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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盆君子兰,我看是活不成了。”
赵立勇手指头戳了戳那片枯黄的叶子,叶子像一块干透的蛇皮,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泥都干得冒烟了,它就是渴死的。”
林峰提着刚打满水的水壶,水珠从壶嘴滚落,砸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圆斑。
他没看那盆花,眼睛盯着赵立勇那双锃亮的皮鞋,鞋尖上沾了一点白灰,像清晨落下的一撮霜。
“我看是淹死的。”
林峰说。
“根早就烂透了,你现在浇再多水,它也活不过来,只会烂得更快。”
赵立勇的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滚了一圈,显得有些空洞。
“老林,你这人就是太较真,一盆花而已,死了就扔,再买一盆就是了,哪来那么多死法。”
他说着,用那双没沾灰的手拍了拍林峰的肩膀,像在拍打一件落满尘土的旧家具。
“马上就不一样了,你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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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赵立勇的脚踩在局办公楼新铺的红地毯上,发出一种被压抑的、心满意足的声响。
地毯是羊毛的,崭新,红得像刚从屠宰场里拖出来的,带着一股血腥的喜气。
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云端上,踩在那些过去需要仰视的头顶上。
局长办公室的窗户被擦得一尘不染,阳光像被过滤过的金粉,懒洋洋地洒在他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桌上的名牌闪着黄铜的光,上面刻着三个字:赵立勇。
他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冰凉的刻痕,像在抚摸情人的锁骨,一种权力带来的酥麻感,顺着指尖一直钻进心脏。
上任的第一次全体会议,赵立勇提前十分钟就坐在了主席台的正中央。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领带打得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都涂抹着胜利者的油彩。
台下坐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像一片等待检阅的庄稼。
他们的脸在空调的冷风里显得有些僵硬,眼神里混杂着好奇、敬畏,还有一些藏得更深的、像水底淤泥一样的情绪。
赵立勇清了清嗓子,麦克风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像一头怪兽在他的喉咙里打了个嗝。
他喜欢这种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声音面前变得安静、顺从。
“同志们。”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颗小石子,准确地扔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市委市政府把环保局这个担子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更是对我们全体环保人的期许。”
他说着一些空洞而正确的开场白,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台下的面孔上扫来扫去。
他看到了那些老资格的副局长们,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像庙里的泥塑菩萨。
他看到了中层干部们,身体前倾,手里握着的笔在本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像一群焦躁的啄木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峰的脸上。
林峰坐在评估中心的席位里,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有点乱,像是刚从哪个荒郊野外的工地上赶回来。
赵立勇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
他继续他那热情洋溢的讲话,声调开始上扬,像一锅逐渐烧开的水。
他谈到了全市的发展大局,谈到了环保工作的紧迫性和重要性,然后,他话锋一转,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卷巨大的规划图。
“今天,我要宣布一件大事。”
他把图“哗啦”一声在身前的长桌上展开,动作充满了戏剧性。
那是一张色彩斑斓的图纸,上面画着湖泊、绿地和一片片造型前卫的建筑。
“市里已经决定,将与我们市最大的龙头企业,华泰集团,联手打造一个标杆性的项目——‘蓝月湖国际康养度假区’。”
赵立勇的手指在图纸上重重一点,像将军在地图上圈定主攻的方向。
“这个项目,是市里的一号工程,是我们就任后要打的第一场硬仗,一场漂亮仗。”
台下响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随后变成了稀稀拉拉的、礼节性的掌声。
赵立勇对这掌声不太满意,他需要的是狂热,是山呼海啸。
他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性。
“我知道,有人会担心环境问题,担心污染问题。”
“我告诉大家,这都不是问题。”
“华泰集团将引进国际最顶尖的环保技术,我们打造的,将是一个零污染、纯生态的绿色明珠。”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了林峰,这一次,他没有移开。
“这个项目的环评工作,至关重要,是重中之重。”
“我决定,这个任务就交给我们局里技术最过硬的队伍,交给评估中心的林峰主任来亲自挂帅。”
整个会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林峰身上。
林峰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临危受命的激动。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主席台上那个意气风发、仿佛全身都在发光的昔日兄弟。
赵立勇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亲切的笑容,牙齿白得晃眼。
“林主任,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赵立勇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会议室里回荡。
“加急、高效,确保我们这个伟大的项目,能够无障碍地,顺利启航。”
“无障碍”三个字,他咬得特别重,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会议室沉闷的空气里。
