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北平的秋天,风刮在人脸上,像一把钝刀子。
梅家的白灯笼在风里摇晃,像要掉下来。
福芝芳站在台阶上,肚子已经很大了。
她看着台阶下的孟小冬,像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说:“梅家不认你这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人。”
人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记者的镁光灯闪了一下,空气里都是烧焦的味道。
福芝芳又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她说:“你若真想进来,就等我肚子里的孩子死了,你再从那扇门里进来吧!”
孟小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身上的素色旗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像一层薄薄的纸。
那扇朱漆大门就在福芝芳身后,像一张巨大的嘴。
里面是梅兰芳的哀恸。
外面是孟小冬的死寂。
天,就要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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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30年夏末的北平,天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抹布。丧钟从城西的一座大宅院里传出来,当,当,当,声音沉闷,在胡同里绕来绕去,半天散不掉。梅兰芳的祧母,那个在他幼年时将他记在名下,给了他正统身份的伯母,过世了。这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整座北平城,吹进了茶馆酒楼,也吹进了每一个关心梨园行的人耳朵里。
在广和楼对面的“一品香”茶馆里,今天的高末比往日卖得都好。几张八仙桌旁,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提着鸟笼的闲人,有刚下班的铺子掌柜,还有几个揣着笔杆子,耳朵竖得像兔子的报馆记者。他们谈论的中心,无一例外,都是梅家这场突如其来的丧事。
“听说了吗?梅老板的伯母没了。”一个穿着长衫的先生呷了一口茶,压低声音,却又确保邻桌能听见,“这可是大事,梅老板是祧子,按规矩,这得当亲妈一样大办。”
“办丧是小,看戏是大。”对面一个胖商人摇着扇子,一脸神秘,“今儿早上的《实报》,你们看了没有?那标题,啧啧,‘梅府缟素迎宾客,冬皇何处寄哀思?’,这不是明摆着往火上浇油嘛!”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整个北平城,谁不知道梅兰芳和孟小冬那点事。一个乾旦之王,一个坤生之皇,台上是天造地设的龙凤配,台下是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可这神仙眷侣,却始终隔着一道凡间的墙——那墙,就是梅兰芳的二太太,福芝芳。
“要我说,这孟小冬啊,就该去。”一个年轻的票友忍不住插话,脸上带着对偶像的崇拜和不平,“人家是梅老板明媒正娶,办了酒席,请了亲友的,虽说没进梅家门,那也是有名有实的夫妻。长辈去世,儿媳妇上门磕个头,天经地义!”
“哎,小兄弟,话不能这么说。”长衫先生摆了摆手,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你说的‘明媒正娶’,那是在冯家花园办的席,梅家的族谱上,可没写孟小冬的名字。这在大家族里,没入谱,就等于没名分。更何况,福二奶奶那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人家是正宫,是功臣,孟老板现在要是护着孟小冬,就是对祖宗不孝,对妻子不义。”
这番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这不仅仅是两个女人的战争,更是新式自由恋爱与旧式家庭伦理的一场公开较量。人们兴致勃勃地分析着,猜测着,仿佛自己是运筹帷幄的军师。他们分析孟小冬的性子,刚烈,宁折不弯,断然不会受这口窝囊气。他们又分析福芝芳的手段,精明,隐忍,关键时刻从不手软。这出戏的每一个角色,都被他们掰开了揉碎了,品咂出万千滋味。
街上的报童像一群被惊动的麻雀,挥着手里的报纸,用还没变声的嗓子尖锐地叫卖着。他们喊的不是梅家伯母的生平事迹,那没人想看。他们喊的是另一件事,一件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的好戏。“梅家办丧,冬皇何在?”那几个又黑又大的铅字,印在粗糙发黄的纸上,像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城里最出名的那段风流事。人们掏出铜板,买的不是新闻,是一种期待。他们期待着一场戏,一场比《游龙戏凤》更真实,比《霸王别姬》更揪心的戏。台上的戏是假的,台下的戏,才要人命。
孟小冬的寓所里,窗户都关着,空气沉闷得像要凝固。她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没拿东西,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那张脸,是“冬皇”的脸,是唱老生时能让满堂喝彩的脸,此刻却素白得像一张纸。丫鬟阿秀端着一碗燕窝粥走进来,脚步踩在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把粥碗放在桌上,看着孟小冬一动不动的背影,心里发慌。
“老板,吃点东西吧。您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阿秀的声音很小,怕惊动了她。
孟小冬没有回头。她开口说话,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阿秀,你说,我是不是该去?”
