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刘老太爷。”
他声音低沉,像深冬的风刮过枯枝。
“当年我快饿死,在你家门口讨饭,你为何要给我一碗馊饭?”
杀气在小院里弥漫。
老人浑浊的眼睛却古井无波,他缓缓抬起头,反问了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问题。
01
夜已三更。
紫禁城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辒。
唯有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将一道孤独的影子投在明黄色的墙壁上。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双目微闭。
他不是累了,而是在忍耐一种从骨髓深处泛起的寒意。
那寒意,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它带着泥土的腥气,带着腐烂草根的味道,还带着……饥饿。
面前的案几上,摊着一份来自淮西的加急奏报。
白纸黑字,字字诛心。
“大旱连年,颗粒无收,民掘草根,食观音土……”
朱元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曾以为自己坐上这龙椅,天下便再无饥饿。
可奏报的最后四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他的心上。
“易子而食。”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既有九五之尊的震怒,更有被往事刺痛的惊悸。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淮西,濠州,那个他出生又逃离的地方。
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饥荒。
空气里永远飘着死人的味道。
父母、兄长,一个个倒下,埋进连一口薄棺都没有的草席里。
他成了孤魂野鬼,一个名叫朱重八的乞丐。
啃树皮,嘴里满是苦涩的渣。
吃观音土,肚子胀得像面鼓,却拉不出来,那种感觉比饿死更痛苦。
他记得自己跪在无数紧闭的大门前。
那些门,有的扔出几句恶毒的咒骂,有的放出一条凶狠的恶犬。
他像一条狗一样被打,被驱赶。
直到有一天,他饿得眼冒金星,倒在了一座朱漆大门前。
那扇门,是村里最大地主刘家的。
他记得门开了一道缝。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用嫌恶的眼神打量着他。
然后,一碗饭从门缝里递了出来。
那是一碗……馊饭。
一股酸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对于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来说,这味道算不了什么。
他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甚至连碗都舔得干干净净。
是这碗馊饭,让他活了下来。
可也是这碗馊饭,成了他心中一根扎了数十年的尖刺。
为什么?
朱元璋在心里问了无数遍。
当年的刘家,粮仓里堆满了粮食,他们家养的狗都吃着白面馒头。
既然要施舍,为何不能给一碗好饭?
为何要用一碗馊饭,来践踏一个少年最后的尊严?
这种混合着“恩”与“辱”的记忆,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在他成为皇帝后,愈发清晰,愈发让他烦躁。
他以为权力可以抹平一切,可这碗馊饭的味道,却时常在他享用山珍海味时,悄然浮上舌尖。
“陛下。”
身边的小太监见他脸色不对,轻声唤道。
朱元璋回过神,眼中的惊悸已经被深不见底的威严所取代。
他将奏报推到一旁。
“备驾。”
小太监愣住了。
“陛下,天还未亮,您要……去哪?”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深不见底的夜色。
“回乡。”
他吐出两个字。
“回濠州。”
他要回去看看。
不只是为了那份奏报,更是为了了结自己心底的这桩陈年旧案。
他不想报复,刘家对他终究有“一饭之恩”。
但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要亲口问问那个高高在上的地主,当年,为什么。
他要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不带任何皇权的威压,就那么平静地,去寻求一个埋藏了半生的真相。
这个念头一旦涌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三天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驶出了南京城。
车里坐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面色黝黑、眼神锐利的中年商人,姓吴,自称是做丝绸生意的。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杭绸长衫,但那久居上位的气度,依旧在不经意间流露。
他就是朱元璋。
旁边陪坐的,是个身材精悍、沉默寡言的汉子,是他最信任的护卫指挥使毛骧,此刻扮作他的管家。
车辕上,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计,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如今换了短打扮,负责赶车和杂务。
龙袍换布衣,朱元璋起初有些不适。
但当马车驶上颠簸的官道,当尘土与乡野的气息扑面而来时,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他掀开车帘,看着窗外倒退的田野和树木。
新朝建立十余年,天下初定,官道两旁的景象还算安稳。
有扛着锄头的农夫,黝黑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有推着独轮车的货郎,一边走一边摇着拨浪鼓。
这一切,都比御书房里的奏报,来得更真实,更鲜活。
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家路边的小店停下歇脚。
店家是一对老夫妻,背都有些佝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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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简陋,几张油腻的木桌,长条凳上满是岁月留下的划痕。