会议结束的时候,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赵立勇,祝贺的、表态的、套近乎的,声音嘈杂得像一个菜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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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峰没有动。
他坐在原地,看着那张巨大的规划图,图上那片被命名为“蓝月湖”的水域,在他的眼里,像一块蓝色的、正在慢慢腐烂的伤口。
02
工地的风是黄色的,带着一股泥土和柴油混合的怪味。
林峰站在项目选址区域的一块高地上,脚下的泥土松软得像一团发酵过度的面。
他的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像某种奇怪的皮肤病。
他身后评估中心的几个年轻技术员正在忙碌着,有的在钻孔取样,有的在测量水文数据,他们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像一群刚出笼的烤鸭。
这片地方,在华泰集团的宣传册上,被描绘得如诗如画,是“城市之肺,天然氧吧”
但林峰看到的,只有一片被推土机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土地。
远处,挖掘机的长臂像一只贪婪的巨兽,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山体的植被,发出的轰鸣声震得人心头发慌。
他们在这里待了半个月。
半个月的时间,林峰带着他的人,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把这片几千亩的土地一寸一寸地“啃”了一遍。
收集上来的数据堆满了他在评估中心的办公室,像一座小山。
每一份土壤样本,每一份水质报告,每一个地质勘探数据,都在他面前发出无声的尖叫。
“主任,初步结论出来了。”
年轻的副手小张把一份厚厚的报告放在林峰桌上,脸色凝重得像一块铅。
“情况……非常不乐观。”
林峰没有说话,他戴上眼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报告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图表,都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神经上。
项目选址的区域,是一块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溶洞和暗河密布,像一块巨大的、千疮百孔的奶酪。
这里是下游几十万人口唯一饮用水源——青源水库最主要的水源涵养地。
华泰集团提供的排污方案,在他的专业眼光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他们声称采用了先进的“深层渗透”技术,实际上就是把经过初步处理的化工副产品,直接压进地下一千米的位置。
“他们这是在谋杀。”
林峰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些含有高浓度氯化物和重金属的废液,最多不出三年,就会通过地下暗河,污染整个青源水库的水系。”
“到时候,别说康养度假区了,下游几十万人喝的水都会变成毒药。”
小张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说:“主任,赵局那边……催了好几次了,问我们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
林峰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张的眼神躲躲闪闪。
他知道,整个局里现在都在看着他,看他这个新任局长的“铁哥们”,会如何处理这份烫手的山芋。
那天晚上,林峰拿着那份可以宣判项目死刑的初步报告,敲开了赵立勇办公室的门。
赵立勇正在打电话,看到他进来,笑着冲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他讲电话的样子和在大会上完全不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谄媚,一口一个“领导放心”,一口一个“保证完成任务”
挂了电话,赵立勇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在宽大的老板椅里。
“老林,你可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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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亲自给林峰泡了一杯茶,茶香浓郁得有些不真实。
“怎么样,报告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办事,我放心。”
他拍着林峰的肩膀,亲热得像他们大学时在宿舍里一起喝酒吹牛的时候。
林峰没有碰那杯茶。
他把报告推到赵立勇面前,开门见山地说:“立勇,这个项目,有问题。”
赵立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
“有技术问题,就解决技术问题嘛。”
他拿起报告,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上飘过,像蜻蜓点水。
林峰一字一句地,把地质结构、水源污染风险、生态破坏的不可逆性,用最简单直白的话,给他剖析了一遍。
他甚至拿出了一张纸,画出了污染渗透路径的模型推演图。
赵立勇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给林峰的讲述打着节拍。
等林峰说完了,赵立勇才缓缓开口。
“老林,你说的这些,我都懂。”
“但是,你也要懂一件事,这个项目,不是华泰集团的项目,也不是我赵立勇的项目,它是市委的头号工程。”
他站起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
“你看到的,是地下几百米的数据。我看到的,是全市几百万人的就业和发展。”
“你的格局,要大一点。”
林峰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块扔进深潭的石头。
“这不是格局大小的问题,这是科学,是事实。”
他固执地说。
赵立勇转过身,脸上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耐烦的神情。
“老林,咱们是兄弟,我才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他走到林峰面前,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
“这个项目要是成了,我这个局长的位置就坐稳了,下一步,副市长的位置都有可能。”
“到时候,环保局的常务副局长,就是你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诱惑,像伊甸园里的蛇。
林峰摇了摇头。
“立勇,你变了。”
赵立勇直起身子,冷笑了一声。
“是,我变了,人在社会上,不变能行吗?只有你,还抱着那几本破书当圣经,满脑子都是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
他把那份报告拿起来,在林峰面前晃了晃。
“你知道什么叫‘技术性处理’吗?”
