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空气,比屋外清晨的薄雾还要沉重。
儿子梁宏兴奋地搓着手,后妈柳玉芬的脸上堆满了笑意。
只有女儿俞静姝,低着头,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碗里那几粒米。
父亲俞振邦一言不发地抽完了一整袋旱烟,终于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女儿面前,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的东西。
“静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拿着,这是给你的。”
01
1989年的北方小镇,时间走得很慢。
青砖铺就的窄巷,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出长长的影子。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升起了带着饭菜香气的炊烟,混杂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煤灰味。
俞静姝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把沉甸甸的书包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
她习惯性地先朝东屋看了一眼。
父亲俞振邦正佝偻着背,在木料架前专注地刨着一块榆木。
刨花卷曲着落下,散发出好闻的木头香气。
父女俩之间,有一种早已融入骨血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俞静姝没有打扰父亲,而是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系上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
淘米,摘菜,生火,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这个家,自从三年前柳玉芬带着她的儿子梁宏嫁过来,就变得完整了。
但这份完整,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客气。
像一件新缝补的衣裳,针脚虽然细密,但补丁的颜色,终究和原来的布料不一样。
柳玉芬是个能干的女人,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
可她的精明和能干,都带着一把无形的算盘,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梁宏盘算。
俞静姝懂,父亲也懂。
所以在这个家里,有些话,大家心照不宣,从不轻易说出口。
一个足以改变命运的消息,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傍晚,被父亲带回了家。
父亲所在的木工合作社,分到了一个去市里机械厂的招工名额。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小镇上激起了千层浪。
在那个年代,“工人”这两个字,分量重如泰山。
它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商品粮户口,意味着从此跳出农门,成为让人艳羡的城里人。
晚饭时,父亲宣布了这个消息。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今天木料的价钱又涨了。
可饭桌上每个人的心,都无法再平淡了。
俞静姝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她的手紧紧攥住了筷子,连指节都有些发白。
她成绩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班主任不止一次地对父亲说,这丫头,准能考上大学。
考大学,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梦想。
可她也比谁都清楚家里的境况。
父亲做木工活,挣的都是辛苦钱,供她读书已经很吃力。
更何况,这个家,如今不止她一个孩子。
这个工人的名额,对她而言,是一条退而求其次,却又无比现实光明的路。
如果能进城当工人,就能立刻为父亲分忧,这个家,也能宽裕许多。
她的内心在天人交战,渴望与懂事,在她年轻的心里反复拉扯。
柳玉芬的眼睛,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就亮了。
那是一种饿狼看到猎物时才会有的光芒。
她用筷子给儿子梁宏夹了一大块肉,状似无意地开了口。
“宏子今年都二十了,也是该为家里分忧的时候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饭桌上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梁宏埋头扒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期待。
他对读书没什么兴趣,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晃荡,早就盼着能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去城里当工人,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俞振邦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喝了一口杯中的劣质白酒。
酒很辣,烧得他喉咙发烫,也让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他看了看一脸期盼的梁宏,又看了看低头吃饭,却明显心不在焉的女儿。
女儿纤细的脖颈,和她早逝的母亲,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想到亡妻,他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了,闷得发疼。
那一晚,俞家的灯,亮了很久才熄灭。
俞静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她仿佛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摆在她的面前。
一条通往大学的象牙塔,前路未知,但充满着知识的芬芳。
另一条通往轰鸣的工厂车间,未来安稳,却可能要就此告别心爱的书本。
她该如何选择?
