周訓德呢?她更像是他饥饿时的一碗热饭,寒冷时的一件棉衣,是抚慰他肉身和世俗自尊的“凡人”。
他开始在脑海里构建一种极其荒谬的平衡。他觉得,这两种“爱”是可以共存的,是不冲突的。一个是天上的月亮,清冷而高贵;一个是人间的灯火,温暖而实在。他胡兰成,理应两者兼得。
彻底打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的,是一个突发的意外。
那天深夜,武汉突然全城戒严。街上传来尖锐的警笛声,和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粗暴的砸门声。听斯家太太说,是城防司令部在连夜搜捕“逆产”和“附逆分子”。
斯家的人都吓坏了。胡兰成心里也一阵发紧,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周訓德那天因为给他熬药,留得很晚,也被困在了屋里。她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哆嗦。
眼看搜查的队伍离生城里越来越近,胡兰成当机立断,一把拉开床板,下面是一个狹小的储物空间。他壓低声音,不容置疑地说:“快!进去!”
他自己先钻了进去,然后伸手将周训德也拽了进来。
空间实在太小了,两人只能紧紧地贴在一起。周训德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能感觉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黑暗中,她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胡兰成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他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嘴唇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吹着热气低语:“别怕,有我。”
这三个字,像一道咒语。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周训de的耳廓和脖颈,让她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那一刻,窗外的喧嚣、对死亡的恐惧,似乎都离她远去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男人的心跳,和他怀抱的温度。她不由自主地向他怀里缩了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搜查的队伍在巷口吵嚷了一阵,大概是没发现什么,又渐渐远去了。
危机解除后,两人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周训DE的头发乱了,衣衫也有些不整。胡兰成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之前所有刻意制造的暧昧,在这场“共患难”的催化下,瞬间爆发。他看着她那双因为惊恐和依赖而显得湿漉漉的眼睛,终于俯下了身。
03
那个夜晚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周训德留了下来。
胡兰成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小周,留下来陪我。这世道,人命如草芥,浮萍一样,能抓住一点实在的暖,就是一点。”
他的话说得那么诚恳,那么无奈,仿佛他的“留下”,不是出于男人的私欲,而是一种乱世中相互取暖的慈悲。周训德本就对他芳心暗许,又经历了那晚的“生死相依”,哪里还抵挡得住。她半推半就,羞涩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她没有回家。
对于一个在传统家庭教育下长大的未婚女子,这意味著什么,周训DE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把自己的名节,自己的未来,全都赌在了这个叫“张嘉仪”的男人身上。
起初的日子是甜蜜的。她不再是那个来去匆匆的护士,而是这个小家的女主人。她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为他熬粥,打扫屋子,把这个潮湿阴暗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胡兰成写作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缝补衣服,或是就着油灯,看那本快被她翻烂的《爱玲说》。
她觉得很幸福。这种幸福,真实而具体,是她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
但是,甜蜜过后,不安就像墙角的青苔一样,悄悄地蔓延开来。
她如今算是和他“住”在了一起,可他们算什么呢?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连街坊邻居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那些婆姨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那些“不清不白”、“没名没分”的字眼,还是像针一样,偶尔会飘进她的耳朵里。
她开始感到羞耻和恐惧。她怕哥嫂知道了会打断她的腿,更怕爹娘知道了会气得一病不起。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说法,一个能让她心安理得地留在他身边的说法。
她开始旁敲侧击地问胡兰成。
“先生,我们……我们以后要怎么办?”有一次,她一边替他捶背,一边鼓足勇气问。
胡兰成正在看书,头也没抬,随口答道:“什么怎么办?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是……”周训德咬着嘴唇,眼圈有点红,“可是外面的人都说闲话,我……我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你……”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她最在意的词:“我总得有个名分吧?”
“名分”这两个字,像一根刺,让胡兰成心里感到了一丝不快。
在他看来,他和周训DE之间的感情是多么“超脱”,是乱世中的一点真纯,怎么能用这么世俗的东西来衡量?名分,婚书,这些都是束缚人性的枷锁。他胡兰成,怎么能被这些东西困住?
