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四万银元。”
姚玉甫的声音像是冬天里被雪浸湿的棉花。
沉重,而且发闷。
孟小冬的目光落在那张轻飘飘的纸上。
像一片即将落下的枯叶。
她脸上忽然有了笑。
不是暖的。
是冷的。
刺啦——
一声脆响。
纸片像被惊扰的蝴蝶,在冷空气里打着旋。
“回去告诉梅老板。”
她的声音不响,却像一根针。
“我不要他的钱。”
“也不要他的情。”
“我要他答应我一个条件。”
“一个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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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雪停了。
北平城像被盖上了一块巨大的白布。
梅宅的檐角挂着冰溜子,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屋里很暖。
上好的银骨炭在兽首铜炉里烧着,没有一丝烟气。
暖意像浓稠的蜜,包裹着屋里的人。
梅兰芳坐在紫檀木桌前。
他正在调一把胡琴。
那是他费了好大功夫寻来的旧物,琴身是上了年份的老红木,色泽暗沉,却透着温润的光。
他的手指在琴轴上缓慢而精准地捻动。
耳朵凑得很近,像是在听一种极细微的心跳。
孟小冬就坐在他对面的圈椅里。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绸缎棉袄,没绣什么花样。
她的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
人也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白玉雕像。
屋角的水仙开得正好,清冽的香气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味,在暖空气里浮动。
梅兰芳调好了一根弦。
他拿起琴弓,轻轻地在弦上拉了一下。
一个圆润的音符飘了出来,在空气里打了转,才慢慢散去。
“你听听这个音。”
他说。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润,像上好的暖玉。
孟小冬的眼睫毛动了一下。
她点了点头。
一个字也没说。
梅兰芳看着她沉默的侧脸,眼神里有些无奈。
他又低下头,继续调下一根弦。
他知道她不高兴。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游廊下,两个负责洒扫庭院的下人缩着脖子,跺着脚取暖。
一个新来的、年纪小的压低声音问。
“德顺哥,听说福大奶奶今天去广济寺上香了,是不是真的?”
被叫做德顺的老下人瞥了他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
那个小的还不死心。
“我就是听说,福大奶奶不在家的时候,那位……心情能好点。”
德顺把扫帚在雪地里顿了顿。
“那位的心情好不好,跟咱们没关系。”
“咱们的差事,是伺候好梅老板,和福大奶奶。”
“记住了,祸从口出。”
老下人说完,就不再理他,自顾自地扫着地上的残雪。
那位。
孟小冬在这座富丽堂皇的梅宅里,没有名字。
她只是“那位”。
这个称呼像一根软刺,不致命,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身份。
她不是明媒正娶的太太。
也不是走亲访友的客人。
她是一个被养在深宅里的秘密。
一个光鲜亮丽,却见不得光的影子。
梅兰芳对她,是没话说的。
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是顶尖的。
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爱惜和欣赏。
他觉得,他给了她一个女人能想要的一切。
财富,安逸,和一个名满天下的男人的宠爱。
但他不知道,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贴身丫鬟阿菊端着一盅刚炖好的血燕走进来。
她的脚步轻得像猫。
她把白瓷盅放在孟小冬手边的小几上,轻声说。
“小姐,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阿菊看着自家小姐那张清减的脸,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她跟着孟小冬从上海来到北平。
她见过小姐在台上的样子。
只要锣鼓点一响,只要她一亮嗓。
整个戏园子里的空气都会凝固。
台底下那些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贩夫走卒。
都只会为她一个人疯狂。
他们喊她“冬皇”。
那个时候,小姐的眼睛里像有火在烧,亮得灼人。
可现在,那团火,快要灭了。
梅兰芳终于把琴调好了。
他把胡琴递给孟小冬,像献上一件稀世珍宝。
“试试。”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
孟小冬伸出手,接过了琴。
