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婿李建军在电话那头,用一种客气却不容置喙的语气说出“爸,那套老房子,您当初一分钱没跟卫东要,直接给了他。淑琴结婚,您就给了两床被子。这二十多年,我不是记仇,我是心疼淑琴”时,我感觉我手里那杯温热的茶,瞬间凉到了骨子里。
原来是这样。
我活了七十五年,自以为一辈子对儿女还算公道,到头来,却在这件我自认为最合情理、甚至带着几分体面的安排上,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这堵墙,原来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砌下了,只是我从没看见过。
整整三年,自从老伴儿走了之后,这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就空得像个回音谷。我试过养鸟,试过侍弄花草,试过每天去公园跟老伙计们下棋,可每当夜幕降临,推开家门,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孤寂,就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我以为,我主动提出每月给四千块钱生活费,去女儿家,既是给自己找个伴,也是不给他们添麻烦,这已经是一个老人能想到的、最周全的办法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四千块钱,非但没能敲开女儿家的门,反而砸开了尘封二十多年的一个话匣子。
故事,还得从那个连绵阴雨的周二说起,那天,我的膝盖疼得厉害,家里连个能帮我揉一揉的人都没有。我颤颤巍巍地拿起电话,拨给了女儿淑琴。
第1章 空房子与一碗鱼头汤
电话接通时,我正扶着老腰,费力地把一锅刚炖好的鱼头豆腐汤端上桌。汤是乳白色的,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香气勉强给这间冷清的屋子添了点活人的气息。这是老伴儿生前最爱做的菜,也是女儿陈淑琴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爸,吃饭了没?”淑琴的声音总是那么柔和,像一阵春风。
“正准备吃呢,炖了你最爱喝的鱼头汤,可惜你不在。”我叹了口气,把汤勺在碗里搅了搅,听着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心里更空了。
“哎呀,您就馋我吧。”她在那头轻笑,我能想象出她嘴角弯起的弧度,“您最近身体怎么样?降压药按时吃了吗?膝盖还疼不疼?”
一连串的关心,像细雨一样,暂时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我一一应了,告诉她都好,都按时吃了。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药治不了的。比如,夜里醒来,想找个人说话,却只能摸到半边冰冷的床铺;比如,做了个噩梦,惊出一身冷汗,连个递杯水的人都没有。
“淑琴啊,”我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爸……爸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您说,爸,什么事儿啊?”
“你看,我这一个人住着,也挺没意思的。你哥卫东那边,孩子要高考,我也不好去打扰。我就想着,要不……我搬去你那儿住段时间?我呢,也不白住,我每个月给你们四千块钱,算我的生活费,你看行不行?”
我把这番话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个字眼重了,让她觉得我是在施压。我甚至觉得我这个提议堪称完美——既解决了我的养老问题,又用钱堵住了可能发生的闲话,维护了我作为父亲的最后一点尊严。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阵沉默比直接拒绝更让我心慌。每一秒钟,都像被拉长的针,细细地扎着我的神经。
“爸……”过了好一会儿,淑琴才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为难,“这……我当然是欢迎您来啊,可……我得跟建军商量一下,您知道,他那个人……”
她没说下去,但我懂了。女婿李建军,是个好人,踏实肯干,对淑琴也好,就是性子有点直,甚至有点犟。我们翁婿之间,客客气气,但也仅限于客客气气,总隔着一层什么。
“行,行,应该的,应该跟建军商量。”我连忙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你们商量,不着急。”
挂了电话,满屋的鱼汤香气似乎也散了。我坐在桌边,看着那碗汤,一点胃口都没有。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淑琴刚和建军谈恋爱,第一次带他回家。那时候我还在厂里当个小组长,家里条件一般。建军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西装,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老伴儿也是炖了这锅鱼头汤,热情地给他盛了一碗又一碗。
我当时对他其实挺满意的,农村出来的孩子,眼神里透着一股实在劲儿。可满意归满意,心里总觉得,儿子才是根,女儿终究是“外人”。
这种根深蒂固的念头,就像空气一样,我自己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后来,儿子陈卫东要结婚,女方要求必须有独立的婚房。我和老伴儿一合计,把我们俩辛苦大半辈子攒下的钱,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凑够了首付,给他买了套两居室。房本上,理所当然地写了卫东和他媳妇的名字。
再后来,淑琴结婚,建军家里条件不好,拿不出什么彩礼。我和老伴儿寻思着,女儿嫁得近,又是自由恋爱,就没那么多讲究。我们陪嫁的,是两床崭新的棉被,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家电。当时,淑琴和建军脸上都挂着笑,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我也觉得这事儿办得挺妥当。儿子要传宗接代,自然要多帮衬;女儿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意思到了就行。
那个年代,大多数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再往后,卫东想下海做生意,启动资金不够,我又把自己的养老钱拿出来五万块钱给了他,还拍着胸脯说:“去干!赔了算我的!”