况且,他心里还有张爱玲。他和张爱玲,是有婚书的。那张写着“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纸,还好好地锁在他的记忆深处。
他有些烦躁地放下书。看着周訓德那双含着泪水、充滿期盼的眼睛,他又不忍心说出太绝情的话。他还需要她。他需要她这碗热饭,这件棉衣。他不能失去这份让他感到安稳和舒适的温存。
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在他那颗聪明的脑袋里迅速成型。
“小周,你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语气又恢复了温柔。他拉着她坐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说:“是我疏忽了。委屈你了。”
他这一句“委屈你了”,瞬间让周训德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怎么会让你没有名分呢?”胡兰成继续说道,“只是现在时局动荡,我的身份又不方便张扬,没办法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但我们之间,总要有个仪式。”
几天后,胡兰成请来了斯家太太。
就在那间小小的陋室里,他自己研了墨,铺开一张红纸,用他那手漂亮的行书,写下了一纸婚书。然后,他拉着周训德,对着窗外的天空,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没有酒席,没有宾客,甚至没有一声鞭炮。只有房东太太这个唯一的见证人,和一个落魄的“汉奸”文人、一个天真无邪的小护士,完成了一场简单到近乎草率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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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一切,胡兰成把那张婚书塞到周訓德手里,郑重其事地说:“好了,小周,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太太了。”
周訓德捧着那张还散发着墨香的红纸,上面写着她和他的名字。她哭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她终于有了名分,成了“胡太太”。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和等待,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她紧紧抱着胡兰成,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而胡兰成,在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时,眼神却飘向了一旁局促不安的斯家太太。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以显示自己的“情义”和“复杂性”。
他对斯家太太说:“我与爱玲有婚约在先,她是我的原配。现在国难当头,我与小周这桩婚事,也是时势所迫,暂且如此,日后自有分晓。”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场婚礼,不过是他用来安抚周训德的权宜之计。这一纸婚书,在他眼里,几乎毫无分量。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周训德的一种“恩赐”,是一种风流才子的“担当”和“负责”。而他那句“日后自有分晓”,更是为自己留下了无限的退路。周训德,从一开始,就只是“暂且如此”。
周训德当时正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并没有完全听懂这句话里隐藏的刀锋。但那句话,还是像一根看不见的、细小的针,悄悄地扎进了她的心底。在日后漫长的日子里,这根针,会时不时地,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狠狠地刺痛她一下。
04
有了“胡太太”的名分,周训德像一只陀螺,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家旋转着。她把胡兰成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每天睁开眼,床头就放着干净的衣服和热毛巾;他伏案写作,手边总有一杯泡得恰到好处的热茶。他的生活,从颠沛流离的惶恐,一下子跌进了安逸温柔的乡里。
这种安逸,像一剂慢性毒药,开始腐蚀胡兰成的内心。
他不再是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逃犯了。白天,他读书,写一些关于《周易》和《山河岁月》的玄妙文字;晚上,周訓德溫順地躺在他怀里,听他讲那些她听不懂却觉得异常動聽的大道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隐居山林的古代名士,身边还配着一个紅袖添香的美人。
这种日子过久了,他那颗自负又不安分的心,再次劇烈地膨脹起来。
他开始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也完全應該,同時擁有张爱玲的精神之恋和周訓德的现世安稳。他不但不觉得这有任何不妥,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更高的境界。
这一章,我们需要花些篇幅,潜入胡兰成那迷宫一样自我缠绕的内心世界。他不是简单地想“我要两个女人”,他是在为自己这种无耻的想法,寻找哲学上、美学上、乃至道德上的制高点。
他时常会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架开得正盛的紫色藤花。他会想,你看这花,开得如此繁盛,难道只为一个人绽放吗?风来了,它迎接风;雨来了,它承接雨。
这才是自然之道,是生命本身的样子。然后,他会联想到自己。他胡兰成的感情,也应该像这自然万物一样,是丰盛的,是博大的。
他又想起张爱玲。他记得张爱玲曾对他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他开始曲解它,把它拧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在他看来,张爱玲既然“懂得”他,就应该“慈悲”地理解他此刻的处境,理解他需要周训德这样的“人间烟火”来渡过难关,甚至应该欣赏他这份“坦诚”的“博爱”。她那么聪明,那么超凡脱俗,一定不会像凡俗女子那样哭闹嫉妒。