或者说,她有选择的权利吗?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柳玉芬开始变着花样地做各种好吃的。
饭桌上,她的话也明显多了起来。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俞振邦面前,夸赞儿子梁宏力气大,肯吃苦。
“咱们宏子要是能进厂,那可是咱们老俞家的顶梁柱啊。”
“男孩子嘛,就得早点出去闯荡,才有大出息。”
“到时候在城里站稳了脚跟,把咱们都接过去享福,那日子,想想都美。”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细的针,扎在俞静姝的心上。
她知道,后妈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为梁宏铺路。
而她,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在那个“美好蓝图”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没有去争辩什么。
那个年代的女孩子,大多被教育得知书达理,要懂得谦让。
更何况,梁宏是哥哥,她是妹妹。
在许多人看来,机会让给哥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了,每天把所有的时间都埋在书本里。
似乎只有在那些文字和公式构成的世界里,她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
父亲俞振邦的话,也变得更少了。
他每天从合作社回来,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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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也让人看不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大山,任凭风吹雨打,却始终巍然不动。
但俞静姝知道,父亲的心里,一定比谁都煎熬。
这个家的天平,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机会,已经开始倾斜。
而父亲,就是那个站在天平中间,左右为难的人。
俞静姝甚至开始有些害怕。
她害怕父亲最终会做出那个让她失望的决定。
但她更害怕的,是看到父亲为难的样子。
一边是续弦的妻子和继子,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手心手背都是肉,割舍哪一边,都会疼。
这种压抑的氛围,在小镇的流言蜚语中,被推向了高潮。
邻居们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
“老俞家真是好福气,得了个进城的名额。”
“那还用说,肯定给儿子呗,儿子才是传后人。”
“就是,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人,把这么好的机会给闺女,不是傻吗?”
这些话,像风一样,总能钻进俞静姝的耳朵里。
她假装听不见,却又不得不在意。
她开始怀疑,自己对未来的那份渴望,是不是一种自私。
是不是,她真的应该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把机会让给哥哥。
毕竟,他是家里的男丁。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开始在她的心里疯狂生长。
它缠绕着她的梦想,让她感到窒息。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柳玉芬找到了独自在屋里看书的俞静姝。
一场决定命运的谈话,就此拉开了序幕。
柳玉芬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声说话。
她搬了条板凳,坐在俞静姝的旁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慈爱的笑容。
这让俞静姝感到了一丝不安。
她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02
柳玉芬先是拉了一会儿家常。
问了问俞静姝的学习情况,又夸她懂事能干,是家里的贴心小棉袄。
那些温柔的话语,像涂着蜜糖的药,甜得发腻,也苦得让人心慌。
俞静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来划去。
“静姝啊,”柳玉芬终于切入了正题,“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阿姨有些话,就跟你直说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切。
“咱们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你爸一个人挣钱,要养活我们四口人,还要供你读书,不容易啊。”
俞静姝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刺痛了。
她知道父亲不容易,所以她才拼命地读书,想早日出人头地,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柳玉芬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现在家里有了这么个好机会,可以说是天上掉馅饼。”
“阿姨知道,你学习好,有志气,也想去城里见见世面。”
“可你想想,你哥哥,他没啥文化,除了有点力气,还能干啥?”
“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这辈子,可能就只能窝在这个小镇上了。”
这些话,句句在理,让俞静姝无法反驳。
是的,哥哥梁宏不像她,有读书这条路可以走。
这个工厂的名额,对他来说,或许就是唯一的出路。
“你就不一样了,”柳玉芬的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你学习这么好,以后考个大学,分配个好工作,不比当个工人强多了?”
“到时候,你也是城里人,还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谁不羡慕?”
柳玉芬为她描绘了一幅美好的未来蓝图。
但这幅蓝图,是以放弃眼前的机会为前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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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姝,你是个好孩子,最懂事了。”
“你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哥,也算是帮了咱们这个家一个大忙。”
“等他在城里站稳了脚跟,肯定忘不了你这个妹妹的好。”
“到时候让他把你接过去,兄妹俩在城里也好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柳-玉芬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这张网,用亲情、道理和未来的承诺做经纬,将俞静姝牢牢地困在其中。
俞静姝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她想说,考大学是我的梦想,但去工厂也是我现实的选择。
她想问,为什么我就必须做出牺牲?
她想争,这个机会,对我也同样重要。
可当她抬起头,看到柳玉芬那张写满期盼的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想到了父亲。
如果她不答应,后妈肯定会去找父亲闹。
这个家,会因此永无宁日。
父亲夹在中间,该有多为难?
