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妈终于忍不住问了。
“要不,你来给我形容形容,我照着你的标准给你找?”
李阿姨夹了一筷子我爸做的糖醋排骨,细细地嚼着,然后才笑着摇摇头。
“找个能让我不怕的人吧。”
那时候,我还只有二十岁出头,完全没听懂这句话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直到很久以后,在一个她喝醉的晚上,我才真正明白,原来那份“不怕”,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奢望。
01
我妈的闺蜜姓李,单名一个蔓字,李蔓。
但从小到大,我都叫她李阿姨。
她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鲜亮的一抹色彩。
别的小朋友还在玩泥巴的时候,李阿姨就会带我去看最新的进口动画电影。
别的家长还在用“不许”和“应该”教育孩子的时候,李阿姨会蹲下来,认真地问我:“小杰,你为什么这么想呢?可以告诉阿姨吗?”
她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不是那种廉价的浓香,而是像雨后清晨的树林,干净又疏离。
我妈说,她和李阿姨是大学室友,一辈子的好姐妹。
她们的感情好到什么程度呢?
好到李阿姨在我家,拥有和我几乎同等的地位——永久蹭饭权。
每个星期,她至少会来我们家两到三次。
有时候是下班后,带着一身高级写字楼里的冷气,将名牌手提包随意地往沙发上一扔,然后瘫在上面,长长地舒一口气。
“老林,今晚做什么好吃的?”她会朝在厨房里忙碌的我爸喊。
我爸总是乐呵呵地从厨房探出头,挥舞着锅铲:“知道你来,特意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玉米排骨汤。”
“哎哟,还是姐夫疼我。”李阿姨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撒娇。
我妈就会从卧室里走出来,白她一眼,但嘴角却挂着笑。
“你少来,你姐夫是看在你上周送的那套德国厨具的面子上。”
李阿姨从不空手来。
有时候是一箱智利的车厘子,颗颗饱满得像红宝石。
有时候是一瓶我爸都没见过的年份的红酒,她说是在某个拍卖会上顺手拍的。
更多的时候,是给我妈买的最新款式的丝巾、口红,或者给我买的限量版球鞋。
她给的东西都价值不菲,但她送出的姿态却像是在递给我们一袋自家种的青菜,自然得不带一丝炫耀的痕迹。
她是我们家不成文的第四位家庭成员。
李阿姨真的很美。
她已经四十出头了,可岁月好像格外偏爱她。
她的皮肤依旧紧致白皙,眼角有几丝浅浅的细纹,但那非但没有削减她的魅力,反而增添了一种从容优雅的风情。
她总是穿着剪裁合体的职业装或设计师品牌的裙子,化着精致得体的淡妆,一头栗色的大波浪卷发,随着她的走动,在空气中划出迷人的弧度。
她是一家外企的市场总监,我听我妈说过,手下管着一个几十人的团队。
她的朋友圈里,不是在瑞士滑雪,就是在马尔代夫潜水,要么就是在某个不知名的欧洲小镇,捧着一杯咖啡,眼神慵懒地看着镜头。
她活成了我们所有认识的人里,最潇洒、最独立、最让人羡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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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大学毕业,进入一家互联网公司实习,遇到了很多困难。
有一次,因为一个PPT方案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我回家后整个人都蔫了。
那天恰好李阿姨也在。
晚饭后,她把我叫到阳台。
“小杰,工作上的事不顺心?”她递给我一罐冰可乐。
我点点头,把白天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她没有像我妈那样,上来就说“你们领导怎么这样”,也没有像我爸那样,说“年轻人多吃点苦是好事”。
她只是认真地听完,然后问我:“你觉得你被骂,问题的核心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开始反思。
“是因为……我的数据不够有说服力,逻辑也不够清晰。”
她点点头,接过我的笔记本电脑。
“来,阿姨教你几招。”
那个晚上,她从市场分析的底层逻辑,到数据可视化的呈现技巧,再到如何揣摩汇报对象的心理,给我上了一堂价值连城的“职场公开课”。
她的思维清晰、逻辑缜密,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方案里的所有硬伤,然后又提出了极具建设性的修改意见。
看着她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的手指,和屏幕上不断完善的图表,我由衷地感到敬佩。
那一刻,我觉得她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女战神。
后来,我的修改方案得到了领导的高度赞扬,甚至提前让我转了正。
我去感谢她,她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傻小子,跟阿姨客气什么。以后赚了钱,请阿姨吃大餐就行。”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强大、自信、聪慧、漂亮,还对我充满了家人般的温情。
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却有一个让我们全家人,乃至她所有朋友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缺陷”。
她一直单身。
从我记事起,她就是单身。
这些年来,我妈不知道为她的终身大事操了多少心。
用我妈的话说,她介绍给李阿姨的男人,从大学教授到企业老板,从海归精英到政府官员,加起来能组建一个加强排了。
可结果呢?
