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今年又结满了果,沉甸甸的,压得枝头都弯了。
李老汉搬了张小马扎坐在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旁边正哼着小曲儿,给石榴套袋防鸟的妻子,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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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子,你说,咱们这日子,搁十五年前,敢想吗?”
李妈妈手里不停,嘴上乐呵呵地回道:“想?那时候想的就是下一顿的米在哪儿,伟儿去当兵的体检费怎么凑,哪敢想现在的好日子。住着村里最亮堂的砖房,吃穿不愁,我这老风湿的药,都能捡贵的买了。”
“是啊……”李老汉深深吸了一口烟,“都说养儿防老,咱们家啊,是多亏了闺女小芳。”
提到女儿李芳,李妈妈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带着一种全村独一份的骄傲。
“可不是嘛!咱们小芳有福气,也有孝心。当初媒人领着那个叫昂敏的缅甸老板上门,我还一百个不乐意。嫁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我这心里疼啊。”
“你还说呢,当初哭得最厉害的就是你。”李老汉笑了,“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伟儿眼看就要去部队,家里拿不出一分像样的钱给他置办东西,你能点头?”
“我那不是没办法嘛!”李妈妈停下手里的活,靠在树干上,陷入了回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小芳那孩子,前一天晚上还抱着我哭,说不想嫁,舍不得我们,舍不得她哥。可第二天,媒人再上门,她自己就点了头。她说,‘妈,我嫁。只要能让家里好过,让我哥安心去当兵,我嫁。’你说这孩子,多懂事,多让人心疼。”
“是啊,懂事。”李老汉的眼圈也有些泛红,“她这一嫁,就是十五年。十五年啊,风雨无阻,每年准时二十万寄回来,一分都没差过。信上总说,她跟昂敏在那边做玉石生意,发了大财,让我们别担心,好好过日子。”
“昂敏那孩子,看着也是个老实人,当初给了那么多彩礼,也算有诚意。”李妈妈自我安慰道,“小芳信上不也说了,昂敏对她好,还生了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就是……就是这距离太远了,连个电话都打不通。”
“她信上不是解释了嘛,她们住在矿区,山沟沟里,没信号。”李老汉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写信也挺好,白纸黑字,心里踏实。钱能到,信能到,就说明人平平安安的。这就比什么都强。”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啊,还是想得慌。”李妈妈叹了口气,望向院门口,“算算日子,咱们伟儿,也该回来了吧?他这一走,也是十几年,跟小芳差不多久了。”
“快了,前些天部队来电话,说就是这个月。等伟儿回来了,咱们家就算团圆了一半。”李老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回家,中午炖个鸡,没准儿那小子今天就到家了。”
“好嘞!”
夫妻俩乐呵呵地朝屋里走去,身后的石榴树,红得像一团团火,映照着这个靠女儿远嫁换来的富足安稳的家。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靠信件和汇款单维系的亲情,并把它当成了生活最坚实的依靠。
02
“爸,妈,我回来了。”
一声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呼唤,让李老汉和李妈妈的动作瞬间定格。
两人猛地回头,只见院门口,一个身姿笔挺、皮肤黝黑的青年正静静地站着。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脚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帆布包,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虽然模样比记忆中成熟了太多,但那熟悉的轮廓,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伟儿!”李妈妈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跑了过去,“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妈。”李伟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常年紧绷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他张开双臂,稳稳地抱住了扑过来的母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老汉也拄着拐杖快步走过来,激动地拍着儿子的肩膀,“好小子,结实!比以前更结实了!”
一家人激动了好一阵,才簇拥着李伟走进屋里。一进门,看着崭新的瓷砖地、液晶电视和巨大的双开门冰箱,李伟愣了一下。
“家里……这是……”
“都是你妹妹!”李妈妈立刻抢过话头,脸上洋溢着自豪,“你走了以后,你妹妹嫁了个缅甸的大老板,这十五年,年年都给家里寄二十万!这房子,这家具,全是你妹妹的孝心!”
“小芳?”李伟眉头微动,“她……嫁到缅甸去了?”