那个沉默的、用脊梁撑起这个家的男人,已经够累了。
她不能再让他为自己操心,为难。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的梦想,她的渴望,在“家庭和睦”这四个字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最终,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个点头的动作,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眼泪,也终于在这一刻,决了堤。
她看到柳玉芬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种笑容,刺得她眼睛生疼。
柳玉芬心满意足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俞静姝一个人,和她破碎的梦。
她扑在床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任由泪水浸湿了枕巾。
为什么?
为什么懂事的孩子,就必须学会退让和牺牲?
她想不明白。
那一晚的晚饭,气氛格外诡异。
柳玉芬和梁宏都显得很高兴,饭桌上第一次有了笑声。
柳玉芬不停地给梁宏夹菜,嘱咐他进城后要注意身体,要好好干,给家里争光。
梁宏则意气风发,开始畅想自己在城里的新生活。
只有俞振邦和俞静姝,沉默得像两座雕像。
俞静姝强忍着泪水,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
饭菜的味道,在她嘴里,如同嚼蜡。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父亲。
父亲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老。
他额头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那眼神里,有心疼,有愧疚,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吃完饭,俞静姝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不想再听柳玉芬和梁宏对未来的规划,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笑她的退让。
她听到了父亲走进堂屋的声音。
接着,是父亲和柳玉芬的对话。
“这事,就这么定了?”是柳玉芬带着喜悦的声音。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
俞静姝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上。
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是父亲低沉而疲惫的声音。
“让她自己决定的。”
“那孩子懂事,知道心疼哥哥,心疼这个家。”柳玉芬的声音里充满了得意。
俞静姝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懂事,原来就是她必须牺牲的理由。
那一晚,她又失眠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她告诉自己,就这样吧。
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牺牲一次,也没什么。
以后,就专心读书。
考上大学,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心里的委C,却像潮水一样,怎么也退不下去。
清晨,她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
她想在去上学前,为家里做完早饭。
当她走进厨房时,柳玉芬已经容光焕发地在里面忙活了。
今天早上的饭,格外丰盛。
白面馒头,小米粥,还炒了两个鸡蛋。
柳玉芬哼着小曲,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
梁宏也起得很早,在院子里用新买的香皂洗脸。
他换上了一件他自认为最体面的衬衫,头发梳得油光发亮。
整个家里,都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气氛。
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即将发生。
而这场喜事,是用她的失落和眼泪换来的。
俞静姝麻木地在灶台前烧着火,火光映着她苍白的小脸,显得格外落寞。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被隔绝在这份喜悦之外。
父亲一反常态,没有去上工。
他独自一人坐在堂屋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一言不发。
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小山。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浓重的烟雾里,让人看不真切。
早饭做好了。
柳玉芬把饭菜一一端上桌,热情地招呼着大家。
“快来吃饭,吃完饭,宏子还要去合作社拿介绍信呢。”
梁宏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拿起一个白面馒头就往嘴里塞。
俞静姝没有动。
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只觉得喉咙发堵,什么也吃不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让饭桌上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03
俞振邦没有碰桌上的碗筷。
他那双常年跟木头打交道的手,显得有些粗糙,但动作却异常稳定。
他从内侧的衣兜里,极为珍重地,取出一个用洗得发白的手帕包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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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芬和梁宏的眼中,立刻迸发出贪婪又急切的光芒。
在他们看来,那手帕里包裹的,必然是那封能通向康庄大道的工厂介绍信。
那是梁宏的未来,也是柳玉芬后半生的依靠。
梁宏激动得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他几乎就要站起来了。
柳玉芬也满脸堆笑,准备说几句感谢丈夫顾全大局的场面话。
然而,俞振邦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们母子身上停留一秒。
他那双深邃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堂屋里凝固的空气,径直落在了厨房门口的女儿身上。
他迈开脚步,沉稳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女儿俞静姝的面前。
在所有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他将那方手帕,层层打开。
里面露出的,是一封已经微微泛黄的信件。
他将这封信郑重地,塞到了女儿冰凉的手中。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静姝,拿着,这是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