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发哥,又琢磨啥呢?”
对面的李兵叼着烟,从一团呛人的烟雾里含糊不清地发问。他比王德发小五岁,但眼角的皱纹看着比王德发还多。
“没啥,就觉得这面……淡了点。”王德发用筷子戳着碗里那几片薄得透光的牛肉,感觉像在戳自己的生活,一戳就破。
李兵嘿嘿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像老玉米粒的牙。
“嫌淡你加醋啊,加辣椒啊,桌上不都有吗?”
“加了,还是没味儿。”王德发说的是实话。
李兵把烟屁股掐灭在油腻的桌面上,探过身子,压低声音:“嫂子又让你戒烟戒酒了?”
“那倒没有。”王德发叹了口气,这比让他戒烟戒酒还难受,“她就是不说,什么都不说。每天回家,饭做好了,衣服洗好了,孩子也管得好好的。可她看你的眼神吧……就像在看一个家具。”
“家具?”李兵没听懂。
“对,就是家具。一个会走路会吃饭会赚钱的柜子。”王德发自嘲地笑了笑,“不出声,不碍事,但也……没啥意思。”
李兵听了,也沉默了,半天才从自己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递给王德发一根。
“抽吧,嫂子看不见。”
王德发接过来,点上,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冲进肺里,带来了短暂的麻痹感。
“还是这个有味儿。”
“谁不是呢?”李兵也给自己点上一根,“我家那婆娘,天天念叨。念叨儿子补课费,念叨她娘家弟弟要买房,念叨我那个 (工头)孙胖子怎么还不死。”
一提到孙胖子,王德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今天他又找你茬了?”
“可不是嘛!”李兵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都大了起来,“就因为我多上了趟厕所,他就在车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说我他妈的是不是肾亏,要不要给我放长假去治治。”
他越说越气,一拍桌子:“我操他娘的,要不是为了那几千块工资,我真想把扳手塞他屁股里去!”
王德发默默抽着烟,没说话。孙胖子的那张肥脸,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他比谁都清楚。十五年了,他就像一颗生了锈的螺丝钉,被孙胖子这样的人拧来拧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发哥,你说咱们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李兵的火气下去了,剩下的全是泄气。
“不知道。”王德发弹了弹烟灰,“大概……到死吧。”
这个答案让两个人都沉默了。
面馆里闷热,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黏腻的风吹在脸上,更让人烦躁。
“走吧,回去了,下午还得赶那批货。”王德发掐灭了烟,把面钱放在桌上。
两人走出面馆,正是午后一点,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扇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疼。沥青路面被晒得发软,腾起一阵阵热浪,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扭曲的空气。
长乐街一如既往地拥挤、嘈杂。小摊小贩的叫卖声,电动车急促的喇叭声,还有路边音响店放着的土味情歌,混成一锅滚烫的粥,浇在每个人的头顶。
“你看那儿,什么时候多了个卖咖啡的?”李兵突然捅了捅王德发的胳膊,下巴朝着街角一扬。
王德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街角的大榕树下,确实多了个小推车。车很破,轮子都锈了。车上支着一块更破的木板,用白色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梦咖啡。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老头衫、眯着眼睛昏昏欲睡的干瘦老头,正靠在推车旁边的树干上打盹。那样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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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这玩意儿是咱们喝的吗?”王德发本能地撇撇嘴,“又苦又贵,给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小年轻装样子用的。”
“嘿,你看价格。”李兵眼尖,指着木板下面。
那里还有一行蚂蚁大的小字:五元一杯,包你精神一下午。
“五块?”王德发着实有点意外,“这价格……比矿泉水贵不了多少啊。”
“走,过去看看。”李兵来了兴趣,他下午被孙胖子盯着,正愁没精神,“要是真能提神,买一杯回去,省得打瞌睡又被那死胖子抓到。”
王德发本不想去,但看着李兵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扫他的兴,便跟着走了过去。
02
两人凑到小摊前,一股奇异的香气钻进鼻子。
不完全是咖啡的苦香,还混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像是某种花蜜的甜味,闻着让人有点发晕,但又莫名的舒服。
那个打盹的老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睡死过去了。他的呼吸很轻,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老板,老板?”李兵试探着喊了两声。
没反应。
“嘿,这老头。”李兵胆子大,伸手推了推老头的肩膀。
老头的身体晃了晃,这才像断了电的机器人突然通上电一样,慢悠悠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转了半天,才聚焦在李兵脸上。
“干嘛?”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你这咖啡……是正经咖啡不?”李兵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还是壮着胆子问。
老头没回答,只是用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又看了看王德发。
“想精神,还是想睡觉?”老头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李兵一愣,“你这不是卖提神咖啡的吗?当然是想精神了!”