全都不了了之。
每一次,李阿姨总能找到一些……匪夷所思的理由。
“他人挺好的,就是吃饭吧唧嘴,我受不了。”
“那个还可以,但是他有脚气,你知道吗?上次我们去足疗,他一脱鞋,我差点当场去世。”
“这个条件是不错,可他居然不知道博尔赫斯是谁,我们聊什么?”
我妈每次都被她气得哭笑不得。
“李蔓啊李蔓,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神仙?你这哪里是找老公,你这是在考古,非要找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出土文物是吧?”
李阿姨总是笑嘻嘻地应对。
“哎呀,缘分未到嘛。”
或者干脆搂着我妈的肩膀,撒娇道:“有你们就够了嘛,我一个人多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跟任何人报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明亮,表情坦然,让人觉得她似乎真的享受这种状态。
可我知道,我妈不信。
我也不信。
尤其是在一些万家灯火的节日夜晚,当她一个人坐在我们家客厅,看着我和我爸妈斗嘴嬉笑时,我总能从她明亮的眼底,捕捉到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落寞。
那是一种,热闹是他们的,而我什么也没有的孤单。
所以,当张教授出现的时候,我们全家都觉得,这次或许有戏了。
02
张教授,大名张明远,是我妈通过她一个在大学里当院长的老同学介绍的。
绝对的知根知底,童叟无欺。
四十五岁,本市一所重点大学的副教授,主攻古典文学。
前妻因病去世多年,没有孩子。
我妈第一次把张教授的照片拿给李阿姨看时,她正在用小叉子优雅地吃着一块提拉米苏。
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坐在书房里,背景是满墙的书。
他算不上英俊,但身上有种浓浓的书卷气,温润如玉。
“怎么样?不错吧?”我妈一脸期待地问。
李阿姨瞥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我跟你说,老张这人我打听过了,人品一级棒,性格也好,没不良嗜好,生活简单,就喜欢看看书,听听音乐会。”我妈像个推销员一样,滔滔不绝。
“行了行了,”李阿姨放下叉子,擦了擦嘴,“看把你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自己要相亲呢。”
“我这是为谁啊我!”我妈急了。
“好好好,为了我,”李阿姨举手投降,“那你把联系方式给我吧,我抽空跟他聊聊。”
我妈大喜过望,立刻把张教授的微信推送了过去。
那段时间,我们家俨然成了“战况直播中心”。
她们第一次见面,约在一家安静的茶馆。
那天李阿姨回来吃饭,脸上的表情是难得的……柔和。
“他人怎么样?”我妈迫不及待地问。
“还行。”李阿姨抿了口汤,淡淡地说。
“还行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
李阿姨想了想,说:“很真诚,也很有礼貌。我们聊了聊昆曲,他比我懂得多。是个有内涵的人。”
这是李阿姨第一次,对一个相亲对象给出如此正面的评价。
我妈和我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希望的火花。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李阿姨和张教授的约会,似乎进入了一种稳定而和谐的节奏。
他们一起去听了一场音乐会。
李阿姨回来跟我们说:“他很细心,知道我怕冷,特意多带了一件披肩。”
他们一起去逛了美术馆。
李阿姨回来笑着说:“他站在一幅莫奈的《睡莲》前,给我讲了半天光影和色彩,那样子,还挺可爱的。”
他们甚至还一起去郊区的农家乐,体验了一把采摘的乐趣。
李阿姨那天回来,虽然嘴上抱怨着被蚊子咬了几个包,但眉梢眼角,都染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们全家都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那段时间的李阿姨,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开始会在我们家,对着镜子反复整理自己的妆容。
她会问我妈,她新买的这件裙子,颜色会不会太艳了。
她甚至有一次,在我面前,接了张教授的电话。
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个面对下属时果决干练的总监,也不是面对我们时爽朗热情的阿姨,而是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柔软和羞涩。
挂了电话,她发现我正在看她,脸颊居然微微一红,有些不自然地拨了拨头发。
我当时心里真的特别为她高兴。
我觉得,这个像女战神一样的李阿姨,终于要找到她自己的港湾了。
然而,就在我们都以为一切都在朝着最好方向发展的时候,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转折的苗头,是从一件很小的事情开始的。
那天李阿姨来吃饭,情绪明显不高。
我妈问她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她摇摇头,犹豫了半天,才开口。
“你说,一个男人,约会的时候穿一件领口都有些磨损的衬衫,是不是有点……太不讲究了?”
