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你父亲那边……我听雨沫说,他老人家身体不好,一直在乡下休养?”
江风的心猛地一紧,他握着刀叉的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迎上苏卫国那双审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眼睛,点了点头:“是的,苏叔叔。我爸他……习惯了清静。”
“嗯,清静好。”苏卫国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终于正眼看他,“不过婚礼当天,他老人家总还是要露面的。我需要提前了解一下,他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们苏家在这里也算有头有脸,来的宾客非富即贵,我总得……好跟别人介绍,免得到时候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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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江风是个孤儿。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被裹在一个破烂的襁褓里,遗弃在城中村的垃圾中转站。是林伯,一个靠捡废品为生的孤独老人,在凌晨刺骨的寒风中,发现了他。
林伯给了他一个家,一个用废弃铁皮和石棉瓦搭起来的,冬冷夏热,永远飘散着废纸和金属锈味的家。林伯给了他一个名字,江风,希望他能像江上的风一样,自由,且不知疲倦。
林伯没有结婚,没有子女,江风就是他的全世界。老人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踏着一辆吱嘎作响的三轮车,走街串巷,将一个又一个塑料瓶,一张又一张硬纸板,变成江风的书本、文具和饭菜。
江风的童年,是在别人的白眼和嘲笑中度过的。“捡破烂的儿子”,这个标签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了他很多年。但他从未自卑过,因为林伯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永远是那么温暖。老人告诉他:“娃,咱不偷不抢,靠力气吃饭,比谁都干净。你要争气,要读书,读出去了,就没人敢笑话咱了。”
江风把这句话,刻在了骨子里。他像一棵在石缝里挣扎的野草,疯狂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从中考状元,到高考进入全国顶尖的大学,他用一张张奖状和证书,回击了所有的轻蔑。
在大学里,他遇到了苏雨沫。
苏雨沫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苏氏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从小在蜜罐里长大,不识人间疾苦。她漂亮、善良、热情,像一束阳光,照进了江风灰暗的世界。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般配,但苏雨沫却被江风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坚韧、沉稳和才华深深吸引。她会因为江风在辩论赛上的舌战群儒而满眼崇拜,也会因为他冒着大雨只为给她买一份她想吃的蛋糕而感动落泪。
对江风而言,苏雨沫的爱,是他从未奢望过的甜蜜。这个不谙世事,却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的女孩,是他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的珍宝。
他爱她,但也因此,有了一丝无法言说的自卑。他可以坦然地告诉她自己是孤儿,是被一个善良的老人收养的,但他却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真正的“家”。
他怕那个堆满废品、散发着异味的棚屋,会玷污他心中这个纯洁如白莲的姑娘。他怕苏雨沫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里,会因为看到林伯佝偻的身影和卑微的职业,而流露出一丝丝的同情或不适。
他无法承受那样的眼神。
所以,他撒了一个谎,一个善意的谎言。他说,他的养父是一位退休的环卫工人,因为喜欢清静,一直独自生活在乡下。
苏雨沫信了,并且很心疼他:“你爸爸真伟大,和你一样,都是靠自己双手创造生活的人。等我们结婚了,一定把他接过来一起住,好好孝顺他。”
女孩越是天真善良,江风心中的愧疚就越深。
02
随着婚期的临近,双方家庭的会面,成了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苏家是本市有名的豪门,苏卫国对女儿这桩“下嫁”的婚事,本就一百个不满意。他不止一次在饭桌上敲打江风:“江风,我们苏家不讲究门当户对,但讲究一个人的人品和能力。雨沫选择你,是她的自由,但我希望你清楚,你和她之间的差距,不是靠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弥补的。”
岳母李琴虽然话说得客气,但骨子里的优越感,却时时刻刻都在流露。“小江啊,你那个乡下的家,我们就不方便过去了。等婚礼前,让你爸爸来市里,我们一起吃个饭,见个面,把规矩谈一谈。我们雨沫从小娇生惯养,以后嫁过去,可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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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每次在苏家那栋金碧辉煌的别墅里,都感觉自己像个被审判的囚犯,浑身不自在。
他硬着头皮,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中村。
棚屋还是老样子,只是比记忆中更破旧了。林伯也更老了,七十二岁的年纪,背驼得更厉害了,满头的白发在风中凌乱,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看到江风回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立刻迸发出喜悦的光芒。
“风儿,你回来啦!快,屋里坐,爸给你烧水!”