他甚至开始翻阅古籍,从中国古代文人的风流韵事中寻找理论支持。唐伯虎可以有“九美图”,苏东坡可以有“朝云暮雨”,他胡兰成,才情不输古人,为何不能既有天上的“神女”,又有尘世的“佳人”?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为自己的欲望开脱,而是在继承一种源远流长的“名士”传统。
他把自己最卑劣的滥情,用一层又一层的华丽词藻包裹起来,最后粉饰成了一种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他觉得自己对周训德的收留,是一种“慈悲”;而他对张爱玲的“忠贞”,则是一种精神上的“坚守”。两者并行不悖,方为圆满。
这个理论在他脑子里盘旋、发酵,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让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终于,他觉得时机到了。他要给张爱玲写一封信。
这封信的目的,不是坦白,不是忏悔,更不是请求原谅。他的目的,是“分享”,是“探讨”,是“引领”。他要把自己这段时间“悟”出的高深道理,告诉张爱ling。他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迫不及待地要向全世界宣布他的伟大发现。他坚信,张爱玲在读完这封信后,非但不会生气,反而会为他的“通透”和“境界”而赞叹。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下了很久的雨终于停了。院子里的石板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里有股好闻的泥土气息。周訓德正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洗衣裳,她挽着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她一边搓着衣服,一边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乡间小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侧过头,看到胡兰成在看她,便朝他露齿一笑,笑容干净又灿烂。
胡兰成看着这一幕,内心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和宁静。
这不就是“现实安稳”的最好写照吗?
他转身回到屋里,一种强烈的表达欲涌上心头。他走到那张掉漆的方桌前,郑重其事地铺开一张上好的信纸,那是他特意托人从上海带来的。
他提笔的时候,神情庄重得像是在写一篇传世的檄文。
他先是温情脉脉地描述了自己在武汉的“新生”。他说自己如何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出来,如何在斯家安顿下来。接着,他以一种悲悯的、上帝般的视角,开始描绘周訓德。他赞美她的善良、质朴和单纯,把她形容成“荒野里的一朵小花”,“尘世里的一缕炊烟”。他说她对他的好,是凡俗的好,是让他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最基本的好。
写到这里,笔锋陡然一转。他开始阐述他那个伟大的“发现”。
“……我与小周,如今已有夫妻名分。此乃时势所逼,亦是缘分所至。然我每每与她在一起时,却总会想起你。我想,我对她的情,与对你的爱,大约是不一样的。我对她,是怜惜,是感恩;而对你,是激赏,是崇拜。前者是人间的,后者是天上的。”
他写得入了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逻辑快感里。他觉得自己的文字充满了智慧和美感。
“……爱玲,我总觉得,你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诗。政治上的污浊,搅乱了我的生活,几乎要将我毁灭,但我对你的感情,是颠扑不破的,是纯金的。我想,这人世间的缘分,或许本不该是独占的。优秀的男子,如我,就应该像君王一样,泽被天下;美好的感情,也应如春天的雨露,均沾万物。这样,万物才能各得其所,生意盎然。你那般通透,想必是能明白我的……”
他终于写下了那句后来让他声名狼藉的话。他写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荒唐,反而觉得贴切无比,充满了哲学思辨的魅力。
写完信,他从头到尾读了两遍,感到无比的满意和畅快。他觉得这封信是自己思想的结晶,是他和张爱玲之间又一次深刻的灵魂交流。
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装进信封,郑重地写上“上海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张爱玲小姐收”。然后,他把信交给斯太太的儿子,让他帮忙寄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走出屋子,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还在忙碌的周訓德。她并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封信里,被定义成了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她只是觉得,今天的胡先生,心情似乎特别好。
胡兰成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宽和而慈悲的笑容,那是一种自以为普度了众生的、神佛般的笑容。
05
胡兰成的信,像一只鸽子,扇动着翅膀,飞越了千里之遥,从湿热的江城,飞向了风雨飘摇的上海。
彼时的上海,像一个卸了浓妆的戏子,透着一股子喧嚣过后的疲惫和茫然。抗战是胜利了,但“接收大员”们带来的新的混乱,让这座城市依然紧绷着神经。满大街都是“甄别汉奸”的标语,曾经的达官显贵,一夜之间就可能沦为阶下囚。
张爱玲的生活,就像这茫茫大海上的一个孤岛。
她住在静安寺路那栋著名的公寓里。因为与胡兰成的关系,她成了舆论风暴的中心。报纸上含沙射影的文章,邻里间指指点点的目光,都像无形的压力,将她牢牢地困在这座公寓里。她的朋友炎樱来看她,总是劝她:“爱玲,你快登报声明,跟那个人划清界限!不然你要被他拖累死的!”