“把‘极高风险’改成‘风险可控’,把‘不建议通过’改成‘建议优化后通过’。”
“不就是改几个字吗?对你这个大专家来说,很难吗?”
林峰站了起来,他感觉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对不起,这个字,我改不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我这份报告的每一个字,都要负历史责任。”
赵立勇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把报告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纸张散落一地,像一群被惊吓的白色蝴蝶。
“林峰,你别给脸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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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像淬了冰。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份报告,你改,还是不改?”
“这是市委的决定,你想好了,是跟我站在一起,还是想对抗整个组织?”
林峰看着他,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报告,就在这里。”
他说。
“我的结论,也在这里。”
“一个字,都不会改。”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没有再回头。
他身后,传来了赵立勇气急败坏的咆哮,和一个茶杯被砸碎的清脆声响。
03
三天后,一纸红头文件,像一张死亡通知单,被送到了林峰的办公室。
文件上的措辞冠冕堂皇:“为加强基层环保工作力量,充实一线干部队伍,经局党组研究决定,兹任命林峰同志为青源水库管理站站长……”
从市环保局的评估中心主任,一个正科级的实权干部,到偏远破败的青源水库当一个光杆司令的管理站站长。
这已经不是贬谪,这是流放。
消息在环保局大楼里像病毒一样迅速扩散开来。
走廊里,厕所里,食堂里,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人们看着林峰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讥讽。
“早就说了,林工这人太犟,一根筋。”
“跟新局长,还是大学铁哥们对着干,这不是找死吗?”
“你看人家赵局的手段,多雷厉风行,这才叫魄力。”
这些声音像无数只小虫子,从四面八方钻进林峰的耳朵里,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那份他拒绝修改的环评报告,最终也没有派上用场。
赵立勇以惊人的效率,找了一家外地的、名不见经传的第三方评估机构,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出具了一份“完美无瑕”的合格报告。
“蓝月湖”项目的推进速度,非但没有因为林峰的阻挠而减慢,反而像打了鸡血一样,进入了快车道。
交接工作的那天,林峰最后一次走进那间他工作了十年的办公室。
他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除了几本专业书籍,就是一些个人用品。
新来的主任是赵立勇从别的部门提拔上来的亲信,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看着林峰的眼神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
“林站长,以后去了水库,可要好好磨练意志啊。”
年轻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林峰没有理他,抱着自己的纸箱子,走出了评估中心的大门。
在楼下,他遇见了赵立勇。
赵立勇被一群人簇拥着,像众星捧月的月亮。
他看到了林峰,停下脚步,让其他人先走。
他走到林峰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像是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打碎的艺术品。
“老林,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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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林峰点点头。
“想清楚了?”
赵立勇又问。
“没什么想不想的。”
林峰说。
赵立勇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你知道吗?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书生气太重,总以为地球离了你就不会转。”
他凑近林峰,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
“我告诉你,老林,地球离了谁都转,而且会转得更快,更好。”
“你去水库边好好钓钓鱼,养养性子,想清楚一个词,什么叫‘大局为重’。”
他伸出手,想拍拍林峰的肩膀,却被林峰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赵立勇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林峰抱着纸箱,站在环保局大楼前的阳光下,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
他抬头看了看那栋熟悉的建筑,灰色的墙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冰冷、刺眼。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里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04
去青源水库的路,像一条被遗忘的、满是伤疤的蚯蚓。
水泥路面坑坑洼洼,车子开在上面,像一艘在惊涛骇浪里航行的小船,颠得林峰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路两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高楼变成了低矮的民房,民房又变成了大片大片荒芜的田地。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水腥味的气息。
水库管理站,就是一排孤零零的红砖平房,坐落在水库大坝的一侧,像一个被遗弃的哨所。
房子很旧了,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砖红色,像一个得了皮肤病的老人。
接待他的人叫马叔,是这里唯一的老看守员。
马叔六十多岁了,人很瘦,背有点驼,皮肤被风吹日晒得像老树皮一样,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他话很少,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像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
他领着林峰看了看他的“办公室”兼“宿舍”,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屋子,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了。
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墙角长满了青黑色的苔藓。
“条件简陋,林站长,多担待。”
马叔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林峰放下行李,说:“挺好。”
最初的日子,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电话的铃声,没有开不完的会议。
每天能听到的,只有风声,水声,还有偶尔几声不知名的鸟叫。
林峰的工作,就是每天沿着水库大坝巡视一圈,检查一下水闸和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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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时间,大把大把的,多得让人发慌。
他开始还试着看书,但那些印在纸上的铅字,在这无边的寂静里,显得苍白而无力。
他更多的时间,是站在大坝上,看着那片广阔无垠的水面发呆。
青源水库的水,从远处看,清澈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美得让人心醉。
但是,当你走近了,你会发现,这种清澈,带着一种诡异的死寂。
水里几乎看不到鱼,也看不到水草。
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仿佛水下的生命,已经全部窒息了。
林峰的职业敏感让他觉得不安。
有一天,他看到马叔在管理站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上种菜。
他种的那些青菜,长得蔫头耷脑,叶子发黄,根部甚至有些腐烂的迹象。
“马叔,你这菜是不是缺肥啊?”