“客官,吃点什么?”老婆婆端来一壶粗茶。
朱元璋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案板上几个灰黑色的杂粮饼上。
“就要这个。”他说。
小太监想说什么,被毛骧一个眼神制止了。
饼子很快端了上来,又冷又硬,像是石头。
朱元璋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拿起一个,用力掰开。
一股熟悉的、粗粝的谷物气味钻入鼻孔。
他慢慢地咀嚼着,那坚硬的口感,磨砺着他的牙齿,也磨开了他记忆的硬壳。
当年,连这样的饼子,都是奢求。
“老丈,今年年景如何啊?”朱元璋一边吃,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那正在擦桌子的老丈。
老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托洪武爷的福,比前些年打仗的时候强多了。”
“不用到处跑反,能安安生生种自己的地了。”
朱元璋心里掠过一丝慰藉。
“那赋税重不重?”他追问道。
老丈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看了看朱元璋的穿着,犹豫了一下。
“朝廷的税,不算重。”
“可这层层加派下来的,就不好说了。”
“当官的要过手,当差的也要过手,到了咱小老百姓头上,一石粮食,能剩下三斗就不错了。”
老婆婆在旁边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别乱说话。
老丈讪讪地闭上了嘴。
朱元璋沉默了。
他知道这是实情,吏治之弊,犹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
可亲耳听到一个普通百姓说出来,那感觉又完全不同。
就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走走停停。
朱元璋的话越来越少。
他看到了官道旁新建的驿站,也看到了村庄里倾颓的茅屋。
他听到了孩童的嬉笑声,也听到了病榻上老人的呻吟声。
这就是他的江山。
有光亮,也有阴影。
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终于,在第七天的黄昏,他们看到了远处那条熟悉的河流。
濠河。
朱元璋的心猛地一跳。
到家了。
马车驶入濠州地面,周围的景象愈发熟悉。
村庄的格局变了,多了许多新房子。
但那棵歪脖子的老槐树还在。
小时候,他常在树下和伙伴们玩耍,也曾在树下看着父母的棺木被抬走。
他让车夫停下马车,自己走了下来。
风中带着河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芬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几十年来,他走南闯北,入主金陵,再也没有闻到过这样让他安心的味道。
他凭着记忆,沿着一条田埂小路,向着记忆深处的那个方向走去。
刘家大院。
那个曾经在他眼中如同堡垒一般的地方。
那个给了他一碗馊饭,也给了他一份屈辱的地方。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心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复杂。
像是近乡情怯,又像是去赴一个迟到了几十年的约。
毛骧紧紧跟在他身后,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刀柄。
他能感觉到,主子身上的那股平和之气,正在慢慢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抑了许久的、冰冷的东西。
02
村口,几个老人正凑在一起晒着太阳闲聊。
朱元璋走上前,拱了拱手。
“几位老丈,跟您打听个人。”
他的口音,已经带了些许南方的腔调,但依稀还能听出是本地人。
老人们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衣着体面的“外乡人”。
“后生,你想打听谁?”一个豁了牙的老人问道。
“我想找……刘德海,刘老太爷。”朱元璋说出这个名字时,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刘德海?”老人们对视了一眼,表情各异。
“你说的是村东头那个老地主吧?”
“他还在呢,快九十的人了,身子骨还硬朗着。”
“后生你找他做什么?是寻亲还是访友?”
朱元璋笑了笑,编了个理由。
“都不是。家父早年受过刘家的恩惠,一直念念不忘,特地嘱咐我,若是路过濠州,一定要来拜望一下,聊表心意。”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一听是来报恩的,老人们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要说刘家啊,唉……”豁牙老人摇了摇头,“不好说,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法?”朱元璋追问。
“你说他好吧,当年灾荒的时候,他家囤积粮食,米价抬得老高,村里人没少骂他。”
“可你要说他坏吧……”另一个老人接过话头,“那年冬天,饿死的人跟柴火一样往外拖,他家又开仓放过几回粮,煮了粥棚,确实也救活了不少人。”
“他就是个老狐狸。”豁牙老人总结道,“做一分好事,要图三分利。煮粥棚救人,也是怕村里人死光了,没人给他种地。不过话又说回来,乱世里,他要是不精明,他家也早垮了。”
村民们的评价,很复杂,也很真实。
这让朱元璋心中的那个“为富不仁”的地主形象,开始有了一丝松动。
他谢过老人们,顺着指引,向村东头走去。
远远地,他看到了那座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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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朱漆大门,已经斑驳褪色,露出了木头的本色。
门口的石狮子,也长满了青苔,威风不再。
院墙有些地方塌了角,用碎砖胡乱补着。
显然,刘家已经大不如前了。
朱元-璋站在门口,驻足良久。
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
他似乎还能看到那扇门打开一条缝,递出那只粗瓷碗的场景。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让毛骧上前叩门。
“咚,咚,咚。”
门环敲响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睡眼惺忪。
“你们找谁?”
