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诚哥，我跟你说，这事儿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办公室的茶水间里，王凯把一次性纸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咖啡洒出来几滴，他却毫不在意。李诚则一脸被幸福浸润的、略显傻气的笑容，端着自己的保温杯，慢悠悠地吹了口气。
“怎么就不对劲了？小凯，你就是天生悲观主义者。见不得我找到真爱。”
“我呸！我是见不得你好心被人当驴肝肺！”王凯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你跟这个‘晴晴’，认识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李诚的眼神变得柔和，仿佛在回忆什么美妙的瞬间。
“两个月，见过面吗？”
“没……她不在本地，在一个挺有艺术气息的小城市里，工作忙。”
“视频过吗？”
“视频过一次，信号不太好，有点卡，但看得出来，比照片上还好看，特别有气质。她说话声音也很好听，柔柔的。”
王凯翻了个白眼，几乎要翻到天花板上去。“信号不好？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信号不好的视频通话？哥，你是个程序员，这种鬼话你也信？”
“哎，她那边住的是老城区，可能基站比较旧吧。”李诚替对方辩解道，“而且人家一个女孩子，跟我还不算特别熟，不太愿意老是露脸不是很正常吗？她说她有点镜头恐惧症，我觉得挺可爱的。”
“可爱？可爱个屁！”王凯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大腿，“我问你，她是不是开始问你要钱了？”
李诚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没…没有直接要。”
“那就是间接要了？”王凯步步紧逼，“说，怎么回事？”
李诚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不是要钱……就是……她妈妈下周过生日，她想买个好点的按摩椅，但是她这个月工资还没发，手头有点紧，就跟我提了一句，语气里挺失落的。”
“所以你就转了？转了多少？”
“……嗯，转了八千。”李诚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说下个月发了工资马上就还我。她还说，这是第一次有男人对她这么好。”
王凯扶着额头，感觉一阵眩晕。“八千……李诚，你就这么给一个没见过面、就视频过一次的‘美女’转过去了？她说是谁就是谁？开画廊的？品味？家境不错？开画廊的会为了八千块钱的按摩椅跟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网友开口？”
“你不懂，晴晴她不是那种无质的女孩。”李诚有些不高兴了，“她自尊心很强，她不是在借钱，她是在跟我分享她的烦恼。她说我是唯一能让她放下防备倾诉的人。我爱她，我愿意为她分担，这有错吗？”
“你爱她？你爱的是那一堆照片和几句早安晚安！”王凯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引得外面的人朝这边看了一眼，他又赶紧压低声音，“你连她身份证上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吧？”
“我知道，她叫林宛晴。宛转的宛，晴天的晴。多好听的名字。”
“你见过她身份证了？”
“……那倒没有。”
王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在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诚哥，我最后劝你一句。网上的人，隔着屏幕，你不知道她背后是男是女。在没有百分之百确定对方身份之前，别再谈感情，更别再谈钱。八千块就当买个教训，及时止损，行吗？”
李诚看着自己这位多年的好友兼同事，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执拗。
“小凯，你不懂她，也不懂我。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愿意为她付出一切。钱算什么？”
说完，他不再理会王凯，端起保温杯，转身走出了茶水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手机屏幕亮着，正是和“晴晴”的聊天界面。
【晴晴：亲爱的，钱收到了，你真好。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害羞] 等我发了工资，第一时间还你哦。】
李诚看着那几行字，嘴角的笑意又重新浮现出来。他十指翻飞，迅速地回复。
【李诚：傻瓜，跟我还分什么彼此。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02
一个星期后，王凯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见到了失魂落魄、眼圈发黑的李诚。
“诚哥！”王凯快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李诚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王凯，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把手机推到王凯面前。
“你……你自己看吧。”
屏幕上是和“晴晴”的聊天记录。王凯皱着眉，快速地向上滑动。从三天前开始，聊天的画风突变。
【晴晴：诚，我好害怕……我爸爸……我爸爸他突然晕倒了。】 【李诚：啊？怎么会这样？要紧吗？现在在医院吗？】 【晴晴：在市中心医院，刚做了检查，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情况很危险，要做开颅手术。】
后面附上了一张模糊的、似乎是医院缴费单的照片。
【李诚：天啊！那……那手术费怎么办？】 【晴晴：医生说前期手术和治疗费用，至少要二十万……我们家……我们家所有的积蓄都投在画廊里了，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现金……我妈已经快急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呜呜呜……】
接下来，是大段大段的语音。王凯点开一条，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生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好没用”、“我该怎么办”，听起来确实令人心碎。