阿秀的心咯噔一下。她知道孟小冬说的是什么。这几天,为了这件事,孟小冬没睡过一个好觉。外面的报纸,她偷偷藏起来好几份,可消息还是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阿秀走上前,小声劝道:“老板,外面风言风语的,都等着看您的笑话呢。您忘了上次您去看望梅老板,结果被人家关在大门外的事了?梅家那边,二奶奶是什么样的脾气,您比谁都清楚。她现在正当着家,又有孕在身,正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的时候。这当口您要是去了,那不是……那不是往刀口上撞吗?”
孟小冬沉默了。阿秀说的上次那件事,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不碰都疼。她当然知道福芝芳的脾气。那个女人,精明,强悍,像一堵墙,严丝合缝地挡在她和梅兰芳之间。她和梅兰芳,是公认的天作之合,是艺术上的知音。他懂她的唱腔,她懂他的身段。他们在一起,一个眼神,就胜过千言万语。可那又怎么样呢?在梅家的族谱上,没有她孟小冬的名字。她没有名分。福芝芳才是梅兰芳的妻,是八抬大轿抬进梅家门的,是能为梅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的当家主母。而她孟小冬,在世人眼里,不过是个不清不楚的“外室”。一个唱老生的,和一个唱旦角的,台下也做了一出才子佳人的风流戏码,可戏总有散场的时候,而她,似乎就是那个散场后注定要独自离去的人。
“可是,伯母在世的时候,很疼我。”孟小冬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执拗,“她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嗓子是老天爷赏的饭,让我一定好好唱。她还说,畹华(梅兰芳的字)的性子软,被身边人哄着捧着,有时候分不清好歹,让我多担待。她老人家是个明白人,她心里是认我的。现在她不在了,我去送她最后一程,磕个头,难道也不应该吗?”
她的手抚上梳妆台上的一个锦盒。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小小的翡翠耳坠,水头极好,是梅兰芳送她的第一件礼物。那时候,他们刚认识不久,在一次堂会上,她唱《搜孤救孤》,唱到‘娘子不必胆怕惊’那一段,满场寂静,只听她雌音里透出的雄浑苍凉。他听得入了迷。散戏后,他托人送来这个,附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天声独步”。她看着那对耳坠,就像看到了当年梅兰芳那双含笑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算计,没有犹豫,只有纯粹的欣赏和倾慕。他们之间的开始,是那么干净,那么纯粹,只关乎艺术,关乎懂得。
她站了起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不是去争什么,也不是去闹什么。”她对阿秀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报纸上爱怎么写怎么写,外人爱怎么看怎么看。我只认我心里的道理。我以孟小冬的身份,去祭拜一位疼爱过我的长辈。我感念她的好,所以我去。这与名分无关,与旁人无关。我是他梅兰芳的知己,不是贼。”
02
她走进里屋,阿秀想跟进去,被她拦住了。过了一会儿,孟小冬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下了一身家居的衣服。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素绸旗袍,料子很软,贴着她清瘦的身体。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没有擦一点粉,嘴唇也是自然的颜色,只是因为心事重重而显得有些苍白。她整个人,就像一枝在秋风里悄然开放的白菊,清冷,孤傲,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与此同时,梅家大宅里,是另一番景象。白色的灯笼像一只只惨白的眼睛,挂满了整个院子。白色的幡布从高高的屋檐上垂下来,被风吹得胡乱飘动,像无数只招魂的手。宅子里人头攒动,穿梭往来的都是穿着麻衣孝服的亲族和仆役,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悲伤。
灵堂设在正厅,香火缭绕,哀乐低回。梅兰芳穿着最重的孝服,跪在灵前,一双名满天下的桃花眼哭得红肿不堪。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呆呆地看着伯母的牌位,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丧母之痛,加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闲话,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孟小冬会来,他盼着她来,又怕她来。盼她来,是觉得不让她来祭拜认可她的伯母,实在是对她不住;怕她来,是怕她与福芝芳当面冲突,场面无法收拾。他心里乱成一团麻,千头万绪,却抓不住一个能解决问题的线头。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舞台上能掌控千军万马,但在现实里,却连两个真心待他的女人都无法护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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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芝芳也穿着孝服,挺着一个已经十分显怀的肚子,在人群里进进出出。她不像梅兰芳那样沉浸在悲伤里,她是这座大宅此刻真正的主心骨。她的脸因为劳累和悲伤而显得很憔悴,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盏探照灯,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处理着每一件琐事。哪个仆人手脚慢了,哪个亲戚礼数错了,她一个眼神过去,对方就立刻噤若寒蝉。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将军,在指挥一场不能出任何差错的战役,这场战役不仅是为逝者送终,更是为了捍卫生者的地位和梅家的体面。