琴身还有着他手上的余温。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她把琴架好,却迟迟没有拉响。
她只是看着琴弦,好像在看自己的命运。
“怎么不拉?”梅兰芳问。
“怕拉不好,糟蹋了这把好琴。”
她淡淡地说。
梅兰芳笑了。
“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怎么算糟蹋。”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我的东西。
这三个字,再一次提醒了孟小冬。
她,连同这把琴,都只是他的所有物。
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
一堵用传统、名誉和家庭砌成的,看不见却无比坚固的墙。
墙的另一边,站着福芝芳。
福芝芳是梅兰芳的二太太。
但所有人都知道,自从大太太王明华病逝后,她就是这梅宅里唯一的女主人。
她陪着梅兰芳从籍籍无名走到如日中天。
她为他生了几个孩子,把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是他的脸面,是他的根基。
对于孟小冬的存在,福芝芳从不大吵大闹。
她的手段,更高明。
就像前几日,梅兰芳给孟小冬新做了一件银狐大氅。
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在灯下流光溢彩。
孟小冬穿上,站在院子里的红梅树下,人比雪还白,比梅还傲。
梅兰芳看着,眼睛里都是痴迷。
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
福芝芳看着孟小冬身上那件大氅,笑盈盈地对梅兰芳说。
“爷的眼光就是独到,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衣裳,您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梅兰芳听了很高兴。
福芝芳话锋一转,给自己旁边的儿子夹了一大块肉。
“不像我们这些生儿育女的,成天围着灶台和孩子转,身上总是一股子油烟味儿,穿再好的料子,也给糟蹋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孟小冬。
一句话,就把梅兰芳和孟小冬划成了一类人。
风花雪月,不食人间烟火。
而她自己,则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功臣。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梅兰芳有些尴尬,打着圆场。
“芝芳,又说这些做什么,快吃饭。”
福芝芳立刻就顺从地低下了头。
“是,我就是随口一说,爷别生气。”
她不再说话,可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用最温柔的方式,宣示了自己的主权。
孟小冬当时什么也没说。
她甚至还对福芝芳笑了笑。
她只是把碗里的饭,一粒一粒,吃得干干净净。
可她的心,像被放在冰水里泡着。
一点一点地变冷,变硬。
她和梅兰芳的相识,本是梨园行的一段佳话。
那一年,天津的戏园子请他们合演《游龙戏凤》。
他演多情的正德皇帝。
她反串俊朗的李凤姐。
一个眼神交汇,一句唱词出口。
台下就炸了锅。
报纸上说,这是乾坤合演,珠联璧合。
下了台,他看她的眼神,比戏里的皇帝还要热烈。
他说,你的老生,有别人没有的风骨。
他说,我听过那么多戏,只有你的嗓子,能唱到我心里去。
她以为,她找到了知音。
一个能和她在艺术上平等对话,在灵魂上相互依偎的男人。
她不顾一切地跟着他来到北平。
02
以为等待她的,是另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可她错了。
生活终究不是戏台。
戏台上,他们是平起平坐的帝王与凤。
生活中,她只是他藏在深宅里的秘密情人。
他欣赏她的艺术,却也要亲手折断她的翅膀。
他希望她只为他一个人绽放。
这种独占的爱,让她感到窒息。
真正让天平倾斜的,是城南庆丰戏院的孙掌柜。
孙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
他个子不高,有点胖,一双小眼睛总是精光四射。
他早就看中了孟小冬这棵摇钱树。
他也看透了孟小冬在梅家的尴尬处境。
他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没有亲自出面。
他托了一个在梨园行里很有分量的中间人,去跟孟小冬接洽。
开出的条件,足以让任何一个艺人心动。
一万大洋的定金,每场戏的包银另算。
这在当时的北平,是绝对的天价。
但真正打动孟小冬的,不是钱。
是孙掌柜传来的那句话。
“只要孟老板肯赏光,庆丰戏院从今往后,您就是唯一的头牌。”
“开年的大戏,您独挑大梁。”
“戏院门口的戏牌,您的名字,写在最上头,写得最大。”
“咱们不叫您孟小姐,也不叫您冬皇,咱们就叫您,孟老板。”
孟老板。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孟小冬心里那把锁。
她渴望的,不就是这个吗?
