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坐过来。”
那个干枯的老妇人,我的岳母宫本和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某种奇怪的光。
那光让我想起故乡庙宇里熄灭过又重新点燃的香头,红,但是暗淡,藏着一些看不清楚的灰烬。
“我?”
我指着自己的鼻尖,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腐朽木头混合着药草的味道,甜得发腻,又苦得钻心。
“嗯。你过来。洋子,你,还有你们,都出去。”
她的声音像一张被拉扯到极致的薄纸,随时都会撕裂。
洋子和她的亲戚们脸上挂着惊疑和不情愿,但没有人敢违抗,他们像一群被驱赶的沉默的绵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拉门被合上时那一声沉闷的叹息。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以及那股越来越浓重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间里的味道。
她挣扎着从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下摸索,最终掏出一个黑色的木盒子,那盒子看起来比她的生命还要沉重。
她没有递给我,只是放在身侧,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漆面上划过。
“你…恨日本吗?”
她突然问,用一种无比生硬的中文,每个字都像一颗被硌了许久的石子,从她嘴里吐出来,砸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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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95年的夏天,西安的空气里到处都飘浮着石榴花烧焦似的甜香,还有古城墙的砖缝里渗出来的那种历史的、带着尘土的霉味。
我就在那一年遇见了洋子。
那时候我还是历史系一个不起眼的助教,整天泡在故纸堆里,头发乱得像鸡窝,衬衫的领子总是洗得发白。
李伟,这是我的名字,平凡得像扔进土里就找不见的一粒沙。
洋子当时顶着个日本女记者的名头,来华采风。
我记得她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系资料室的门口,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像不知所措的栀子花。
她是为了查一些关于唐代长安的资料,系里的老教授们英文不行,日文更是天书,就把这个“包袱”甩给了我。
我对日本没什么好感,也谈不上恶感,就是历史书里冰冷的一页。
但洋子不一样。
她很安静,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春天的风拂过柳梢,带着一种让人舒服的沙沙声。
她会为了一张模糊的古画拓片,在我身边坐上一整个下午,一动不动。
我们之间的交流,开始只是一些关于历史的干巴巴的词句。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词句开始有了温度。
我会给她讲城墙下某个小馆子的凉皮有多地道,她会给我带来日本的清酒,那酒装在一个很小的青瓷瓶里,喝起来有一股子樱花的幻觉。
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护城河边,昏黄的路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个古代的说书人。
她突然问我:“李伟君,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看着河水里破碎的月亮,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很麻,很痒。
我说我不知道。
她笑了,眼睛弯得像月牙儿。
“我信。在资料室门口,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信了。”
那之后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一场太过美好的梦,以至于后来我常常怀疑它的真实性。
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就在我那间不到六十平米的教工宿舍里,请了几个同事,吃了顿饭。
洋子脱下了她记者的外套,做了一个平凡的中国妻子。
她学着擀面,学着包饺子,学着在菜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
她很聪明,学得很快,快得让我心疼。
我常常在夜里醒来,看见她坐在窗边,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她会对着窗外出神,有时候会轻轻地叹气。
我知道,她想家了。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杯白开水。
但在这杯白开水的底部,总有一些沉淀下来的、化不开的小疙瘩。
这些疙瘩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就会硌一下我的心。
比如,洋子对自己家里的事情,总是绝口不提。
我只知道她姓宫本,家在京都。
我问她家里是做什么的,她总是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就是很普通的家庭。爸爸妈妈做一点小生意。”
普通家庭?
有一次我开玩笑说:“等我攒够了钱,就跟你去日本,把岳父岳母接到中国来享福。”
她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僵住了,像是被冬天的寒风吹过。
“不用了。他们……他们不喜欢出门。”
她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去日本的事。
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我甚至没有见过一张她家人的照片。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还有那些旧物。
洋子从日本带来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小小的皮箱。
箱子常年锁着,放在衣柜的最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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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下雨的午后,我会看见她搬来凳子,把箱子取下来。
她从不当着我的面打开。
她会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很久很久。
等她出来的时候,眼睛总是红红的。
我问她箱子里是什么,她说是一些“女孩子的旧东西”。
问得多了,她就沉默,那种沉默像一堵墙,把我推得很远。
我知道她爱我。
从她每天清晨为我准备的早饭里,从她深夜为我亮着的那盏灯里,从她把我那些乱糟糟的史学笔记一本本整理好的耐心里,我能感觉到那份深沉的爱。
但我也知道,这份爱里,掺杂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愧疚,或许是这个词。
她看我的眼神里,常常带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愧疚。
这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的心头。
我不明白,我们的爱情如此纯粹美好,她有什么好愧疚的呢?
