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的初冬,没有银装素裹的诗意,只有刺骨的干冷。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和尘土,如无数细小的冰刃,抽打在城头每一个守军黧黑皴裂的脸上。目光所及,天地间只剩两种颜色:城头残破宋旗那抹倔强的暗红,以及城外——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生机的铁黑色。
金军的大营已不能用“连绵”形容,它如同活过来的黑色沼泽,漫过平原,吞噬丘壑,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的远方。牛羊的嘶鸣被战马的铁蹄声取代,牧人的长调化作金兵粗野的呼喝与操练声浪。营盘之中,高耸如林的云梯、狰狞的冲车、庞大的投石机阵列,像一头头蛰伏的钢铁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更令人心头发寒的是,不久前还互为犄角的代州、宁化军方向传来的狼烟,已彻底断绝了三日——朔州,成了汪洋怒海中,最后一块即将倾覆的孤礁。
将军萧远山扶着冰冷的垛口,掌心感受着砖石传来的细微震颤——那是无数金军脚步汇聚成的死亡脉动。他身上的玄铁重甲布满刀劈斧凿的深刻印记,肩甲处一道狰狞的新伤,被粗麻布草草勒紧,仍有暗红渗出。他目光沉凝,越过无边无际的敌营,投向汴梁方向,但那里除了令人绝望的寂静,什么也没有。没有粮草,没有援兵,只有一封冰冷的、要求他“相机行事,固守待援”的官样文书。朔州城内,能战之兵,算上轻伤者,已不足五千。而城下围困的,是号称十万、装备精良、士气正盛的金国东路军主力。
“将军!” 偏将张焕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嘶哑,快步奔来。这位年轻人脸上的最后一丝稚嫩已被连番血战彻底磨去,只余下风霜刻下的冷硬线条。他指着城外西北角那片被刻意砍伐出的巨大空地,声音绷紧:“您看!金狗的帅旗!还有……那顶金顶大帐!完颜宗翰……他亲自来了!”
![]()
萧远山瞳孔骤然收缩。完颜宗翰,金国开国名将,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堂弟,以用兵狠辣、手段酷烈闻名。他的亲临,意味着朔州这块硬骨头,已被金国最高层视为必须不惜代价啃碎的决战之地!这绝非寻常围攻,而是灭顶之灾降临前最后的宣判!
仿佛印证着张焕的话语,低沉得如同大地心脉跳动的战鼓声,自金军大营深处隆隆传来。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朔州城每一颗紧绷的心脏上。紧接着,是比朔风更加凛冽刺耳的号角长鸣!呜呜呜呜——
瞬间,蛰伏的黑色沼泽狂暴地沸腾了!无数黑点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出,伴随着震彻云霄、充满原始杀戮欲望的呐喊:“呜——呼!呜——呼!”
“擂石!滚木!火油准备!弓弩手上弦,听我号令!” 萧远山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点燃了城头沉寂的火焰。士兵们条件反射般扑向自己的位置,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的死亡浪潮。
真正的猛攻开始了!这一次的攻势,比卫州之战猛烈十倍!不再是试探性的冲锋,而是来自四面城墙同时发起的、不计代价的毁灭性打击!天空骤然暗了下来,不是云遮日,而是金军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和燃烧的油罐,如同密集的流星火雨,带着骇人的呼啸狠狠砸向城头!
轰隆!一块碾盘大的巨石重重砸在西门城楼一角,砖石木屑混合着血肉残肢四散飞溅,坚固的城楼瞬间塌陷一角!轰!一罐燃烧的火油落在密集的守军人群中,烈焰腾空而起,凄厉的惨叫声撕心裂肺!整个城墙都在密集的轰击下痛苦呻吟、颤抖!
与此同时,数十架高耸入云的云梯被金兵死士疯狂推近城墙!更可怕的,是那些裹着数层浸湿生牛皮、形如巨大屋脊的“洞子车”(攻城器械),如同移动的堡垒,掩护着潮水般的金兵抵近墙根。密集如蝗的箭矢射在湿牛皮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难以穿透。城头泼下的滚烫火油,也被覆盖的湿泥迅速熄灭。金兵在“洞子车”的庇护下,挥舞着利斧铁锤,疯狂地破坏着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墙根基!
“放擂石!砸碎那些龟壳!” 萧远山声嘶力竭。巨大的石块被合力推下,狠狠砸在“洞子车”顶棚,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车体剧烈摇晃,顶棚凹陷,但竟未被彻底摧毁!车底的金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破坏城墙的动作更加疯狂!
“将军!东门告急!云梯已搭上城头!”
“北门请求支援!滚木用尽了!”
“南门根基被挖开大口子,快撑不住了!”
坏消息如同催命符,一个接一个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个方向都在溃烂,每个方向都在呼唤着他不可能分身的支援。朔州城像一个被群狼撕咬的巨人,浑身浴血,遍体鳞伤,摇摇欲坠。巨大的伤亡数字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每个人的神经。五千守军,在十面埋伏的绝境中,被十倍之敌以最狂暴的方式撕扯,每一刻都在飞速流逝。
![]()
萧远山一刀劈开一个刚刚爬上垛口的金兵,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抹去血水,环顾周围。士兵们脸上的疲惫已化为一种麻木的绝望,眼神里是死寂的潭水。连续的鏖战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如同瘟疫蔓延。张焕的左臂被流矢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撕下布条死死勒住,脸色苍白得吓人,仍在奋力砍杀,但每一次挥刀都显得异常沉重。防线正在从内部崩解,不仅仅是血肉的消耗,更是意志的溃堤!