而淑琴和建军,从结婚租房,到后来贷款买了个小户型,再到换现在这个大一点的房子,一步一个脚印,全靠他们小两口自己打拼。他们日子过得紧巴的时候,也从没跟我张过口。我偶尔问起,淑琴总是说:“爸,我们挺好的,您别担心。”
我当时还挺欣慰,觉得女儿懂事,女婿有骨气。
现在想来,那句“挺好的”,背后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
我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鱼头汤,喝了一口,鱼肉的鲜美混着豆腐的滑嫩,味道没变,可我的心里,却泛起了一股说不清的苦涩。
我一直以为,我给儿女的,是基于传统的、理所应当的“爱”。却从未想过,这种被我视为“理所应当”的爱,在他们心里,会称出怎样不同的分量。
第2章 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等待女儿消息的那两天,我过得坐立难安。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盘算,四千块钱,对他们小两口来说,应该不是个小数目。建军在一家私企做技术,收入稳定,但算不上高。淑琴在超市做个主管,也挣不了太多。他们还要还房贷,养孩子。我这笔钱,不说能让他们生活质量提高多少,至少能把我的吃穿用度全包了,还能有点富余。
我甚至把自己的房间都规划好了。就住他们家朝北的那间小屋,那里安静,不打扰他们。我还可以帮着做做饭,接外孙放学,发挥点余热。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心里那点不安,也渐渐被美好的设想冲淡了。
我觉得,建军是个明白人,这笔账他应该算得过来。亲情加上实惠,他没理由拒绝。
周四下午,我正在阳台给我的那几盆吊兰浇水,电话响了。我一看,是建军的号码,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擦干手接了起来。
“爸,是我,建军。”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哎,建军啊。”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淑琴跟你说了吧?我的那个想法。”
“嗯,说了。”他应了一声,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爸,您听我说,”他再次开口,语气很客气,但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坚决,“您来我们家住,这事儿……不太方便。”
“不方便?”我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不方便呢?我住那间小屋就行,我……我生活能自理,还能帮你们做点事……”
“不是这个意思,爸。”李建军打断了我,“我们家地方小,孩子也大了,需要独立空间。您过来,大家都挤得慌,住着不舒坦。”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他们家一百二十平,三室两厅,儿子住一间,他们夫妻住一间,那间朝北的小书房,收拾一下当卧室绰绰有余。我过去住,怎么就“挤得慌”了?
我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还是压着性子说:“建军,我知道你们有难处。所以我才说,我每个月给四千块钱。这钱,就算我租你们家房子的租金都够了,剩下的你们补贴家用。我绝对不给你们添负担。”
我特意加重了“四千块钱”这几个字,我想让他明白,我不是去占便宜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那次更长。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似乎也在做什么思想斗争。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爸,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我忍不住追问,声音也高了八度,“建军,你有话就直说。是不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怕我给你们添麻烦?”
“您别这么想。”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您去找卫东可能更合适一些。”
“卫东?”
“对,您弟弟。”他似乎是故意把“您儿子”说成“您弟弟”,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他家房子大,条件也好。您是他的亲爸,他给您养老,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我气得笑了起来,“淑琴就不是我亲生的?给你岳父养老,就不是天经地义了?”
“爸,我不是跟您争这个理。”李建军的语气也硬了起来,“我只是实话实说。您当初帮卫东买房、给他钱做生意,不就是指望着他给您养老送终吗?现在您有需要了,理应他先尽孝。我们家这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最后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什么叫“小庙容不下大佛”?这分明就是讽刺,是怨怼!
我气得手都抖了:“李建军!你……你这是什么话!我把女儿嫁给你,不是让她跟你一起受苦的!我帮衬儿子,那是我们老陈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跟我是没关系。”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但是跟淑琴有关系。她也是您的女儿,可她从您那儿得到了什么?爸,我言尽于此,您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们这边确实不方便,您还是联系卫东吧。”
说完,他没等我再开口,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忙音,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阳台的风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我心里一片冰凉。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只是隔着一层翁婿关系的生疏,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生疏,那是一道深深的沟壑。这道沟,是他心里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平。
他不是不欢迎我,他是在替淑琴不值。
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是觉得这个女婿不可理喻,管得太宽。可静下来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虚和惶恐,慢慢地从心底里爬了上来。
我真的……做错了吗?