就在这时,福芝芳的亲信,一个跟了她多年的刘妈妈,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叫:“二奶奶,我刚才去前门看了一眼,外面……外面聚了好多人,还有好些个扛着‘铁匣子’的记者。《晨报》的李记者,《益世报》的王记者,都来了。街坊都在传,说……说‘那位’,真的要来。”
福芝芳手里正捻着一串乌木佛珠,听到这话,手指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只有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原先的速度。她没有回头,目光依然盯着灵堂里那些繁琐的仪程,嘴里淡淡地吐出几个字:“该来的总会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护好梅家的门楣,是我的本分。你吩咐下去,把大门看紧了,没有我的话,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刘妈妈还想说什么,可她看着福芝芳那个坚毅得近乎冷酷的侧脸,把话又咽了回去。她总觉得,今天的二奶奶有点不一样。那张脸上,除了当家主母的威严,似乎还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愤怒或嫉妒,而是一种更深、更冷的盘算。仿佛她即将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上门吊唁的情敌,而是一个早就布好的棋局,一个必须分出胜负的战场,而她,是那个准备牺牲掉最重要棋子的执棋人。
福芝芳没有再理会刘妈妈。她慢慢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很有力。她能感觉到那小小的生命在冲撞。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有作为母亲的温柔,但更多的是一种一闪而过的痛苦和决绝。她嫁给梅兰芳,不全是为了爱情,更是为了一份安稳和一个名分。这份名分,不是一张纸,也不是一个称呼,是她和她孩子的护身符。她太清楚没有这份护身符的女人,活得有多艰难。她自己的母亲,虽是明媒正娶,但在夫家也常因娘家势微而受气。她从小就懂得,女人的依靠,从来不是男人的爱,爱是会变的,是会淡的,是会被分走的。但地位、名分、子嗣,这些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刻在族谱上,受宗法保护的东西。
她知道梅兰芳的心里有一块地方不属于她,那里装着戏,也装着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光芒万丈,才华横溢,是丈夫艺术上的知音。福芝芳自问,她不懂什么《一捧雪》的微言大义,也辨不出《定军山》的流派差异。她只知道丈夫累了,要端上一碗热汤;丈夫病了,要彻夜守在床前;梅家需要开枝散叶,她就要拼着性命去生。这便是她的战场,琐碎,平凡,却至关重要。孟小冬的战场在舞台上,在喝彩声中,而她的战场,就在这四方宅院里,在柴米油盐和人情世故之间。她可以容忍他心里有别人,她甚至可以理解他们之间的那种艺术上的共鸣,但她绝不容忍那个女人踏进她的家门,挑战她的地位,威胁她腹中孩子的未来。这是她的底线。在梨园行,在北平城,人人都说梅兰芳和孟小冬是天作之合,可人们也忘了,她福芝芳才是那个陪着梅兰芳从籍籍无名走到声名鼎盛的女人。当年的梅郎,还没有后来的万千气象,是她陪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现在,这胜利的果实,她凭什么要与人分享?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都压了下去。今天,她不能乱,也不能错。外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报纸的笔杆子等着。她若输了,丢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脸,是整个梅家的脸。她输不起。再睁开时,那丝温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钢铁般的坚硬。她不是在和一个女人斗,她是在和一种观念斗,在和那个被文人墨客过分美化了的“红颜知己”的幻象斗。她要用最决绝的方式告诉所有人,童话终究是童话,而生活,有生活的规矩。
孟小冬坐的黑色轿车在离梅家大宅还有一条街的巷口就停下了。再往前,车已经开不进去了。司机回过头,有些不安地问:“孟老板,您看这人山人海的……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阵势,不像是来吊丧的,倒像是来看打擂台的。”
孟小冬摇了摇头。她看着车窗外那片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片等待涨潮的海水。她知道,这片海水就是为她而来的。他们不是来看她如何悲伤,而是来看她如何出丑。回去?她想过。从昨天到今天,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盘旋了无数次。回去,关上门,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03
可是,然后呢?她孟小冬从此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在关键时刻退缩的女人。那个在台上扮演着杨继业、伍子胥的“冬皇”,在台下却连一个公道都讨不回来。她不能。她想,我这一生,唱的是忠孝节义的老生,演的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难道到了台下,反而要做一个畏畏缩缩的懦夫吗?她此来,为的不是争一个“梅家媳妇”的名分,而是为了一份情义,一份伯母生前对她的认可和疼爱。如果连这份情义都要因为惧怕人言而放弃,那她孟小冬还是孟小冬吗?