“哦。”老头应了一声,又慢悠悠地补充道,“喝完就精神了。”
说完,他指了指车上的一个二维码,又闭上了眼睛,一副生意做完了的样子。
这态度让李兵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嘿,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我还没买呢,你就睡着了?我们是顾客!”
王德发赶紧拉住他,“算了算了,一个卖咖啡的,跟他较什么劲。看着就不太正常,咱们走吧。”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装,一脸疲惫的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快步走了过来。
她看起来像是附近写字楼里的高级白领,但妆容有点花,眼袋重得像是挂了两个小沙包,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焦躁气场。
“老板,来一杯咖啡。”女人的声音很急,带着命令的口吻,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时间。
老头这次倒是睁开了眼,动作依然慢吞吞,从一个看不出材质的黑色保温壶里倒出大半杯深褐色的液体,递了过去。
“五块。”
女人甚至没看他,直接拿起手机对着那个二维码扫了一下,听到“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后,拿起纸杯就猛灌了一大口。
那样子,不像是在喝咖啡,倒像是在喝解药。
王德发和李兵就站在旁边看着。
“啧啧,你看这姑娘,估计也是被老板骂惨了。”李兵小声对王德发说。
“这年头,谁活得容易啊。”王德发感慨道。他看着女人紧锁的眉头,仿佛看到了自己老婆在家盘算账单时的样子。
“你说,这玩意儿真能提神?”李兵还是对这个比较好奇,“五块钱的东西,别是拿锅底灰冲的吧?”
“鬼知道。”王德发摇摇头,“估计就是拿最便宜的速溶粉瞎冲的,骗骗人罢了。心理作用。”
他们正准备转身离开,异变陡生。
03
那个刚喝下咖啡的女人,身体突然僵住了。
她还保持着喝水的姿势,但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动不动。
几秒钟后,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晃动起来。
她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在瞬间放大,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所取代。像是隔着空气,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画面。
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喂,你没事吧?”王德发离得最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也失去了所有支撑。
手里的纸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深褐色的咖啡泼洒出来,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迅速蒸发,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她整个人直挺挺地,像一根被伐木工砍倒的木头,朝着后面轰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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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是后脑勺和水泥地结结实实的撞击声。听着就让人牙酸。
女人摔在地上,四肢摊开,眼睛还睁着,但已经失去了焦距,直勾勾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了。
周围的嘈杂声仿佛被这一声巨响掐断了。
一秒。
两秒。
“啊——!”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尖叫,人群“轰”的一下炸开了锅,瞬间将小摊围得水泄不通。
“哎哟!这怎么回事啊?”
“死人啦!杀人啦!”
“碰瓷的吧?演得也太像了!”
“不像啊,你看她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
李兵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拽住王德发的胳膊,把他往后拖了两步。
“发……发哥,这……这咖啡里有毒!”他的声音都在发颤,牙齿上下打架。
王德发的脑子也“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死死盯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疯狂地收缩、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然而,那个卖咖啡的老头,却表现得异常镇定。
他只是被响动惊扰,不耐烦地探出头,朝着地上的女人看了一眼,然后咂了咂嘴,用一种抱怨的语气嘟囔了一句。
“哎呀,劲儿有点大,睡着了。”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死一般地寂静。
所有人都停止了议论,齐刷刷地转过头,用一种看疯子、看魔鬼的眼神看着他。
人都在你这儿喝了东西,后脑勺着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你他妈跟我说睡着了?睡着了能摔出那么大动静?
“你放屁!你这是下毒!”一个正义感爆棚的大哥指着老头的鼻子吼道,“大家别让他跑了!快打120!还有110!”
“对对对,报警!杀人了!”
人群的情绪被点燃了,几个年轻小伙子甚至开始往前挤,一副要动手把老头控制起来的架势。
李兵也像是被提醒了,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手机,手指抖得连解锁都解不开。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把举起的手机又放了回去,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04
那个刚才义愤填膺、指着老头鼻子骂的大哥,吼完之后,突然愣在了原地。
他的表情从愤怒,慢慢变得困惑,然后又变得松弛。他抬手挠了挠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从眼角溢了出来。
“嘿,别说,站这儿还真有点累……”
他嘟囔了一句,然后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往前凑了两步,非常自然地在那个倒地的女人旁边找了个空地,双腿一软,直接躺下了。
姿势和那女人一模一样,四仰八叉,脸上还带着一种“终于可以歇会儿了”的安详表情。
整个长乐街,在那一刻,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老……老刘?你干嘛呢!你跟着起什么哄!”人群中一个认识他的人急切地喊道。
那个叫老刘的男人闭着眼睛,嘴角甚至还微微上扬,理都没理他。
这一下,所有人都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
新型的碰瓷团伙?这也太逼真了吧?