张爱玲只是沉默地摇摇头。她的高傲,不允许她向世人辩解什么。爱情是她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她选择了,她就承担。
她比以前更不爱出门了。每日的生活,就是幽闭在这间可以俯瞰全上海的公寓里。她依旧穿着自己设计的、样式奇特的衣服,喝着苦涩的咖啡,用一种近乎刻薄的冷静,透过窗户,观察着楼下那个变幻莫测的人间。
她唯一的武器和庇护所,就是写作。她疯狂地写,把所有的孤独、压力和不为人道的情感,都淬炼成一个个精准而苍凉的文字。文字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呼吸。
可是,她的内心,并非如她外表那般波澜不惊。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会从抽屉里拿出胡兰成临走前留下的那些信,一遍又一遍地看。她会对着书桌上那张小小的、他的单人照片发呆。照片上的他,穿着长衫,眼神里带着她所迷恋的那种才子式的自负和聪慧。
她的爱是倾其所有的,是决绝的。她自己也说过,爱上一个人,会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然后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相信他的才情,也愿意相信他们之间那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懂得”。
他音信全无,生死未卜。报纸上说他被通缉,随时可能被枪毙。这种等待,是一种不见底的煎熬。她一个孤僻高傲的女子,甚至放下了所有的身段,拿出自己刚刚拿到的一大笔稿费,到处托人打探他的下落,想办法营救他。
朋友们都说她疯了。她只是不言语。她固执地守着那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婚约,守着她自己选择的命运。
就在这种漫长而痛苦的等待中,胡兰成的信到了。
那是一个典型的上海秋日下午,有点凉意。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房间的地板上切割出一条条整齐的明暗光带。邮差在楼下喊她名字的时候,她的心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
她下楼取信,当她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瘦劲的字迹,和那个来自“汉口”的邮戳时,她拿信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几个月来的所有担忧、思虑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一种即将得到解脱的狂喜。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她几乎是跑上楼的。炎樱正好在她家,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爱玲?”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底下压着巨大的波澜。
炎樱知她脾性,识趣地离开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张爱玲靠在门背上,紧紧攥着那封信,像攥着自己的命运。她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平复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过了许久,她才走到书桌前坐下。
她从笔筒里抽出一把精致的、镶着银边的裁纸刀。她的动作非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用刀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划开信封的封口。
她的手指冰凉,指尖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抽出里面厚厚的一沓信纸,深吸一口氣,开始逐字逐句地读。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墙上那座老式挂钟,在不疾不徐地“滴答,滴答”走着,像在为某个即将发生的事件倒数计时。
我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从她细微的动作变化中,窥见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她内心酝酿。
起初,她读得很专注,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活着,他在信里诉说着对她的思念,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安慰。
可是,读着读着,她的笑容凝固了。她拿信的手,不知不觉间收紧,平整的信纸被捏出了几道皱褶。
当她读到“雨露均沾”那几句话时,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秒。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瞬间冻成了一尊冰雕。只有那双曾经看透世情百态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地碎裂、崩塌。
终于,她读完了最后一句。
信纸从她松开的手指间飘落,散落在书桌上。
她没有哭,没有喊,更没有像普通女人那样愤怒地撕碎信纸。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在她清瘦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她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显得愈发苍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桌上的咖啡已经完全冷透。
她终于动了。
她站起身,动作依然是平稳的,从容不迫的,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赴死般的优雅。她走到房间另一头的书架前。那是一整面墙的书,是她精神世界的壁垒。
她的目光,在一排排厚薄不一的书脊上缓缓扫过,像在寻找一件最称手的武器。
最终,她的手指,停留在了一本不起眼的、已经泛黄的薄薄诗集上。
那是一本现代诗人的诗选,纸页都已经有些脆了。
她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将那本诗集从书架里抽了出来。
然后,她拿着它,回到了书桌前。她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