我妈愣了一下:“啊?很严重吗?”
“倒也不是很严重,就是觉得……有点别扭。都什么年代了,一件衬衫才多少钱?他一个副教授,不至于这么节省吧?”
我妈劝她:“哎呀,可能人家就是节俭惯了呢。或者那是他自己很喜欢的一件衣服,有感情了。”
李阿姨没说话,只是撇了撇嘴。
从那天起,李阿姨的“汇报”,开始变味了。
她不再分享他们约会的趣事,而是开始源源不断地,挑剔起张教授的各种“毛病”。
“我们吃饭的时候,他接了个工作电话,是他的一个学生打来的,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聊了快五分钟,也太不尊重我了。”
我妈说:“学生有急事,也可以理解嘛。”
“有什么急事非要在饭桌上说?不能待会儿再打过去吗?这是基本的礼貌问题。”李阿姨的语气有些尖锐。
又过了几天。
“他送我回家,车里居然在放那种八十年代的老情歌,天呐,也太老土了吧?品味堪忧。”
我妈忍不住了:“听什么歌也是个人自由啊,李蔓,你是不是有点太……吹毛求疵了?”
“这不是吹毛求疵,这是生活细节。细节决定一切,你不懂吗?两个人在一起,品味不合,以后要怎么过?”
饭桌上的气氛,第一次因为这个话题,变得有些凝重。
我偷偷观察李阿姨。
我发现,她每次说出这些“缺点”的时候,表情并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嫌弃或者厌恶。
更像是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就好像她一直在努力寻找对方的缺点,现在终于找到了,然后对自己说:“看吧,我就知道,他果然也不是那个对的人。”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我当时无法理解。
我只觉得,那个温润如玉的张教授,在我们还没来得及见面的情况下,就已经在李阿姨的描述里,变得面目全非。
他成了一个不修边幅、不尊重女性、品味老土的“问题男人”。
我妈为此跟李阿姨深谈了一次。
具体谈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李阿姨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之后的一个星期,她都没有来我们家。
我们都以为,她和张教授的故事,大概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已经画上了句号。
直到上周末。
那场决定性的“蹭饭局”,发生了。
03
上个周六,傍晚时分,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看到李阿姨站在门口。
她看起来很糟糕。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没有打伞,栗色的卷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精心描画的眼线也有些晕开,在眼角留下两道淡淡的灰色痕迹。
她身上穿着一件风衣,但似乎是匆忙间套上的,领子都还没翻好。
最重要的是,她两手空空。
这是我记忆里,她第一次空着手来我们家。
不,也不算空手。
她的左手,拎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瓶威士忌,是最烈的那种。
“小杰。”她朝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比哭还难看。
“李阿姨,你快进来,怎么淋雨了?”我赶紧把她拉进屋。
我妈闻声从厨房跑出来,看到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蔓蔓!你这是怎么了?”