第3章 尘封的账本
被李建军一通电话顶回来,我一连几天都吃不好睡不着。
心里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一方面,我觉得他一个女婿,管得太宽,手伸得太长,凭什么拿我怎么对待儿子的事来指摘我?另一方面,他那句“心疼淑琴”,又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隐隐作痛。
我决定给儿子陈卫东打个电话。不为别的,就为了争这口气。李建军不是说我应该去找卫东吗?那我就找给他看。我倒要看看,我这个我倾尽所有去扶持的儿子,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天经地义”。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爸。”卫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背景里还传来孙子吵闹的声音。
“卫东啊,忙着呢?”我清了清嗓子。
“嗯,刚从公司回来,累死了。您有事儿啊?”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我把想去他家住一段时间的想法,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想给生活费的部分。在我的观念里,跟儿子提钱,太见外,也显得我这个当爹的无能。
卫东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爸,您怎么突然想搬过来住了?您一个人住不是挺自在的吗?再说,您也知道,小宇明年就要高考了,正是关键时期,家里不能有半点打扰。您过来了,我们怕照顾不周,也怕影响孩子学习。”
又是“不方便”。
这个理由听起来比李建军的“房子小”要冠冕堂皇得多,也更让我无法反驳。孙子的前途,那可是天大的事。
“我……我能有什么打扰的。”我有些不甘心地辩解,“我就是找个伴儿,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爸,话不是这么说。”卫东的语气变得有些无奈,“您来了,我媳妇儿肯定得尽心尽力照顾您吧?她现在每天光是给小宇做营养餐、研究报考资料就忙得焦头烂额了。再说了,我们家那装修风格,您也不习惯,到处都是棱棱角角的,万一磕着碰着……”
他找了一堆理由,每一个听起来都充满了“孝心”和“关怀”,但核心思想只有一个:别来。
我心里的火气,被这盆看似温暖的凉水浇得一点脾气都没有。我还能说什么?说孙子的前途没有我这个孤老头子重要?
“行了,我知道了。”我意兴阑珊地打断他,“你忙吧,我就是随便问问。”
“哎,爸,您别多心。等小宇考完大学,我们肯定接您过来住。到时候想住多久住多久!”卫DONG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地保证。
考完大学?那还有大半年呢。这不过是个缓兵之计。
挂了电话,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得我心烦意乱。
李建军让我找卫东,结果卫东把我推开了。现在,我像个没人要的皮球,被踢来踢去。
这下,我不得不正视李建军提出的那个问题了。
我拉开电视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一堆陈旧的票据和证书里,翻出了一个深红色的硬壳笔记本。这是我和老伴儿的记账本,从我们结婚那天起,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都记在上面。老伴儿去世后,我就再也没翻开过。
手指抚过粗糙的封面,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本子。泛黄的纸页上,是老伴儿娟秀的字迹,记录着柴米油盐的琐碎,也记录着我们这个家成长的点点滴滴。
我直接翻到后面。
“1998年3月,为卫东购房,付首付八万元整。其中存款六万,借亲戚两万。”
“2001年8月,淑琴结婚,陪嫁棉被两床,热水瓶一个,脸盆一套,共计三百二十元。”
“2005年6月,卫东做生意,支持五万元整。”
一笔笔,一条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看着这两条紧挨着的记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八万,和三百二十。五万,和零。
我一直觉得,我对儿女的爱是一样的。可这本不会说谎的账本,却无情地揭示了真相。在物质上,我亏欠了女儿太多太多。
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开始回忆。淑琴结婚的时候,建军家确实穷,但他们俩感情好。淑琴跟我说:“爸,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同意就行。”我当时还挺感动,觉得女儿懂事,不给我们添麻烦。现在想来,她的“懂事”,何尝不是一种看透了的无奈?她知道家里要攒钱给哥哥买房,知道父母的重心都在哥哥身上,所以她主动放弃了索取的权利。
而卫东呢?他从小就被我们惯着,觉得父母为他付出是天经地义。买房要钱,做生意要钱,他张口要得理直气壮,我给得也心甘情愿。
我一直以为,这是“传统”,是“规矩”。可我忘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我遵守了传宗接代的“大规矩”,却忽略了为人父母最基本的“小公平”。
李建军不是在记仇,他是在替我的女儿鸣不平。他作为一个丈夫,看到自己的妻子在娘家受到这样的“待遇”,他心里能舒服吗?他能不憋屈吗?