“我们是来拜望刘德海刘老太爷的。”毛骧递上一份名帖和一份不算贵重但很体面的见面礼。
老仆看了一眼,将信将疑地把他们让进了院子。
院内比外面看起来要整洁一些。
几只老母鸡在地上啄食,角落里种着青菜和南瓜。
没有了记忆中的威严和阔气,反而多了一股寻常人家的生活气息。
一个身影,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那是个老人。
头发和胡须都已雪白,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老树的年轮。
他的背有些驼,但依旧坐得笔直。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眼神浑浊,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当朱元璋走近时,他那浑浊的眼睛,却抬了起来,射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
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
朱元璋的心,又是一沉。
这个眼神,和当年那个管家的眼神,何其相似。
“两位是……”老人开口了,声音沙哑而缓慢。
“刘老太爷。”朱元璋拱手行礼,姿态放得很低,“晚辈姓吴,从金陵而来,家父与老太爷是旧识,特命晚辈前来问安。”
刘德海,当年的地主,如今的老人,慢慢站起身。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上上下下打量着朱元璋。
那种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晚辈,倒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
许久,他才点了点头。
“请坐吧。”
老仆端来了茶水。
是粗陶碗,里面是带着苦味的野茶。
刘德海自己也端起一碗,喝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
“金陵来的啊,好地方。”他淡淡地说。
“如今天下太平,托的是当今万岁的福。”朱元璋顺着他的话说。
刘德海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撇嘴。
“太平不太平,小老儿不知道。”
“只知道,田还是要自己种,饭还是要一口口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奉承,也不抱怨。
朱元-璋端起茶碗,轻轻吹着浮沫。
他开始试探。
“晚辈一路行来,听乡亲们说,老太爷在多年前那场大饥荒里,开仓放粮,活人无数,真是功德无量啊。”
他盯着刘德海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到一丝得意或者自矜。
然而,什么都没有。
刘德海只是摇了摇蒲扇,眼神再次变得浑浊。
“功德?谈不上。”
“乱世里,想活命罢了。”
“我若是不开仓,饿疯了的流民就能把我这宅子给拆了,全家老小都得填沟壑。”
“与其被抢,不如施舍一点,买个平安。”
“说到底,都是生意。”
他的话语,冰冷而现实,像一块石头,将朱元璋准备好的客套话全部堵了回去。
这哪里是个乐善好施的乡绅。
这分明是个算计到骨子里的老狐狸。
朱元璋心中的那股寒意,又加重了几分。
03
院子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凝滞。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显得人心烦躁。
朱元璋放下了茶碗。
他决定不再迂回。
几十年的等待,他已经没有耐心再玩这种言语上的太极。
“老太爷。”
他开口了,声音里已经没了刚才的温和。
“晚辈今天来,除了替家父问安,其实,还有一件私事,想向您请教。”
刘德海停下了摇扇子的手,浑浊的目光再次聚焦,落在朱元璋的脸上。
“但说无妨。”
朱元璋的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石桌上,形成一种压迫的姿态。
“不瞒您说,我年少时,也曾是这附近的流民。”
这句话一出,刘德海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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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旁边的毛骧,都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主子会如此直接地自曝身份。
朱元璋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他的目光像鹰一样,死死锁住刘德海。
“我记得,当年有一个饿得快要死的少年,衣衫褴褛,就倒在您家的大门口。”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当时,您家的大门开了一道缝,递出了一碗饭……”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院子里静得可怕,连蝉鸣似乎都消失了。
毛骧的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能感觉到,皇帝的怒火,正在从那看似平静的话语下,汹涌而出。
只要皇帝一个眼色,他就能在瞬间,让这个院子里血流成河。
朱元璋盯着刘德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压在他心底几十年的问题。
“……可那是一碗馊饭!”
“我至今还记得那股酸腐的味道!”
“老太爷,我想问问您,当时您家的粮仓里,并非没有好米。既然发了善心,为何要用一碗馊饭,来打发一个快要饿死的人?”
“这是施舍,还是侮辱?”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一股无形的、生杀予夺的帝王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小院。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小太监吓得脸色惨白,大气都不敢出。
毛骧的眼神变得凌厉如刀,只要刘德海的回答有半点不敬,他就会立刻出手。
然而,预想中的惊慌、恐惧、辩解、求饶,都没有出现。
刘德海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朱元璋质问的,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旧事。
他甚至没有去看朱元璋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了院墙的角落,那里,一株南瓜藤正努力地向上攀爬着。
他就那么看着,沉默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朱元璋的耐心,正在被这死一般的沉默消磨殆尽。
他以为老人是在装傻,是在抵赖。
他甚至准备好了下一句更严厉的质问。
他要撕开这个老狐狸伪善的面具,让他为当年的那份“屈辱”付出代价。
就在他即将再次开口的时候。
刘德海,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目光从南瓜藤上收了回来。
“后生,我只问你一句……”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顿时令自己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