一个独立的,被尊重的,属于她自己的名号。
那天晚上,她把孙掌柜的提议告诉了梅兰芳。
她心里其实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她在赌。
赌他到底懂不懂她。
她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
她希望他能说:你的才华,不该被埋没在这里,你想出去唱,我支持你,我为你骄傲。
梅兰芳听完,先是愣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温和,那么好看。
“南城那个小戏园子?能成什么气候。”
“孙掌柜那种人,唯利是图,就是想借你的名头,去跟人别苗头。”
“你别理他。”
他伸出手,想去拉孟小冬的手。
“安心待在我身边,我难道还会缺了你唱戏的机会?”
“你想唱什么,我陪你唱。就在这宅子里,我给你搭个台子,请最好的乐师,只唱给你一个人听,不好吗?”
孟小冬没有让他碰到自己的手。
她往后缩了一下。
那一瞬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她终于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在他心里,她的艺术,她的抱负,她的一切,都只是他生活里的点缀。
是可以被圈养在后花园里的珍禽。
他不是不懂她。
他只是不在乎。
他的爱,是以将她变成自己的附属品为前提的。
她看着他那张依然俊朗温和的脸。
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那一晚,她枯坐到天明。
窗外的雪光,映得她脸色惨白。
清晨,第一缕天光照进屋子的时候。
她叫醒了睡在外间的阿菊。
“阿菊,起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沙哑。
“收拾东西,咱们走。”
阿菊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小姐?走?去哪儿啊?”
“离开这里。”
孟小冬站起身,走向衣柜。
衣柜里,挂着一排排崭新的旗袍,名贵的皮草。
都是梅兰芳为她添置的。
她一件都没有看。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红木首饰匣。
里面是满满一匣子的珠宝翡翠,钻石玛瑙。
在晨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她把匣子合上,推到了一边。
她对目瞪口呆的阿菊说。
“把我自己的那几件旧衣裳,还有那几箱子戏服,都装起来。”
阿菊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忍不住问。
“小姐,这些……这些都不要了吗?”
孟小冬的目光扫过那些华美的物件,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
最后,她走到墙角,拿起了那把胡琴。
就是梅兰芳前一天晚上,亲手为她调好弦的那把。
她用手指轻轻拂过琴身。
“我孟小冬,能站着吃饭的本事,是我的嗓子,是我身上的功夫。”
“不是谁的太太,也不是谁的玩物。”
“这些行头,这把琴,才是我的家当。”
阿菊看着小姐决绝的眼神,不敢再多问。
她红着眼睛,手脚麻利地开始打包。
她们走的时候,天色依然很阴沉。
梅宅里的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起来。
巨大的宅院,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孟小冬站在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她没有看到那个让她爱过也痛过的男人。
她只看到高高的围墙,和被围墙分隔出来的,那一小片灰色的天。
她转过身,没有一丝留恋。
她上了一辆等在胡同口的洋车。
车夫一扬鞭子,车轮压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像在啃噬着一段过往。
梅兰芳发现孟小冬不见了,已经是快到中午的时候。
他处理完一些堂会的事情,回到孟小冬的院子。
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床铺是平的。
桌椅是冷的。
空气里,只剩下水仙花快要败落的香气。
只有桌上那个首饰匣,和他送的那些衣服,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先是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心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她真的走了。
不告而别。
他派了家里所有能派出去的人,满北平地找。
戏院,客栈,她过去可能去的朋友家。
都没有。
孟小冬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兰芳一连几天,都吃不下,睡不着。
他心里有痛,有悔,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他想不通,他到底哪里对不起她,她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外面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茶馆里,酒楼里,甚至澡堂子里。
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有的版本说,是福大奶奶手段厉害,把孟小冬给挤兑走的。
有的版本说,是梅老板自己厌倦了,给了笔钱把人打发了。
还有更难听的,说孟小冬在外面早就有了相好,这次是跟着野男人私奔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小刀子,割在梅兰芳心上。
他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声。
他苦心经营的“谦谦君子,一代宗师”的形象,是他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
现在,这个形象上,出现了一道难看的裂痕。
这让他无法忍受。
这天晚上,管事姚玉甫来到了他的书房。
姚玉甫是梅家的老人,也是梅兰芳最信任的心腹。
他为人精明,善于揣摩人心,尤其懂得如何维护梅兰芳的“体面”。
他看着梅兰芳憔悴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03
“老板,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外面的话,越来越难听,再这么下去,对您的声誉,是大大的不利。”
梅兰芳烦躁地摆了摆手。
“那你说怎么办?人都找不到了!”