江风看着父亲那双因为常年接触废品而变得又黑又肿、指甲缝里全是污泥的手,心里一阵发酸。他拉住父亲,把带来的营养品和新衣服放下,艰难地开口:“爸,我……要结婚了。”
林伯愣了一下,随即激动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结……结婚?好!好啊!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哪家的姑娘?对你好不好?”
“她叫苏雨沫,对我很好。”江风低着头说,“她家里……想见见您。”
林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局促不安地搓着满是油污的裤子。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自卑。
“见……见我?”他喃喃自语,“我……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见亲家?风儿,爸……爸不能去。”
“为什么?”
“我……我去了,会给你丢脸的。”林伯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岳父岳母,肯定都是体面人。我一个捡破烂的糟老头子,去了往那一坐,人家问我是干啥的,我怎么说?你让你的脸,往哪搁?”
“爸!”江风的眼眶红了,“您说什么呢!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我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您是我爸,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不行,我不能去。”林伯的态度异常坚决,他佝偻的身子,此刻却挺得笔直,“婚礼……我就不去了。你跟亲家就说,我病了,下不来床。风儿,算爸求你了,别让爸去给你丢人,行吗?”
看着父亲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睛,江风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疼。
03
江风最终没能拗过父亲。他只能带着满心的沉重和愧疚,回到市区,对苏雨沫和她的家人解释说,父亲因为旧疾复发,实在无法长途跋涉,婚礼可能来不了了。
苏雨沫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体贴地说:“没关系,爸爸的身体最重要。等我们结完婚,我跟你一起回乡下看他。”
苏卫国夫妇则明显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一个乡下来的“环卫工人”亲家,不出席这种上流社会的婚礼,反倒是件好事,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尴尬。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苏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苏雨沫的表哥,苏皓,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风声,开始在家族里嚼舌根。
一场为庆祝新人举办的婚前家宴上,苏皓端着一杯红酒,摇摇晃晃地走到江风面前,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表妹夫,听说你爸是个掏大粪的?哎呀,失敬失敬。”苏皓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一桌子人都听见,“这可是真正的‘为人民服务’啊。以后我们苏家要是厕所堵了,都不用找外面人了,直接让你爸来通通就行了,还省钱,对吧?”
周围的亲戚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苏雨沫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站起来怒斥道:“苏皓,你胡说什么!”
江风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地盯着苏皓,眼神像一头被激怒的狼。
苏皓却毫无惧色,反而变本加厉。他伸出手,轻佻地搭在苏雨沫的肩膀上,俯下身,在她耳边用暧昧的语气说:“雨沫,你看看你找的这个男人,连自己爹是干什么的都羞于启齿。这种凤凰男,图的不就是我们苏家的钱吗?你这么个水灵灵的大美人,嫁给他,真是可惜了。要不,跟了表哥我?我保证让你每天都快活得像个神仙。”
他的手,甚至不规矩地在苏雨...沫光滑的香肩上,轻轻地滑动着。
“把你的脏手拿开!”
江风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苏皓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苏皓发出一声惨叫,酒杯摔在地上,红色的酒液溅了一地。
“你他妈敢动我?”苏皓疼得龇牙咧嘴,破口大骂,“一个吃软饭的穷酸小子,反了你了!”
“我警告你,再敢对我未婚妻不敬,我就废了你!”江风的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寒光。
“够了!”主座上的苏卫国,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像什么样子!江风,你还懂不懂规矩?!”
整个宴会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04
那场不欢而散的家宴之后,江风和苏家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苏卫国虽然训斥了苏皓,但看向江风的眼神,却愈发冰冷和不屑。
婚礼前夜,江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敢堂堂正正地介绍给妻子和全世界,那他这些年读的书,奋斗的意义,又何在?