这二十多年,他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半个字,甚至还逢年过节地买东西来看我,对我客客气气。这份隐忍,不是因为他大度,而是因为他爱淑琴,不想让她为难。
而我,却迟钝到今天,被他一句话点醒,才翻开这本尘封的账本,看到了自己多年的偏心。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里没有开灯。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记账本,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欠女儿的,不只是一套房子,不只是几万块钱。我欠她的,是一份平等的爱,一份本该属于她的、来自父亲的理直气壮的偏爱。
这笔账,我该怎么还?
第4章 一次迟到的拜访
想明白这些后,我心里那股怨气和愤怒,彻底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这件事,因我而起,必须由我来解开这个结。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女儿家,不是去理论,也不是去强求,而是去道歉。
周六上午,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我没有提前打电话,怕他们找借口不见我。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中山装,对着镜子,仔细地把花白的头发梳理整齐。镜子里的人,苍老,憔悴,眼神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陌生的怯懦。
我去了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鱼头、嫩豆腐,还有一把小葱。我想再给他们做一次鱼头汤,这一次,味道里要多加一味“歉意”。
提着菜,我站在淑琴家门口,却迟迟不敢敲门。我反复在心里演练着开场白,却发现每一句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我还是抬起了微微颤抖的手,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淑琴。看到我,她明显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慌乱。
“爸?您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我撒了个谎,把手里的菜递过去,“买了鱼头,中午给你们做鱼头汤喝。”
淑琴接过菜,把我让进屋里,神色有些不自然。我看到李建军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我,眼神复杂地顿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爸,您来了。”他喊了一声,语气不咸不淡。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固。外孙去上补习班了,家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这份安静让尴尬显得更加突出。
“建军啊,在看报纸呢?”我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嗯。”他应了一声,便又坐了回去,继续看报,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淑琴连忙给我倒了杯水,又拿来水果,忙前忙后地试图缓和气氛。
“爸,您坐,您坐。”她把我按在沙发上,“您来就来,还买什么菜啊。”
我端着水杯,手心里全是汗。我看着低头看报的李建军,又看了看一脸局促的女儿,知道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水杯放在茶几上,站了起来,对着李建军,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把淑琴和建军都吓了一跳。
“爸!您这是干什么!”淑琴赶紧过来扶我。
李建军也“霍”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的报纸掉在了地上,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我没有起身,坚持着说:“建军,淑琴,爸对不起你们。”
一句话,让淑琴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爸,您快起来,您说这个干什么呀……”她想把我拉起来,我却摆了摆手。
我抬起头,看着李建军,他的表情从震惊慢慢变成了复杂,眼神里有探究,有疑惑,但那层冰冷的坚硬,似乎开始融化了。
“建军,那天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翻了家里的老账本。”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我错了。这些年,是我太偏心卫东,委屈了淑琴,也委屈了你。”
“我总以为,儿子是根,女儿是客,我把最好的都给儿子,是天经地义。我从来没想过,淑琴也是我的心头肉,她也需要我的疼爱和支持。她结婚的时候,我没能给她一份像样的嫁妆,让她在你家直不起腰杆;你们买房、换房,最难的时候,我这个当爹的,也没能伸手帮一把。反倒是卫东,我一次又一次地拿钱给他……我混蛋啊!”