她推开车门,下了车。
就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人群“嗡”地一下炸开了锅。所有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射向她。记者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扛着笨重的相机就往前挤,镁光灯“砰”、“砰”地炸响,刺眼的白光一次又一次地照亮她素净的脸,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呛人的硝烟味。看热闹的百姓们更是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声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嘈杂。
“看,来了来了!真的是冬皇!”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青年挤在前面,眼里带着兴奋和崇拜,在他看来,孟小冬此举是反抗旧家庭的壮举。
“啧啧,真敢来啊,胆子不小。这不明摆着是给梅家难堪吗?”一个绸缎铺的掌柜摇着头,满脸不赞同,“名不正言不顺,何必自取其辱。”
“这下有好戏看了,我赌福二奶奶不会让她进门。”旁边一个闲人信誓旦旦地对同伴说,“人家肚子里有货,正房太太,底气足着呢。”
“可怜见的,台上那么风光的一个人儿,台下却这么难。”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同情,“要我说,男人就不是好东西,娶了一个又一个,让女人家自己斗。”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孟小冬的耳朵里。她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看,只是挺直了背,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从巷口到梅家大宅门口,不过百十步的距离,她却感觉自己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刃上。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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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第一次见伯母,老人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半天,笑着对梅兰芳说:“畹华,这姑娘的眼神干净,台上的气度不凡,台下也是个有傲骨的。你要好好待人家。”那时的梅兰芳,含笑点头,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她又想起那次她和梅兰芳因为一点小事闹别扭,好几天不见面。是伯母派人把她接到梅家老宅,而不是他们俩住的那个小院。伯母没问前因后果,只是留她吃了顿饭,席间慢悠悠地说:“夫妻之间,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畹华的脾气我知道,他是唱旦角的,心思比寻常男人细,有时候也更软弱些。你唱的是老生,性子刚,正好互补。可过日子,光有刚不行,还得有柔。你得学会绕着走,不是让你退,是让你换条路走,终归能走到一处去。”那时候,她觉得伯母是真把她当成了一家人,才会说这样体己的话。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包含的各种情绪,有同情,有讥讽,有好奇,有幸灾乐祸。她把这些目光都当成了空气。她想,你们看的是热闹,我看的是情分。你们论的是规矩,我论的是人心。我是冬皇,是宁折不弯的孟小冬。我今天所行之事,求的不是你们的理解,而是对我自己内心的一个交代。她不能在这里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那不仅是丢自己的脸,也是在打那些曾经信她、爱她、敬她的人的脸。
终于,她走到了那扇高大的朱漆门前。门口的两个仆人看到她,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像是早就得了命令,又实在不忍心对这样一位名角无礼。他们伸出手想拦,又不敢真的碰到她,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孟……孟小姐,您……您不能进去……二奶奶吩咐了,今天家里忙,不见外客……”
“外客?”孟小冬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一样砸在地上,清脆而寒冷。她没有和仆人争辩,那没有意义。她的眼睛,只看着那扇紧紧关闭的大门。那扇门,是她所有希望和绝望的所在。她知道,梅兰芳就在里面,那个她爱入骨髓的男人。此刻,他在做什么?是和她一样痛苦,还是因为无力而选择了逃避?她不知道,也不愿去想。她今天来,不是为了见他。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走出来的,不是仆人,也不是管家。是福芝芳。
她由两个仆妇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站在门内的三级石阶上。她就那么站着,比站在平地上的孟小冬高出一截。她穿着一身厚重的孝服,但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却比任何华丽的衣服都更引人注目。那像一座山,一座横亘在孟小冬面前,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山。
“孟小姐,您这是来做什么?”福芝芳开口了。她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在门口这片突然降临的诡异寂静中,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叫她“孟小姐”,这个称呼,客气,疏远,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把两个人隔开。
孟小冬仰起脸,看着台阶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风吹起她旗袍的下摆,也吹乱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对着福芝芳微微欠了欠身,说:“福姐姐,我来给伯母磕个头。”她用了“福姐姐”这个称呼,这是她能放下的、最后的姿态,她在乞求,乞求一丝体面。
福芝芳听了,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不是笑,那是一种比哭更让人心寒的冷漠。她的目光像一把手术刀,从孟小冬的脸上,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下刮,最后,又回到了孟小冬的眼睛里。然后,她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动作。她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那只手,聚焦在那个孕育着梅家下一代生命的肚子上。
然后,福芝芳一字一顿地,对着所有人,也对着孟小冬,说出了那句诛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