林峰走过去问。
马叔蹲在地上,拔掉一棵烂了根的白菜,头也不抬地说:“不是肥的事。”
“是这土,有毒。”
林峰愣了一下:“土有毒?”
“水也有毒。”
马叔把那棵烂白菜扔到一边,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们祖祖辈辈都喝这里的水,种这里的地,从来没出过事。”
“就是这几年,不行了。”
“种出来的粮食,自己都不敢吃。养的鸡鸭,喝了水就拉稀,没几天就死。”
林峰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一件事。
在“蓝月湖”项目的规划里,水库下游有一个叫“青源村”的村庄,是需要整体搬迁的。
按理说,现在应该已经人去村空了。
他向马叔打听,马叔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像一块被投入石子的浑浊水塘。
“搬了,大部分都搬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
“还有几户,走不了的,留下了。”
在马叔的指引下,林峰找到了那个所谓的“青源村”
那是一个破败得如同废墟的地方。
大部分的房屋都塌了,墙壁上画着巨大的红色的“拆”字,像一道道凝固的伤口。
村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人声,只有风吹过破败门窗时发出的“呜呜”声,像鬼魂在哭泣。
在村子最深处,林峰看到了那几户“走不了”的人家。
那都是一些老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浑浊,像一截截即将熄灭的蜡烛。
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坐着几个妇女,一边纳鞋底,一边低声说着话。
她们的脸色都带着一种不正常的蜡黄。
林峰走过去,想跟她们聊几句,她们看到他这个陌生人,立刻闭上了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畏惧。
林峰不死心,他找到村里唯一一家还开着门的小卖部。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正躺在摇椅上,有气无力地听着收音机。
林峰买了一包烟,跟他搭话。
“大哥,这村里怎么这么安静啊?”
男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人都快死光了,能不安静吗?”
男人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林峰的心上。
“死光了?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男人坐起来,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我们这村,现在外面都叫它‘癌症村’。”
“这五六年,村里得怪病死的人,前前后后有三十多个了。”
“都是癌症,肝癌,胃癌,肠癌……各种各样的。”
“都是壮年,四十多岁,五十多岁,说没就没了。”
林峰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想起了水库那死寂的水,想起了马叔那“有毒”的土壤。
他试着去查阅水库往年的水质监测数据,他想看看,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管理站一间积满灰尘的档案室里,他找到了那些发黄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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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震惊地发现,从三年前开始,所有最关键的水质重金属和有机污染物监测的原始数据记录,全都不见了。
那些档案柜,被一把崭新的大锁锁着。
马叔告诉他,三年前,局里下来人,说为了数据安全,统一保管。
钥匙,在局办公室主任那里。
林峰站在那排被锁上的档案柜前,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黑网,正笼罩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水域上空。
而这张网的中心,似乎就指向了那个他曾经最熟悉、也最让他失望的地方。
05
林峰知道,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用一个破旧的矿泉水瓶,偷偷灌了一瓶水库深层的水。
又用一个塑料袋,装了一包“癌症村”田里的土壤。
他把这两样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趁着周末,搭上了一班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他找到了他在省环境监测总站工作的大学同学。
他没有多说,只是拜托同学,用最快的时间,给他一份最详细的成分分析报告。
同学看他神情凝重,没多问,答应了下来。
回到水库,林峰开始有意识地接近马叔。
他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站长”,他帮着马叔修理漏水的屋顶,帮着他清理堵塞的排水沟,晚上,他会拿出自己带来的白酒,和马叔在月光下对酌。
马叔的话依然很少,但林峰能感觉到,他那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心,正在一点点地松动。
他看林峰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上级,而是在看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伴着窗外凄厉的风声和不断灌进屋子的冷雨,马叔喝多了。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