“你听听，这是她的声音……她都快崩溃了。”李诚哑着嗓子说。
王凯没理他，继续往下看，看到了几张银行转账的截图。一张十万，一张五万，还有几张两三万的。
“这是……你把钱都给她了？”王凯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愤怒。
李诚痛苦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我把我所有的积蓄……一共二十二万，都转给她了。她说还差一点，让我再想想办法。”
“然后呢？”王凯的心沉到了谷底。
“然后……我就去跟几个借贷平台借了钱，凑了八万，昨天下午一起转给了她。”李诚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三十万……你……你疯了！”王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哪来的胆子？！”
“人命关天啊，小凯！”李诚激动地辩解道，“她说她爸爸的手术就在今天，钱不到位，医院就不给做！我能怎么办？我眼睁睁看着她爸爸因为没钱就……就没了吗？”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个骗局！从头到尾都是！”王凯猛地一拍桌子，咖啡杯应声而倒。
“不会的！”李诚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低吼道，“她不会骗我的！她给我发了她爸爸在病床上的照片，还有医院的定位！一切都是真的！”
“照片可以伪造！定位可以作假！你这个蠢货！”王凯气得口不择言，“然后呢？今天呢？联系上她了吗？手术成功了吗？”
提到这个，李诚的气焰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
“从……从昨天下午我把最后一笔钱转给她之后……她就说要去跟医生沟通，让我等消息。”
“到现在……她没回我消息。微信不回，打电话……也关机了。”
王凯死死地盯着李诚，一字一句地问：“所以，你今天请假，就是因为联系不上她了？”
李诚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揪心。
03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稀释剂。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李诚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每天准时上班，编写代码，下班，回家。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灰色的阴影里。
“诚哥，晚上一起去吃个饭吧？我知道有家烧烤特别地道。”这天快下班时，王凯凑到李诚的工位旁。
李诚头也不抬，眼睛依旧盯着满是代码的屏幕。“不了，没胃口。”
“别啊，哥们儿，你都快一个月没跟我一起吃过饭了。你欠的那些贷款，利息滚起来可吓人，总得想办法啊。我们聊聊。”
听到“贷款”两个字，李诚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
“有什么好聊的。是我自己傻，怨不得别人。”
“所以，你当时就没想过去报案？”王凯小心翼翼地问道。
“报案？”李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呢？去跟办事员说，我被一个网上的女人骗了三十万？把那些肉麻的聊天记录给他们看，让他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告诉他们我为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不仅花光了父母准备的买房钱，还背了一身债？小凯，我丢不起那个人。”
“面子值几个钱？那可是三十万！”王凯急了，“是你辛辛苦苦，一个代码一个代码敲出来的血汗钱！”
“钱没了可以再挣。”李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但尊严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这件事，就让它烂在我肚子里吧。你也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算我求你。”
王凯气结，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知道李诚的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内里比谁都倔。
就在这时，李诚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体瞬间僵住。
王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李诚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王凯心里一紧，探过头去。
只见手机的锁屏界面上，跳出一条消息预览。发送人是一个已经很久没有动静的头像，正是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晴晴”。
消息内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晴晴：在吗？】
04
三个月后。城市治安服务中心，报案接待室。
空调的冷风吹得人皮肤发紧，李诚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坐在他对面的张警官面容严肃，正在翻看他提交的一沓厚厚的聊天记录打印资料。
“所以，她重新联系你之后，没有再提钱的事？”张警官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沉稳。
“没有。”李诚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一句都没提。就像……就像之前那三十万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她说了什么？”
“她跟我道歉。”李诚的眼神有些恍惚，“她说，她父亲的手术很成功，但是之后出现了并发症，一直在重症监护室。她和她妈妈每天都在医院守着，手机也丢了，所以才一直没联系我。她说她不是故意不理我，让我不要怪她。”
陪同前来的王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借口也太烂了吧？手机丢了不会买个新的？三十万啊，说没就没了？”
张警官看了王凯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目光又回到李诚身上。“你问了钱的事？”