这些疑云像西安上空终年不散的雾霾,笼罩着我们看似幸福的生活。
我选择了不去触碰它们。
我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只要我们还相爱,这就够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学术世界里,用那些泛黄的史料和枯燥的考据来麻醉自己。
我告诉自己,李伟,你是一个学者,你要的是真实的历史,而不是一个女人的过去。
但心里的疙瘩,却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越结越大,越磨越硬。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
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虽然水底有些石子,但终究会安安稳稳地流向大海。
直到那个来自日本的电话打来。
那一天,一切都被颠覆了。
02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像一把尖锐的锥子,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午后的宁静。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阳光懒洋洋的,带着一点即将凋零的金色,从窗户里斜斜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斑。
洋子正在厨房里哼着歌,给我炖莲藕排骨汤,那是她最近刚学会的菜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食物的暖香。
是长途电话。
洋子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脸上还带着温婉的笑意。
“你好,是宫本家。”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
但下一秒,她的脸色就变了。
那种变化,就像一张洁白的宣纸,突然被泼上了一盆墨。
瞬间,所有的血色都从她脸上褪去,变得惨白。
她握着电话的手在发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音节,日语,急促,破碎,像被狂风吹乱的落叶。
我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
我的洋子,总是那么娴静,那么优雅,仿佛天塌下来,她也能微笑着撑起一把油纸伞。
但那一刻,她所有的伪装都碎了。
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
电话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响。
里面还在传来一个女人冷漠而公式化的声音,日语,听不懂,但那语调像是医院里用来宣布死亡通知的。
“洋子?怎么了?”
我冲过去扶住她。
她的身体像一根被抽掉了筋骨的柳条,软软地倒在我怀里。
冰冷。
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冬天的河里捞出来的石头。
“妈妈……”
她终于哭出了声,那哭声压抑而痛苦,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在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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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病危了……快不行了……”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这一次,她没有再说“不用了”。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那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哀求和依赖。
她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但我感觉不到疼。
“伟……陪我回去。求求你,陪我回日本。”
这是她第一次,用“求”这个字。
去日本的飞机上,洋子一直很沉默。
她靠着窗,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云海,眼睛空洞洞的。
我握着她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冷,还微微地颤抖着。
我心里乱糟糟的。
一方面是为洋子的母亲担忧,另一方面,一种莫名的、压抑了近十年的不安,开始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
我就要见到那个只存在于洋子口中“普通家庭”了。
我不知道该期待什么,或者说,该害怕什么。
飞机在关西国际机场降落。
走出机场,一股湿润的海风迎面扑来,带着一股陌生的咸腥味。
我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那件洗得有些旧的夹克。
我看到出口处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得像乌鸦的羽毛。
他的表情很倨傲,眼神锐利,像鹰。
看到洋子,他脸上没有丝毫亲人重逢的喜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动作与其说是打招呼,不如说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检阅。
“洋子,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冷,没有温度。
洋子在他面前,像是耗子见了猫,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堂兄。”
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男人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
他的视线像一把手术刀,从我过时的夹克,划到我脚上那双国产的皮鞋,最后停留在我因为长途飞行而显得有些疲惫和茫然的脸上。
然后,他嘴角撇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那表情我太熟悉了。
在国内的一些所谓的学术研讨会上,那些自诩为名门正派的大教授,看到我这种出身普通院校的青年学者时,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这位就是……你的中国丈夫?”
他用的是日语,但那句“中国丈夫”的发音,被他刻意加重了,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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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子紧张地拉了拉我的衣袖,用中文小声说:“伟,这是我的堂兄,宫本健司。”
然后她又用日语对健司说:“是的,堂兄。这是我的丈夫,李伟。”
宫本健司没有跟我握手的意思。
他只是用鼻孔轻轻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一辆黑色的丰田世纪悄无声息地滑到我们面前,司机拉开车门。
健司自顾自地坐了进去。
我和洋子也跟着上了车。
车里的空间很大,铺着高级的羊绒地毯,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家庭”会拥有的车。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车子穿过京都古老的街道,两旁是传统的町屋,黑色的瓦,木制的格子窗,一切都像电影里的场景。
最后,车子在一座宏伟的庄园前停了下来。
我看着眼前那扇巨大的、由整块柏木制成的大门,以及门后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庭院和层层叠叠的屋檐,我彻底震惊了。
如果说刚才那辆车只是让我心沉,那么眼前这座庄园,简直就是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这就是洋子口中那个“普通”的家?
一个做着“小生意”的家庭?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巨人城堡的矮人,可笑,而且渺小。
我终于明白,洋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那份长达十年的愧疚,从何而来了。
她一直在对我隐瞒真相。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贫富的差距。
我李伟虽然穷,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
我屈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被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骗了整整十年的傻子。
走进那座被称为“家”的庄园,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座冰冷的迷宫。
穿着和服的佣人们悄无声...