姚玉甫凑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老板,人找不到,但事可以了。”
“孟小姐这个人,我多少也了解一点。性子是傲了些,但骨子里,还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离了男人,孤身在外,图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个安稳日子。”
梅兰芳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依我看,您得拿出一个态度来。一个仁至义尽的态度。”
姚玉甫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您给她一笔钱,一笔足够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
“这件事,咱们要办得敞亮,甚至可以故意让外面的人知道。”
“这样一来,不管孟小姐收不收,在外人眼里,都是您梅老板仁义。”
“就算是分开了,也没有亏待过她。这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至于那些私奔的传言,更是不攻自破。谁会放着这么一大笔钱不要,去跟人私奔呢?”
梅兰芳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姚玉甫的办法,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他心里对孟小冬的感情是复杂的。
有爱,有愧,但此刻,保全自己名声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
“去办吧。”
“钱的数目,你来定。不要小气,要让她,让所有人都没话说。”
姚玉甫心里立刻有了数。
他躬身退出了书房。
第二天,姚玉甫就去了花旗银行。
他开了一张四万银元的支票。
在那个年代,一个高级警察一个月的薪水,也不过百十来块大洋。
四万银元,是一笔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疯狂的财富。
姚玉甫拿着这张支票,心里充满了底气。
他觉得,这张纸,能解决所有问题。
能抚平孟小冬的怨气,能堵住悠悠众口,能还梅老板一个清白的名声。
他费了些周折,终于打听到了孟小冬的落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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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南城烂漫胡同一处不起眼的小杂院里。
姚玉甫坐着自家的汽车过去。
车到胡同口就停了,里面太窄,开不进去。
司机想跟着,被姚玉甫挥手赶了回去。
他要一个人去,这样才能显得更有诚意。
他下了车,紧了紧自己身上那件厚呢的长衫。
他踩着泥泞的雪地,走进那条又湿又暗的胡同。
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穷困的味道。
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怀里的那张支票,将是无往不利的。
他找到了那个院门。
门是两扇破旧的木板,上面还有些油漆剥落的痕迹。
院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
他整了整衣冠,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很小,地上堆着一些杂物,还有没来得及扔掉的烂菜叶子。
和梅宅的精致华美,恍如两个世界。
院子当中,立着一个人。
孟小冬。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色棉布衣裤,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
她正在练功。
没有音乐,没有观众。
只有她一个人,在寒风中,一招一式,一丝不苟。
一个云手,一个亮相。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充满了力量感。
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那一刻,姚玉甫竟然有些看呆了。
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和他想象中的那个怨妇,完全不一样。
他心里那份居高临下的怜悯,悄悄地收敛了一些。
孟小冬练完一个套路,缓缓收了势,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
她这才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她看到姚玉甫,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她只是淡淡地问。
“姚管事,有事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
姚玉甫赶紧回过神,快步上前,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笑容。
他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故作痛心地说。
“孟小姐,您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呢?”