“我……我问她钱的事情怎么办。”李诚低声说，“她说，画廊的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家里的钱都填了医药费，但是她保证，一有钱，马上就还我。然后，就跟以前一样，每天对我嘘寒问暖，甚至比以前更温柔，更体贴。”
“是小凯逼我来的。”李诚仿佛看穿了张警官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他说，这是典型的‘养猪’。骗光了第一笔，现在是在稳住我，等我缓过来了，就准备骗第二笔。”
张警官赞许地看了王凯一眼，然后对李诚说：“你朋友说得没错。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心理战术。你今天能来报案，是非常正确的一步。”
他合上手中的资料，神情严肃。
“李先生，根据你提供的资料，我们基本可以立案。但是，我也要跟你说清楚，这类网络案件，侦破难度很大。对方使用的很可能是非实名的社交账号和银行卡，资金流向复杂。追查起来，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且……结果也未必能如人意。”
李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从决定走进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对那三十万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明白。”他抬起头，看着张警官，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钱……能不能追回来，都无所谓了。我只想知道，屏幕那头，那个和我聊了几个月，让我为她掏空一切的人……到底是谁。”
张警官凝视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会尽全力。”
05
秋去冬来，城市在一场寒流中迎来了萧瑟的季节。
那件案子，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李诚没有再去问过，王凯也默契地不再提起。李诚主动申请了公司里最辛苦的项目，没日没夜地加班，用肉体的疲惫来麻痹精神上的空洞。
直到那天下午。
李诚正在会议室里和团队进行项目复盘，手机在口袋里疯狂振动。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随手挂断，但对方锲而不舍地又打了过来。
他皱了皱眉，跟同事说了声“抱歉”，走到走廊尽头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李诚先生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是市治安服务中心的张警官。”
李诚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张警官！是……是有什么进展了吗？”
电话那头的张警官沉默了两秒钟，似乎在斟酌用词。
“有重大进展。”他缓缓说道，“我们通过多渠道的技术侦查和跨区域协作，成功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的位置。就在今天上午，我们实施了抓捕。”
李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抓……抓到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几乎不成语调。
“是的。”张警官的语气很平静，“抓捕非常成功，人赃并获。对方对于诈骗你的事实，也供认不讳。”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解脱感席卷了李诚。他感觉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不得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能站稳。
“那……那我的钱……”他下意识地问道。
“资金追回的工作我们正在进行。”张警官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我现在打电话给你，主要是因为另一件事。按照流程，需要你来对犯罪嫌疑人进行指认。”
“应该的！我马上去！”李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个用甜言蜜语编织了巨大骗局的“晴晴”，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的蛇蝎心肠。
“不急。”张警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似乎带着一丝犹豫，“李先生，是这样的……考虑到案情的特殊性，以及……嫌疑人的情况。我建议你过来的时候，最好能有一个朋友陪同。”
“这个……你先过来吧。有些情况，你亲眼看了会比较好理解。”
挂断电话，李诚来不及多想，冲进会议室，匆匆请了假，拉起发懵的王凯直奔治安服务中心。
指认室的灯光有些昏暗。隔着巨大的单向透视玻璃，李诚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手心里全是冷汗。王凯站在他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给予支持。
几分钟后，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押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那个人穿着一身宽大的看守所号服，戴着手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从身形上看，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弱。
李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
“抬起头来。”审讯室里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那个瘦弱的身影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审讯室的灯光下，清晰地映入李诚眼帘的那一刻——
时间，仿佛静止了。
李诚脸上的所有表情——紧张、愤怒、期待——瞬间凝固。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