...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回廊上,看到我们,就停下来,深深地鞠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空气里飘着一股线香和榻榻米混合的味道,压抑,沉闷。
宫本家的成员们都聚集在一间宽大的和室里。
他们都穿着黑色的正装,跪坐在榻榻米上,表情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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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洋子,他们只是冷漠地点点头。
而看到我,那些或老或少的脸上,都露出了和宫本健司如出一辙的、混合着好奇和轻蔑的表情。
我像一个被展览的异类,被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反复凌迟。
洋子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
她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她想保护我,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力。
在这个家里,她自己,似乎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没有人跟我说话。
没有人给我一杯水。
他们就那样让我和洋子尴尬地站着,仿佛我们是两件不受欢迎的行李。
压抑。
前所未有的压抑。
我感觉自己的肺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子。
我是一名学者,我自诩有几分风骨。
但在那个瞬间,我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都被碾碎在了这冰冷的榻榻米上。
我开始怀疑,跟着洋子来到这里,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03
我们在冰冷的气氛中等了很久。
久到我腿都站麻了,开始怀疑人生。
终于,一个穿着和服的老妇人从内室走出来,对着洋子鞠了一躬,低声说了几句日语。
洋子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她对我低声说:“妈妈……要见我们了。”
岳母宫本和子的房间,比外面的大厅要小得多,也更显压抑。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地灯,光线像粘稠的蜂蜜,勉强照亮了房间中央的那张病榻。
浓重的药味和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混合在一起,让我一阵反胃。
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岳母。
她比我想象中要瘦小得多,整个人陷在雪白的被褥里,像一截即将燃尽的蜡烛。
她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丝微光似乎亮了一下。
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有审视,有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期盼。
“妈妈。”
洋子跪倒在床边,泣不成声。
宫本和子却没有看她。
她的视线,始终像两颗钉子,钉在我的身上。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洋子压抑的抽泣声和岳母沉重而微弱的呼吸声。
宫本家的其他人,包括那个不可一世的健司,都远远地站在门口,像一群等待分食的秃鹫。
突然,宫本和子开口了。
她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她说的是日语。
我听不懂,但我看到洋子和门口的那些亲戚,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洋子抬起头,迟疑地看着我,又看看她母亲。
“妈妈让你……过去。”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到了床边。
“都出去。”
岳母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她用尽了力气,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宫大健司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满和嫉妒,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被旁边一个年长的男人用眼神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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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拉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不,是两个人。
因为岳母的下一句话是:“洋子,你也出去。”
洋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母亲。
“妈妈……”
“出去。”
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洋子最终还是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现在,这个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房间里,真的只剩下我,和一个即将死去的日本老妇人。
我感到一种荒诞。
她支开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女儿,却把我这个被所有人鄙视的中国女婿单独留了下来。
她想干什么?
宫本和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她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黑漆木盒。
盒子通体漆黑,没有任何花纹,却因为常年的摩挲,显得异常光滑,透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幽光。
她把那个沉重的盒子,推向我。
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仿佛那只小小的盒子,有千斤重。
我犹豫着,没有去接。
“拿着。”
这一次,她说的,是中文。
虽然发音生涩,语调怪异,但确确实实是中文。
像一颗生锈的钉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震惊地看着她。
她凝视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最后的火焰。
那火焰里,有期盼,有决绝,还有一种……托付的沉重。
“这……是宫本家的罪……”
她喘息着,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剧烈地起伏着。
“也…是…荣耀……”
“请你…原谅……”
“保护…洋子…”
说完这几句破碎的、莫名其妙的话,她眼中最后的光芒,熄灭了。
她的手,从盒子上滑落,无力地垂在了床边。
她死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黑漆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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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后的话,像一段诡异的咒语,在我脑子里盘旋。
罪?荣耀?原谅?