“您要是走了,好歹也给老板留个信儿啊。”
“老板这些天,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派了多少人找您。”
孟小冬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蹩脚的演员在台上念着虚伪的台词。
姚玉甫被她看得有些发毛。
他干咳了两声,决定直接进入正题。
他从温暖的怀里,掏出了那个装着支票的信封。
信封是西式的,很挺括。
他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孟小冬面前。
“孟小姐,这是梅老板的一点心意。”
“老板说,您一个人在外面,诸多不便,怕您受委屈。”
“这是一张四万银元的支票。”
姚玉甫特意加重了“四万银元”这几个字的读音。
他相信,这几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倒一切的孤傲和自尊。
屋里的门帘一挑,阿菊端着一盆热水走了出来。
她正好听见了姚玉甫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手一抖,盆里的热水差点洒出来。
四万银元!
阿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也张成了圆形。
天哪!
有了这笔钱,小姐就再也不用住这种破院子了!
再也不用自己动手洗衣练功了!
她们可以买比梅宅还气派的房子,过神仙一样的日子!
阿菊的目光里,充满了激动和期盼。
她紧紧地盯着孟小冬,希望她快点把那个信封接过来。
姚玉甫看着主仆二人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想,这事,成了。
孟小冬的目光,终于从姚玉甫的脸上,移到了那个信封上。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重新看向姚玉甫。
她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很奇特。
没有欣喜,没有感激。
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讥讽的意味。
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伸出手。
姚玉甫以为她要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接过了那个信封。
信封在她修长的手指间,显得很轻。
姚玉甫脸上的笑容已经准备好,就等她说一句感谢的话。
阿菊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孟小冬没有看信封里的支票。
她只是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它。
然后。
刺啦——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撕裂声。
在死一般寂静的院子里,炸响了。
姚玉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孟小冬,把那张撕成两半的支票,又叠在一起。
刺啦——
又是一声。
撕成了四半。
她甚至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动作轻描淡写。
就像在撕一张废纸。
然后,她手腕一扬。
那些承载着四万银元购买力的碎纸片,像一群受了惊的白色蝴蝶。
在阴冷的空气里,胡乱地翻飞着。
最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04
有的落在泥泞的雪地上,很快就被浸湿。
有的落在旁边的煤堆上,沾上了黑色的污迹。
一片狼藉。
姚玉甫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些纸片,一起被撕碎了。
“回去告诉梅老板。”
孟小冬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姚玉甫的心上。
“我孟小冬,当初跟他相识相交,凭的是一片真心,是台上台下的惺惺相惜。”
“我以为,那是君子之交,是艺术上的契合。”
“我不知道,这份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廉价了。”
“廉价到,可以用钱来清算,来买断。”
姚玉甫的脸色,已经由红变白,由白变青。
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孟……孟小姐……您……您这是何苦?”
“梅老板……他……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只是想补偿您……”
“补偿?”
孟小冬像是听到了更好笑的笑话,冷笑出声。
“他是想补偿我,还是想补偿他自己的名声?”
“他是怕我孟小冬流落在外,日子过得凄惨,丢了他梅大老板的脸面吧!”
“他是怕我出去乱说话,讲一些不该讲的,毁了他圣人君子的牌坊吧!”
“他以为,一张支票,就能堵住我的嘴,就能买断我的情分,就能让我像个被始乱终弃的怨妇一样,感恩戴德地拿着钱滚蛋?”
“他太看轻我孟小冬了。”
“他也太看轻他自己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姚玉甫的脸上,也扇在梅兰芳的脸上。
姚玉甫浑身都在冒冷汗。
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办砸了。
他回去,根本没办法跟梅老板交代。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那……那孟小姐,您到底要怎样才肯……才肯罢休?”
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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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只要不是让老板为难的名分之事,或许……或许都好商量……”
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试图找到一条出路。
孟小冬转过身,背对着他。
她看着院墙上那一片狭小的天空。
她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无比孤傲,也无比决绝。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要他的钱。”
“我要他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关乎我孟小冬过去几年的清白。”
“关乎这梨园行的道义和规矩。”
“更关乎他梅兰芳,作为一代宗师的颜面和气度。”
“所以,他无法拒绝。”
“他也,不能拒绝。”
她的声音,穿透了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姚玉甫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像被沙子堵住了一样。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用尽全身力气,颤声问道。
“……是,是什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