说到最后,我忍不住老泪纵横。积压在心里多年的传统观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露出了它对女儿不公的残酷内核。
“爸,您别这么说,都过去了……”淑琴扶着我,泣不成声。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们父女俩的抽泣声。
我用手背抹了把眼泪,继续看着李建军,诚恳地说:“建军,我今天来,不是求你们让我搬过来住。我就是想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是我这个岳父做得不到位,让你和淑琴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你不让我进门,是你对我这个岳父有意见,我认。你心疼淑琴,说明你是个好丈夫,我把女儿交给你,我放心,也……也感激你。”
我说完这番话,感觉心里堵了半辈子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整个人都轻松了。
李建军一直沉默着,他看着我,眼神变幻不定。过了许久,他才走过来,默默地把我扶了起来,让我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他捡起地上的报纸,叠好,放在一边,然后给我续了杯热水。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爸,您言重了。我……我那天说话也冲了点,您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堵墙,开始松动了。
第5章 一顿五味杂陈的午饭
我的道歉,像一场及时的春雨,虽然迟到了二十多年,但终究还是融化了笼罩在这个家上空的寒冰。
李建军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下来。他不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虽然话依旧不多,但眼神里的戒备和疏离已经消失了。
淑琴擦干眼泪,红着眼睛对我笑了笑,说:“爸,您看您,都多大年纪了,还说这些。快,我去炖汤,您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我来吧,”我站起身,“这汤啊,还是我来炖,有当年的味道。”
“爸,您坐着,我来!”李建军突然开口,拦住了我。他从淑琴手里接过装着鱼头的袋子,走向厨房,“今天我来做饭,您和淑琴歇着。”
我和淑琴都愣住了。结婚二十多年,李建军虽然也做家务,但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是在我面前主动请缨了。
看着他走进厨房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一种接纳和和解。
淑琴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我们父女俩聊起了家常。她问我最近的身体,问我每天都怎么打发时间。我一一回答,只是这一次,我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孤单,我告诉她,一个人吃饭没味道,一个人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夜里总做梦,梦见她妈妈。
淑琴听着,眼圈又红了,她握着我的手,说:“爸,以后我跟建军,每周都回去看您两次。”
我摇了摇头:“不用,你们也忙。我……我没事。”
我们正说着,厨房里传来了“刺啦”一声,是鱼头下锅的声音,紧接着,浓郁的姜葱香气飘了出来。
不一会儿,李建军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鱼头豆腐汤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盘炒好的青菜。他把汤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中央,白色的雾气氤氲开来,模糊了他的表情。
“吃饭吧。”他说。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桌前,气氛不再像刚开始那么尴尬。
李建军先是给我盛了一碗汤,又给淑琴盛了一碗,最后才轮到他自己。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我,很认真地问:“爸,味道怎么样?跟您做的比,差在哪儿?”
我尝了一口,鱼汤鲜美,火候正好,只是盐放得稍微多了点。但我没有说。
“好喝,很好喝。”我由衷地赞叹道,“建军,你这手艺,可以啊。”
他听了,似乎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慢。席间,李建军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没有再提过去那些不愉快,而是跟我聊起了他工作上的事,聊起了外孙的学习,还问我以前在厂里的一些趣事。
我这才知道,他最近在负责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压力很大;外孙看着贪玩,其实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是他们夫妻俩的骄傲。这些,都是我以前从未关心,也从未了解过的。
吃到一半,李建军突然放下筷子,看着我,很郑重地说:“爸,之前您说要搬过来住的事……”
我和淑琴都停下了动作,看向他。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前两天跟淑琴商量了一下。您一个人住,我们确实不放心。但是,我们这个家,说实话,生活习惯跟您肯定不一样。我们睡得晚,起得也晚,孩子周末还要上各种补习班,闹哄哄的。您过来,怕是住不安生。”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其实经过这番折腾,我已经不强求一定要搬过来了。心结解开了,住在哪里,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了。
“我的想法是这样,”李建军继续说,“您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太大了,一个人住着冷清,打扫也费劲。不如……我们把那套房子卖了,或者租出去。然后在这附近,给您买个或者租个一室一厅的小户型。离我们近,走路也就十来分钟。我们每天都能过去看您,给您送饭。您呢,也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不受我们打扰。您看这样行不行?”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还有这样一种解决方式。
淑琴也惊讶地看着丈夫,眼神里充满了感动。她知道,李建军能提出这个方案,是真的把我的养老问题放在心上,并且设身处地地为我考虑了。
这个方案,既保留了我的独立和尊严,又解决了我们相互照应的问题,比我最初那个“给钱同住”的方案,要周全得多,也温暖得多。