李阿姨没说话,径直走到餐厅,把那两瓶威士忌“砰”地一声放在餐桌上。
“老林,今晚别喝你的养生酒了,陪我喝这个。”她对着厨房喊。
我爸探出头,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那顿晚饭,吃得无比压抑。
李阿姨一反常态地沉默。
她没像往常一样夸我爸的菜,也没跟我妈聊八卦,甚至连我都顾不上调侃。
她只是不停地给自己倒酒,然后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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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酒很烈,我光是闻着都觉得呛鼻子。
她的脸很快就红了,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
我妈给她夹了一块鱼,轻声说:“慢点喝,先吃点东西垫垫。”
李阿姨没动筷子,只是看着我妈,看了很久。
然后,她突然笑了。
“你是不是特别失望?”
我妈的动作僵住了。
“你说什么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又搞砸了?又把一个你们眼里的‘好男人’给作没了?”李阿姨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在空气里。
“蔓蔓,你喝多了。”我爸试图打圆场。
李阿姨没有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妈。
我妈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蔓蔓,你跟我说实话,你跟小张,到底怎么了?他不是……不是跟你表白了吗?”
我心里一惊。
原来,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
听到“表白”两个字,李阿姨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拿起酒杯,又是一口喝干。
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也毫不在意。
“是啊,他表白了。”她笑得更厉害了,眼泪却跟着笑了出来。
“他订了餐厅,买了花,还准备了礼物。他说他喜欢我,觉得我是他一直在找的人,想和我……想和我共度余生。”
她像是在复述别人的故事,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我妈看着她,满眼都是心疼:“那不是挺好的吗?他那么有诚意……”
“好?”李阿姨突然提高了音量,打断了我妈的话。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哪里好?!你觉得他好,他就好吗?!他好,我就必须要接受吗?!”
“他跟我说,他喜欢我独立、自信的样子,可他转头就说,希望我以后别那么辛苦,可以多依赖他一点!这不矛盾吗?他到底是喜欢我现在的样子,还是喜欢他想象中我被他改造后的样子?”
“他说他欣赏我的事业心,可他又说,如果以后我们在一起,他希望我能多留点时间给家庭!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放弃我拼了二十年才得到的一切吗?”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嫁不出去,是个没人要的怪物?所以只要有个男人对我好一点,我就应该感恩戴德,扑上去摇尾乞怜?!”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从来没见过李阿姨这个样子。
那个永远优雅、从容、自信的李阿姨,仿佛被撕下了一层面具,露出了里面那个浑身是刺、伤痕累累的灵魂。
我妈被她吼得愣住了,眼圈也红了。
“蔓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幸福……”
“我的幸福需要你们来定义吗?”李阿姨哭喊着。
我爸见状,赶紧站起来,把我妈拉进了厨房。
“你让她自己静一静,她喝多了。”我隐约听到我爸在厨房里低声劝着。
客厅里,瞬间只剩下我和醉得一塌糊涂的李阿姨。
电视里正放着一档热闹的综艺节目,主持人的笑声显得那么刺耳。
李阿姨瘫倒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受伤的小动物。
她不再喊叫,只是小声地、不停地啜泣着。
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假装低头玩着手机,手足无措,连呼吸都觉得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那样深重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04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客厅里很安静。
只剩下电视机里被我调小了的音量,和李阿姨那压抑又沉重的呼吸声。
她就那么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明亮的水晶吊灯。
泪水还在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和身下的沙发靠枕。
突然,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屏幕上跳出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
来信人是:张明远。
消息的内容我看不太清,但能猜到,大概是些关心和询问的话语。
李阿姨的视线也缓缓移到了手机上。
她看着那亮着的屏幕,眼神复杂,有挣扎,有痛苦,有不舍,但最终,都归于一片死寂的漠然。
她没有回复。
她只是缓缓地伸出手,拿起桌上那瓶还剩下小半的威士忌,没有用杯子,直接就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大口。
烈酒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放下酒瓶,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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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她用一种近乎梦呓、充满了无尽疲憊和絕望悲傷的音量,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也像是对着她自己,轻声说出了一句话。
也就是这句话,令我明白了为何李阿姨一直会保持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