他不能让父亲一辈子都活在“怕给儿子丢脸”的阴影里。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江风,就是那个捡废品的老人,用一辆破三轮,一脚一脚蹬出来的!
天一亮,他便驱车,再次回到了城中村。
他没有跟林伯争辩,只是跪在了老人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爸,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您可以不认我这个儿子,但如果您还认我,就请您换上这身衣服,坐到主位上,接受儿子儿媳的拜见。没有你,就没有我。如果您不肯上座,那我这个婚,就不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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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跪在地上,眼神决绝的儿子,林伯浑浊的老泪,终于淌了下来。他颤抖着手,扶起江风,声音嘶哑:“好……爸去……爸听你的……”
江风为父亲准备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这是林伯这辈子,穿过的最体面,最昂贵的衣服。老人站在那面布满裂纹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手足无措,仿佛穿着一身不属于自己的铠甲。
“风儿,这……这能行吗?”他紧张地拽着衣角,“他们……不会笑话我吧?”
江风走上前,替父亲整理好衣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您记住。您今天不是去参加谁的婚礼,您是去接受您儿子的孝敬。您是全场最尊贵的客人,谁也比不上您。”
父亲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与此同时,苏家的别墅里,岳母李琴正在为苏雨沫佩戴一条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
“雨沫,记住妈妈的话。江风那个穷酸的爹,今天不来是最好的。男人嘛,你得让他知道分寸,知道谁才是主子。不能因为你爱他,就让他们家那些穷亲戚,蹬鼻子上脸,懂吗?”
苏雨沫沉默着,没有说话。她总觉得,今天的婚礼,会发生些什么。
05
世纪婚礼,在全城最顶级的六星级酒店举行。现场名流云集,权贵满座,奢华的场面,彰显着苏家无与伦比的财力和地位。
江风把父亲安排在了主桌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上。林伯一辈子没见过这种阵仗,他局促地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什么声响,引人注目。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和周围那些保养得宜、谈笑风生的富豪们,形成了格格不入的鲜明对比。
苏家的亲戚们,投来一道道探究和鄙夷的目光,窃窃私语。
“那个老头是谁啊?穿得人模狗样的,但看着就不像我们这个圈子的。”
“听说是男方家的亲戚,乡下来的,估计一辈子没进过这么高级的地方吧,你看他那紧张样,真够丢人的。”
这些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林伯的心上,让他更加坐立不安。
婚礼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江风和苏雨沫交换了戒指,接受了所有人的祝福。终于,到了新人致辞的环节。
岳父苏卫国意气风发地走上台,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实则充满了炫耀和优越感的讲话。
随后,江风接过了话筒。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了那个角落里,那个渺小、紧张,却又在他心中无比伟大的身影上。
“谢谢大家今天来参加我的婚礼。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我要感谢我的妻子,苏雨沫,是她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宴会厅,“但在此之前,我还要感谢另一个人。一个比我生命更重要的人。”
“没有他,我可能早已冻死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是他,用一双捡废品的手,将我从垃圾堆里刨了出来;是他,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步步为我蹬出了一个未来;是他,用自己佝偻的脊背,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空!”
“他,就是我的父亲!”
江风的声音,掷地有声。全场一片哗然。苏雨 ...沫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震惊。苏卫国夫妇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江风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对着那个角落,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地喊道:“爸,请您上台,接受儿子和儿媳的敬茶!”
所有的聚光灯,瞬间聚焦到了林伯身上。老人慌了,他下意识地想躲,却被周围人连推带劝地,送上了通往舞台的过道。
他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朝着舞台走去。他一生卑微,何曾被如此瞩目过。聚光灯照在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也照亮了他那身崭新却依旧显得不合身的中山装。
就在林伯的脚,即将踏上舞台第一级台阶的那一刻。
主桌上的苏卫国,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到震惊,再到不可思议,最后,化为了一股滔天的、火山爆发般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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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巨响,他竟将手中的水晶酒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整个宴会厅,瞬间死寂。
苏卫国猛地站起身,用一根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舞台边上那个不知所措的老人,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你!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怎么敢出现在这里?!来人!保安呢!把这个肮脏的东西给我轰出去!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