“是啊!你妹妹可出息了!”李老汉从一个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存折,递给李伟,“你自己看,一笔笔,清清楚楚。你妹妹说了,你在部队保家卫国,她就在后方赚钱养家,让你和我们都没有后顾之忧。”
李伟接过存折,翻开看着那一长串“200000”的数字,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和怪异。
“她做什么生意,这么赚钱?”李伟问道。
“玉石生意!缅甸嘛,产玉石!”李妈妈端来一杯水道,“信上说,她老公昂敏有自己的矿,挖出来的都是好料,不愁卖!喏,这是去年寄来的照片,你看看,我外甥都这么大了!”
照片上,妹妹李芳抱着一个孩子,对着镜头笑着。只是那笑容,在当了十几年兵、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的李伟看来,显得无比僵硬,像一张贴在脸上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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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存折和照片,端起水杯,目光却变得深沉起来。
“十五年,她一次都没回来过?”
“忙啊!生意人,身不由己。再说,拖家带口的,跨国跑一趟多不容易。”李妈妈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电话呢?”李伟追问道,“现在手机这么方便,视频电话也花不了几个钱,一次都没打过?”
“信号不好!”李老汉接过话,“她们在矿区,深山老林里,没信号。信上都解释过八百遍了。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妹妹一个样,当初她走之前,也拉着我问东问西的。”
李伟沉默了。他记得很清楚,十五年前,在他即将入伍的前夜,妹妹哭着找到他,说她不想嫁,说那个缅甸男人看她的眼神让她害怕。是他,当时年少无知,觉得妹妹是为家里做贡献,是好事,还劝她要懂事。
他只说了一句:“家里这么穷,我走了,爸妈怎么办?小芳,长兄如父,哥求你了。”
就是这句话,让妹妹第二天就点了头。
如今,看着这满屋的崭新,李伟的心却像被针扎一样疼。这真的是妹妹用幸福换来的吗?还是用别的什么……
03
夜深人静,李伟毫无睡意。他坐在客厅,就着月光,将母亲珍藏的那些信和照片,全都拿了出来,一封封,一张张,仔细地看。
“哥,你还没睡啊?”
第二天一早,李妈妈起床,看到儿子居然在客厅里坐了一夜,桌上摊满了信件,吓了一跳。
“妈,你过来。”李伟指着桌上的几张照片,声音有些沙哑,“你看这几张照片,这是五年前的,这是三年前的,这是去年的。你没发现什么问题吗?”
“问题?什么问题?”李妈妈凑过去看了看,“不都挺好的吗?小芳看着胖了点,孩子也长高了。”
“你再仔细看看背景。”李伟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妈妈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半天,迟疑道:“背景……不就是一堵墙……一片树林子嘛……”
“对,永远都是一堵白墙,或者一片模糊的绿树。”李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十五年,七张照片,背景几乎一模一样。她难道十五年都没搬过家?没出去旅过游?连一张在自己生意店铺里的照片都没有?”
“这……这说明你妹妹不爱拍照呗!”李妈妈嘴上辩解着,心里却也犯起了嘀咕。
“好,那我们再说信。”李伟拿起几封信,“‘爸爸妈妈,一切安好,勿念。生意顺利,又赚一笔。儿子听话,就是顽皮。钱已汇出,注意查收。等生意稳定便回来看望。’妈,这段话,是不是在每一封信里都能找到差不多的?”
李妈妈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确实,女儿的信,内容总是大同小异,就像在完成任务。
“还有这个汇款日期。”李伟指着存折,“每年,都是八月十五号,一天不差。妈,谁家给生活费,能这么准时?这不像是女儿给父母寄钱,这像是在……履行合同。”
“你胡说什么!”李妈妈被“合同”两个字刺痛了,声音猛地拔高,“你这孩子,是不是在部队待久了,心都变硬了?你妹妹对我们这么好,你怎么能这么想她?”
“就是因为她是我妹妹,我才必须这么想!”李伟站起身,来回踱步,“信号不好,十五年都不好?生意这么好,连个能打电话的地方都找不到?照片背景从来不变,信件内容常年一个模板,汇款日期精确到天。妈,这些疑点还不够吗?”