这些词句组合在一起,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寒意。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拉开了。
宫本健司第一个冲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群面色各异的宫本家人。
当他们看到我已经死去的宫本和子,以及我手中那个黑色的木盒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尤其是宫本健司。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盒子。
那眼神里,有困惑,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和贪婪。
我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04
岳母宫本和子的葬礼,是我经历过的最压抑、最漫长的一场仪式。
繁琐的礼节,冗长的诵经,以及周围那些人脸上公式化的哀戚表情,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
洋子已经哭得虚脱了,像一朵被暴雨打蔫了的花,只能无力地靠在我的身上。
而我,作为这个家族里唯一的外人,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全程都像一个提线木偶,被那些冰冷的目光和无声的规则摆布着。
葬礼的余温还没散尽,甚至连灵堂里的菊花都还没来得及枯萎,宫本健司就迫不及待地召集了所谓的“家族会议”。
会议就在那间宽大的、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和室里举行。
窗外是精心修剪过的日式庭院,苍松翠柏,流水潺潺,美得像一幅画。
但房间里的气氛,却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到齐了,一个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我像一个即将被审判的犯人,和洋子一起,坐在最末席的位置。
宫本健司坐在主位,他换下了一身黑色的丧服,穿上了一套深灰色的和服,这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葬礼上的阴沉,多了几分掌控全局的得意。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乌鸦的叫声一样难听。
“今天请各位长辈和亲族过来,是为了清点和分配母亲留下的资产。”
他开门见山,毫不避讳,仿佛躺在灵堂里的不是生他养他的姑母,而是一个可以被任意分割的商业项目。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像两支毒箭一样,射向了我。
“当然,在讨论我们宫本家的内部事务之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那就是,关于母亲临终前,交给这位……李伟先生的那个盒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贪婪,有嫉妒,有猜疑,像无数只黏腻的虫子,在我身上爬来爬去。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那个黑漆木盒,此刻就放在我的身边。
“健司!你这是什么意思!”
洋子愤怒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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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把盒子交给伟,自然有她的道理!”
“她的道理?”
健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
“洋子,我亲爱的堂妹,你是不是在中国待久了,脑子也变得跟中国人一样天真了?一个快要死的老人,她的道理就是道理吗?我们宫本家,讲的是规矩,是利益!”
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变得尖利而刻薄。
“我不管老太婆是怎么想的!那个盒子里,一定是我们宫本家最重要的财产凭证!或许是哪块地的地契,或许是某个秘密账户的钥匙!这是我们宫本家的东西!不是他一个外人有资格触碰的!”
他的矛头,终于赤裸裸地指向了我。
“把它交出来!”
他伸出手指着我,那姿态,像是在命令一条狗。
“一个靠女人才能进我们家门的中国人,一个连像样西装都穿不起的穷教书的,有什么资格碰我们宫本家的东西?”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恶毒,充满了不堪入耳的羞辱。
“你懂什么叫真正的底蕴和财富吗?你这辈子见过超过一百万日元的东西吗?把它交出来,然后滚回你的国家去!我们宫-本-家-不-欢-迎-你!”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地捅在我的心上。
鲜血淋漓。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当面的、赤裸裸的羞辱。
我看向四周。
那些所谓的家族长辈,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尊泥塑的菩萨,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
他们的沉默,就是一种默许。
在他们眼里,我李伟,就是一个想攀附豪门的穷小子,一个不知好歹的窃贼。
“不许你这么说我丈夫!”
洋子气得浑身发抖,她想冲过去,却被健司的两个手下死死地拦住了。
她急得泪流满面,只能无助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东西,断了。
是忍耐的弦,是退让的底线,也是那份可笑的书生气。
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那种冷静,像火山爆发前的死寂。
我想起了岳母临终前那双期盼的、托付的眼睛。
我想起了她那句破碎的中文:“请你…原谅…保护…洋子…”
我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盒子交给我,而不是交给她自己的女儿,更不是交给这些虎视眈眈的亲族。
因为洋子太软弱了,她保护不了这个秘密。
而这些人,他们的眼里只有金钱和利益,他们根本不配。
她选择了我。
一个被他们所有人轻视的、看似最无力的中国学者。
或许,在她看来,只有我,才能真正懂得这个盒子的分量。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
我抬起头,迎上宫本健司那张丑陋的、写满傲慢与贪婪的脸。
然后,我看了一眼被拦住的洋子。
她的眼睛哭得通红,但当她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她似乎读懂了什么。
她停止了挣扎,含着泪,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点头,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很好。
你们不是想看吗?
你们不是认为这里面装着金银财宝吗?
那我就让你们看个够。
让你们看看,你们宫本家的“底蕴”,到底是什么。
在所有贪婪和鄙夷的目光的注视下,我缓缓地,伸出手,放在了那个黑漆木盒的盒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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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整个和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只有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像饿狼一样,死死地盯在我手下的那个盒子上。
我的动作很慢。
慢到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手指抚过光滑的黑漆表面,那冰冷的触感,让我胸中的怒火,燃烧得更加旺盛,却也更加冷静。
“咔哒”一声。
盒盖被打开了。
一道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宫本健司的脖子伸得像一只急于啄食的鹅,眼睛里闪烁着迫不及待的光芒。
他大概已经开始在脑中计算,这里面的地契或者股票,能换算成多少个零了。
然后,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