还是什么快闪行为艺术?可也没见有摄像机啊!
还没等大家从这超现实的一幕中反应过来,又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妈,挤到前面,探头看了一眼,先是露出鄙夷的神情,小声骂了句:“什么世道哦。”
可她骂完,也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脸上的皱纹像是被熨斗烫过一样,一点点舒展开来。她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又长又舒服,仿佛卸下了一辈子的重担。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菜篮子放在地上,拍了拍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也躺下了。躺下前,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似乎非常注重“睡姿”的体面。
一个。
两个。
三个。
就像一场无声的瘟疫,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后,整个链条都失控了。
围观的人群里,开始不断有人走出来,默默地在地上躺下。
一个穿着外卖服的小哥,他的手机订单提示音还在疯狂地响着“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他烦躁地看了一眼手机,直接按了关机,然后把头盔当枕头,躺下了。
几个刚下课、穿着校服的学生,本来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游戏,突然间就安静了。他们互相看了看,眼神里满是困惑和好奇,然后其中一个领头的,像是做一个勇敢者的游戏一样,笑着说:“躺下试试?”
然后他们就真的嘻嘻哈哈地躺成了一排。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孩子在她怀里哭闹不休,她哄了半天,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绝望。她看着地上那些“睡着”的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羡慕。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轻轻地把孩子放在旁边还醒着的一个大姐怀里,轻声说:“麻烦帮我看一下,我……我睡一小会儿。”
说完,她也倒下了。
长乐街上最热闹的街角,此刻变得诡异无比。
短短几分钟,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个人,像一片等待收割的庄稼,又像一场盛大的集体催眠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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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喧嚣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远处传来的车流声,和一些还没“中招”的路人压抑的、惊恐的抽气声。
而那个始作俑者,卖“梦咖啡”的老头,只是又打了个哈欠,从推车下面摸出一个小马扎,坐下,又靠在树干上,仿佛眼前这片“尸横遍野”的场景,不过是午后一场普通的白日梦。
李兵的腿已经彻底软了,像两根煮过头的面条,要不是死死抓着王德发的胳膊,他早就瘫在地上了。
“发哥……发哥……这是中邪了吗?是鬼打墙吗?咱们快走啊!这地方不对劲!太他妈不对劲了!”
05
王德发也想走。
他的理智像警报器一样在他脑子里尖叫,催促他立刻、马上、头也不回地逃离这个诡异到无法理解的地方。
可是,他的脚却像在水泥地里生了根,灌了铅,一步也动不了。
一股难以抗拒的、浓烈到化不开的困意,正从他的四肢百骸里,从每一个毛孔里,疯狂地涌出来。
这股困意,和他平时在流水线上,因为重复同一个动作几千次而产生的疲惫完全不同。
它不是从脑子里来的,而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香甜气味。
那气味,和他刚刚在摊子前闻到的、混在咖啡香里的花蜜味一模一样。
他明明一口都没喝,但那香气却像有形的、带着倒钩的触手,蛮横地钻进他的身体,勾住了他的魂。
“发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你的脸怎么……”李兵看到王德发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瞳孔慢慢涣散,急得快哭了。
王德发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
李兵的脸在他眼里开始变得模糊,声音也变得遥远,像是从水底传来。
“小李……”王德发的舌头有点发麻,声音变得很轻,很飘,“我好累啊。”
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真的好累。
累得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挣扎。
累得不想再面对孙胖子那张油腻的脸。
不想再面对每个月雷打不动催命一样的房贷短信。
不想再面对儿子那张写着“不及格”的试卷。
不想再面对老婆那个像看一件旧家具一样的眼神。
十五年了,他每天像个陀螺一样被抽得团团转,不敢停,不能停。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麻木了。
可是在这一刻,当那股香甜的困意包裹住他的时候,他才发现,那种累,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一直都在,只是被他死死地压在心底,压得太久,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现在,它全都翻上来了。
就这么躺下,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就这么睡一觉,好像……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像一颗有魔力的种子,在他的脑海里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无法抗拒的、宁静的森林。
“哎哟……”
一直没说话的咖啡摊主,那个干瘦老头,又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躺倒的一片人,脸上露出一个孩子般天真又满足的微笑。
“我就好困,大家一起睡吧。”
老头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但传到王德发的耳朵里,却像是一道赦免令,像是一句最温柔的催眠曲。
那根在王德发脑子里紧绷了十五年的弦,终于“嘣”的一声,断了。
“发哥!你挺住!你清醒一点!想想嫂子,想想你儿子!”李兵看他眼神不对,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他,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但王德发已经听不太清了。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轻飘飘的,像一朵云。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挣开了李兵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