“这……这太麻烦你们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麻烦。”李建军摆摆手,语气很坚定,“您是淑琴的爸,就是我的爸。给您养老,是我们的责任。以前……是我心眼小,钻牛角尖了。”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里面是刚才淑琴给他倒的白酒,他一直没喝。
“爸,我敬您一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眼眶一热,也端起了面前的水杯。
“好,好,都过去了。”
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这个家,才算是真正完整了。那道隔了二十多年的沟壑,终于被填平了。
第6章 新的开始
那顿午饭之后,我们家的氛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李建军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和淑琴一起,开始在他们家附近帮我物色房子。他们没有选择卖掉我的老房子,建军说:“爸,那是您和妈一辈子的心血,留着做个念想。我们先租出去,租金正好可以补贴您在这边租房和生活的开销。”
我拗不过他们,只好由着他们去安排。
那段时间,我成了女儿家的常客。淑琴和建军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过来接我,一起去看看房子,或者干脆就在他们家吃饭。外孙小宇也跟我亲近了许多,以前他见了我,总是礼貌地叫一声“外公”就躲进房间里。现在,他会主动凑过来,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还把他做的航模拿给我看,骄傲地告诉我他的梦想是当一名宇航员。
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暖洋洋的。我这才意识到,过去我所谓的“孤单”,有一部分也是自己造成的。我把自己关在那个空房子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主动去了解孩子们的生活和喜怒哀乐。
大概半个月后,他们在离家不到一公里的一个老小区里,帮我找到了一套一楼的一居室。房子不大,但朝向好,阳光充足,还有一个小院子,可以让我种点花花草草。
淑琴和建军忙前忙后地帮我办好了租赁手续,又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帮我把新家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从自己家里搬来了闲置的电视和洗衣机,淑琴还特意去商场,给我买了一张舒服的单人床和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
搬家的那天,儿子卫东也来了。
是我让淑琴通知他的。我觉得,家里的事,不能瞒着他。淑琴给他打电话时,只是简单说了我要搬家,让他过来搭把手,并没有提之前发生的那些不愉快。
卫东来的时候,提着两大袋水果,脸上带着些许愧疚。
“爸,您怎么说搬就搬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我的新家。
我笑了笑,说:“你忙,这点小事就没打扰你。这里挺好的,离妹家近,方便。”
李建军正在帮我接网线,看到卫东,他很自然地打了声招呼:“卫东来了。”
“姐夫,辛苦你了。”卫东有些不自在地回应。
那天,我们一家人,包括卫东的媳妇和孩子,难得地聚齐了。大家一起动手,把我那些零零碎碎的家当从老房子搬过来,摆放整齐。忙碌间,过去那些芥蒂似乎都消散了。
晚上,淑琴和建军在附近的一家饭店订了个包间,算是给我庆祝乔迁之喜。
饭桌上,卫东主动端起酒杯,敬了李建军一杯。
“姐夫,我爸的事,多亏了你和姐姐费心。我……我这个做儿子的,没尽到责任,我惭愧。”他的脸有些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酒意上涌。
李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爸好,我们大家都好。”
我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里百感交集。一场家庭风波,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虽然激起了波澜,但也让湖底的泥沙翻了上来。现在,波澜平息,水质反而比以前更清澈了。
我终于明白,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情”的地方。我过去总想着用自以为是的“道理”和“规矩”去安排一切,却忽略了人心是需要用情感去温暖和抚慰的。
我也想通了那四千块钱的意义。我最初想用它来换取一个安身之所,换取一份不给儿女添麻烦的体面。但现在,我决定换一种方式。
我宣布,以后老房子的租金,我一分不要,全部存起来,作为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家庭基金”。谁家有困难,或者逢年过节大家聚会,就从这个基金里出钱。
“我这把老骨头,也花不了多少钱。有退休金,够用了。”我笑着说,“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让一家人开开心心、和和睦睦的,才是它最大的价值。”
孩子们都愣了一下,然后纷纷表示赞同。
那一刻,我看到李建军的眼里,闪烁着一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尊重。
我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每天早上,我会去小院里侍弄我的花草,然后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淑琴或者建军,总会有一个人,在下班的路上拐过来看我,有时候是送来一碗刚炖好的汤,有时候只是陪我聊聊天,说说一天的新鲜事。
周末,他们会接我去他们家,一家人一起包饺子,看电视。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提出请求的“外人”,而是这个家理所当然的一份子。
我偶尔也会去卫东家。他似乎也成熟了许多,不再把我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他会主动关心我的身体,陪我下棋,听我讲过去的故事。
我还是那个75岁的老人,但我的世界,却比以前开阔了许多。我不再害怕孤单,因为我知道,在不远处,总有灯火和温暖在等着我。
我常常想起李建军当初说的那句话:“我不是记仇,我是心疼淑琴。”
是啊,爱,有时候不是占有和索取,而是心疼和理解。当我真正学会心疼我的女儿,理解我的女婿,我也就收获了他们双倍的爱和尊重。
这场风波,让我失去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同住幻想,却让我赢回了一个家的真正含义。
这笔买卖,太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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