他抓着林峰的手,力气大得像一把铁钳。
“林站长,你是个好人。”
他反复说着这句话。
然后,他像决了堤的洪水,把他心里积压了多年的秘密,全都倾泻了出来。
原来,马叔,就是“癌症村”的老村长。
他告诉我,大约在六年前,华泰集团就在“蓝月湖”项目预定地的上游,一个非常隐蔽的山坳里,建了一个化工材料预处理厂。
那个厂子,没有任何环保手续,规模也不大,神神秘秘的,常年大门紧锁。
他们向地下偷排高浓度的废液,那些五颜六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毒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渗入了地下。
村民们最早发现不对劲,是河里的鱼开始成片地死亡。
再后来,就是人。
村里不断有人查出癌症,一个接着一个,像一场躲不掉的瘟疫。
村民们怕了,开始上访。
他们把状告到了市里,告到了环保局。
当时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正是时任环保局副局长的赵立勇。
赵立勇来了,带着人,做了一番“调查”
调查的结果是,村民们的病,与水质无关,是他们自身生活习惯不好造成的。
村民们不服,他们组织起来,要去省里告状。
就在那个时候,赵立勇和华泰集团,开始用另一种手段来解决问题。
他们启动了所谓的“扶贫搬迁”计划。
他们用极少的补偿款,半是利诱,半是威逼,强迫村民们搬走。
大部分老实巴交的村民,拿了钱,离开了这个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
但是,还有一部分人,像马叔这样的“刺头”,不愿意走。
他们要的不是钱,是真相,是公道。
然后,暴力就开始了。
半夜砸窗户,往院子里扔死猫死狗,甚至直接动手打人。
马叔的儿子,就因为带头反抗,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打断了腿,至今还是个瘸子。
赵立勇亲自出面“调解”,他当着所有村民的面,信誓旦旦地保证,会为大家争取最高的补偿款,会妥善安置每一个人,会彻查污染源。
可最后,他与华泰集团勾结,伪造了大部分村民的安置协议,将省里拨下来的巨额补偿款,吞掉了一大半。
那些真正得了重病,最需要钱来救命的村民,拿到的钱,连一次化疗的费用都不够。
“我亲眼看到的。”
马叔的声音在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在一个酒店里,我看到赵立勇,从华泰那个姓王的胖子老板手里,接过去一个大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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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拍着胸脯跟人家保证,青源村,从此以后,就从地图上彻底消失了。”
马叔说完,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一生的尊严,一个村庄的命运,都在那个夜晚,被彻底压垮了。
林峰静静地听着,他手里的酒杯被捏得滚烫。
他心中的怒火,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
06
几天后,省城同学的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严肃。
“老林,你送来的那两个样本,你到底是从哪儿搞到的?”
“水样里,氯化物超标三百二十倍,汞含量超标八十倍,还有好几种强致癌的有机化合物,含量高得离谱。”
“土壤样本更夸张,重金属的富集程度,已经快赶上工业废渣了。”
“这种水,别说喝了,就是用来浇地,都能把人毒死。”
“这他妈的不是水,是剧毒!”
挂了电话,林峰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科学的数据,证实了马叔的血泪控诉。
这不是天灾,这是一场蓄意已久、丧心病狂的人为谋杀。
当天晚上,马叔把林峰带到了他家的老屋。
在炕头一个松动的砖块后面,他拿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铁盒。
铁盒里,是他这些年冒着生命危险,收集的所有证据。
有几十位村民按着红手印的联名信,有厚厚一沓的医院病例复印件,有村里死亡人员的名单和日期。
最让林峰震惊的,是一盘小小的录音磁带。
“这是我儿子,腿被打断前,偷偷录下的。”
马叔说。
“就是赵立勇和那个王老板,在一个饭局上分赃的对话。”
林峰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知道,这盘磁带,就是一把可以直插敌人心脏的尖刀。
他将所有的证据,连同省城的化验报告,小心翼翼地整理在一起。
他给这份材料,起了一个名字,叫“清源报告”
他没有通过正常的渠道上报。
他太清楚,赵立勇在市里已经织就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这份报告一旦交上去,只会是石沉大海,甚至会给他自己和马叔带来杀身之祸。
他想到了一个人。
那是他大学时的系主任,一位刚正不阿的老教授,后来调到了省纪委,担任要职。
他辗转找到了老师的加密邮箱。
他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清源报告”的精髓,写成了一封长信,连同几份关键证据的扫描件,发了过去。
他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这就像是往大海里扔了一个漂流瓶。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回音来得如此之快。
仅仅两天后,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到了他那部老旧的手机上。
电话那头,是一个干练、冷静的女声。
“是林峰同志吗?”