“够了!”李老汉不知什么时候也起来了,沉着脸喝止道,“伟儿,我知道你关心你妹妹。但是,你想过没有,万一她在那边就是过得不如意,她这么做,是不想让我们担心!我们做父母的,能做的就是装作不知道,让她在外面少一份牵挂。你现在非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是想干什么?是想让她难堪,还是想让我们这把老骨头跟着担心死?”
“爸,这不是装不知道就能解决的问题!”李伟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万一她不是过得不如意,而是身不由己呢?万一她是在求救呢?这每年二十万,或许就是她用我们都想象不到的代价,换来的给我们报信的机会啊!”
“别说了!”李妈妈捂住耳朵,痛苦地摇着头,“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相信我女儿,她说她平安,她就是平安!”
看着父母如此激烈的反应,李伟明白了。他们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他们不敢深想。这十五年的安逸生活,已经磨平了他们的棱角,让他们失去了面对真相的勇气。
可他,不行。他的勇气,是在训练场上,在边防线上,一点点磨砺出来的。
04
“我决定了,我要去缅甸找她。”
晚饭桌上,李伟扔下了这枚重磅炸弹。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
“我不同意!”李老汉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我也不同意!”李妈妈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伟儿,你是不是嫌家里日子太安稳了?非要折腾出点事来?”
“爸,妈,这不是折腾。”李伟的语气异常坚定,“小芳是我唯一的妹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必须亲眼看到她,我才能放心。”
“你说得轻巧!”李老汉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缅甸是什么地方吗?你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你怎么找?万一你出了事,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让小芳怎么办?”
“爸,我在部队学过一些基本的野外生存和格斗技巧,我会保护好自己。”李伟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我忘不了。我走之前,小芳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要是有人欺负我,你一定要回来帮我。’我现在怀疑,她正在被人欺负,我这个当哥的,不能当没听见。”
“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李妈妈哭着劝道,“算妈求你了,别去,好不好?万一……万一你去了,把昂敏给得罪了,人家一生气,以后不给小芳好日子过,钱也不寄了,我们这个家怎么办?”
“钱,钱,钱!你们脑子里就只有钱吗?”李伟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为了这每年二十万,你们就要把妹妹的死活置之度外吗?如果她真的出了事,这些钱,你们花得安心吗?”
“放肆!”李老汉猛地站起身,指着李伟的鼻子,“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这个家,现在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们!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去,就别认我这个爸!我们没有你这个不孝子!”
李伟看着暴怒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但他知道,这件事,他没有退路。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对不起。”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回房,背起了那个早已收拾好的帆布包。
当他再次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等我把小芳带回来,我再给你们磕头认错。”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拉开门,走进了沉沉的夜色之中。身后,是父母绝望的哭喊和咒骂,但他没有再回头。
因为他知道,他的身后是家,但他的前方,是那个可能正在地狱里等待他救援的妹妹。
05
前往缅甸的路途,比李伟想象的更加周折。他先是坐火车到边境城市,然后通过一个当地的向导,办了临时通行证,坐上了一辆颠簸的长途大巴。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香料味和柴油味,周围全是听不懂的语言。李伟紧紧抱着自己的背包,目光警惕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异国景象,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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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他终于抵达了信上那个地址所在的城市。
这里和他想象中遍地财富的玉石之都完全不同,街道狭窄,建筑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飞扬的味道。
他按照地址,找了一辆当地的三轮摩托车。司机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瘦小男人,当他看到李伟纸条上写的地址时,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最终,车子在一个杂乱的街区尽头停了下来。
司机指着前面一栋毫不起眼的二层木楼,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就是……这里。”
李伟付了钱,司机收钱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发动车子迅速离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李伟皱起眉头,再次举起手,加重了力道。
这一次,屋里终于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碰倒了。紧接着,一阵极其缓慢、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朝着门口挪了过来。
李伟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
“吱呀——”
门轴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木门被缓缓地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昏暗的门内,站着一个人影。
当李伟的目光与那个人影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刹那,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被全部抽干,又在下一秒凝固成了冰。
一股无法言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冲击,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当场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