“我是省纪委的韩雪。”
“你的材料,领导已经看到了,非常重视。”
“省里已经决定,秘密成立‘9·15’专案组,彻查青源水库污染及相关腐败问题。”
林峰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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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打草惊蛇,并获取更核心的证据,组织上决定,由你继续以水库看守员的身份潜伏。”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变得异常严肃。
“从现在开始,你的秘密身份是,省纪委特派调查员,专案组副组长。”
“我,是你的单线联系人,也是你的副手。”
“你的任务,是配合我们,在外围继续搜集证据,稳住所有证人,等待时机。”
“时机一到,我们会给你下达最后的指令。”
“行动代号,就叫‘清源’。”
挂了电话,林峰走出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站在了水库的大坝上。
天空前所未有的晴朗,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蛰伏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忍受着孤独和寂寞,也忍受着外界的讥讽和遗忘。
现在,他知道,反击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07
时隔一年,青源水库旁那片曾经被林峰判了死刑的土地上,彩旗招展,人声鼎沸。
赵立勇的“蓝月湖国际康养度假区”项目,在扫清了所有“障碍”之后,终于迎来了它盛大的奠基仪式。
现场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露天会场。
一条崭新的红色地毯,从入口处一直铺到主席台,像一条刚刚流淌过的、尚未凝固的血河。
巨大的氢气球在空中飘荡,上面挂着“绿色发展,生态典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类的巨幅标语。
市里所有主要领导都来了,华泰集团的高层也悉数到场。
媒体的长枪短炮,像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森林,对准了主席台的中央。
赵立勇就站在这片森林的焦点中心。
他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方精致的丝巾,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他脸上的笑容,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和掩饰不住的得意。
他手握着麦克风,发表着热情洋溢的讲话。
他的声音通过巨大的音响,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显得有些失真,像一个来自天外的声音。
他把这个项目吹捧成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创举,是他呕心沥血的杰作,是献给全市人民的一份厚礼。
他展望着这里光明的未来,用华丽的辞藻描绘着一幅人间仙境般的蓝图。
台下的掌声,一次比一次热烈。
每一次掌声响起,赵立勇的腰杆就挺得更直一分,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一分。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巅峰,全世界的光都打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看到了台下那些曾经的同僚和下属,他们正用一种仰慕和谄媚的目光看着他。
他也想到了那个被他一脚踹去看水库的林峰。
他想象着此刻的林峰,大概正穿着那身褪色的工作服,缩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像一只潮湿的老鼠,听着这边的锣鼓喧天,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
想到这里,一种报复的快感,像电流一样传遍他的全身。
讲话进行到了最后,赵立勇故意卖了个关子。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种神秘而激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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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来宾,各位朋友。”
他的声音充满了戏剧性的停顿。
“今天,我们这个盛大的仪式,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环节。”
“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一位从省里专程赶来的大领导。”
台下立刻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惊叹和骚动。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像一群等待喂食的鹅。
赵立勇非常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提高了音量,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这位领导,将代表省发改委和环保厅,对我们的项目进行现场指导,并亲自为我们启动奠基的第一铲。”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省里来人,而且是发改委和环保厅的联合代表,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个项目,已经得到了省级层面的最高认可。
这意味着他赵立勇的政绩,已经通了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会场的入口处。
赵立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堆满了谦卑而又热切的笑容。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这位能为自己光明前途铺上最后一块金砖的“大人物”
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列挂着特殊通行证的黑色奥迪轿车,像一群沉默的黑色甲虫,缓缓驶入了会场。
车队在主席台前稳稳地停下。
安保人员迅速上前,拉起了警戒线。
08
赵立勇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他抢在工作人员前面,亲自走到了中间那辆主车的车门旁。
他弯下腰,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恭敬地拉开了车门。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车门打开了。
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先踏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那鲜红的地毯上。
然后,是挺直的西裤。
再然后,是那张让赵立勇毕生难忘的脸。
当车里的人完全走出来,站在他面前时,赵立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整个人瞬间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