完了吗?朔州,这大宋北疆最后的门户,终究要陷落在这铁黑色的洪流里?
萧远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窒息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仿佛看到汴梁城紧闭的城门,看到朝堂上衮衮诸公冷漠的脸,看到金兵铁蹄踏入朔州后屠城的冲天火光,看到无数百姓在铁蹄下哀嚎挣扎……
不!绝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咆哮猛然炸响!像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玉可以碎,但脊梁不能弯!血可以流尽,但魂不能灭!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如刀,穿透弥漫的硝烟与绝望,直刺苍穹!
“兄弟们!” 萧远山的声音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底、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低沉咆哮,诡异地压过了震天的喊杀!这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近乎麻木的守军耳中!
“看看你们脚下!这是朔州!是我们爹娘生养、妻儿期盼之地!看看你们身后!朔州的父老还没走!他们的眼睛正看着我们!” 他的刀锋猛地指向城内方向,“金狗的铁蹄一旦踏破此城,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是成为猪狗不如的奴隶!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是我们所有人的爹娘妻儿,被蹂躏!被屠戮!被当成草芥一样踩在烂泥里!”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士兵们的心上,唤醒那沉睡在绝望深渊下的、源于血脉的本能恐惧与滔天愤怒!
“援兵在哪里?汴梁那些穿着锦绣的大老爷们,早已忘了我们这些边关的断头鬼!” 萧远山的嘴角扯出一个无比惨烈、无比讥诮的弧度,“他们可以忘!但我们不能忘!我们是谁?!” 他猛地用刀背狠狠撞击自己伤痕累累的胸甲,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我们是朔州守军!是顶在大宋咽喉上的刀!守不住这里,大宋的咽喉就要被金狗一刀割开!我们身后千里沃土,将尽成焦土!到时候,别说爹娘妻儿,连祖坟里的骨头都得被金狗刨出来挫骨扬灰!”
“是跪着当奴隶,子孙万代永世为畜?还是站着像个爷们,用这条不值钱的烂命,就在今天,就在此地,换他金狗十倍的尸骨,给爹娘妻儿挣一条活路?给后世子孙留一口不屈的硬气?!” 萧远山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绝望的心灵上空!
“跟着我!” 他猛地将卷刃的战刀高高擎起,刀尖直指城外完颜宗翰的金顶大帐,声裂金石:
“死战——不退!!”
这四个字,不再是命令,而是点燃灵魂的引信!
死寂瞬间被打破!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力量从每一个士兵濒临崩溃的身体里轰然爆发!那些疲惫麻木的眼睛里,绝望的灰烬被彻底点燃,爆发出比金兵更加疯狂、更加决绝的火焰!那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向死而生的终极咆哮!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朔州城四面残破的城墙上冲天而起!声浪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竟短暂地压过了金军震天的喊杀!士兵们脸上的麻木被一种近乎狰狞的狂热取代!他们不再是被动防御的羔羊,而是化身成一群被逼入绝境、决定用獠牙和生命撕碎猎物的凶兽!张焕不顾左臂伤口崩裂,将长刀咬在口中,用右手和牙齿死死将崩开的布条重新勒紧,眼神凶狠如狼!
![]()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意外的人物冲上了西门城头——是城内那位医术精湛、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军医官吴娘子!她一身灰布棉袍溅满了血污泥土,发髻散乱,怀里死死抱着几个沉重的陶罐,脸色因剧烈的奔跑和恐惧而煞白,嘴唇不住颤抖,眼神却亮得惊人!
“将军!将军!” 她几乎是扑到萧远山脚下,声音尖利急促,带着哭腔,“药……药熬好了!按您……按您给的方子!最后一剂!全……全在这里了!”
萧远山猛地低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吴娘子怀中那几个不起眼的陶罐!那里面装的,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而是他秘密收集城中最后一点药材(主要是强效的镇痛和短暂的兴奋草药,如曼陀罗花、麻黄等的混合物),令吴娘子带人日夜煎熬的“虎狼药”!此药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忘却伤痛,爆发出远超极限的力量,代价是……药效过后,轻则元气大伤,形如废人,重则心脏爆裂,立毙当场!
这是真正的催命符!也是绝境中唯一的“希望”!
萧远山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片冰冷的疯狂!他一把抓起一个陶罐,高高举起,对着周围所有浴血奋战的将士,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朔州的爷们!看到了吗?这是阎王爷给咱们的壮行酒!喝了它,半个时辰内,你就是金刚不坏之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喝下它,用这最后半个时辰,给我把爬上来的金狗,连人带梯子,统统剁碎了扔下去!敢不敢喝?!”
回应他的,是无数只猛然伸出的、沾满血污泥垢、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
“给我!”
“拿过来!”
“喝!死也要拉够垫背的!”
没有迟疑,没有退缩!士兵们如同抢夺生的希望一样,抢过那苦涩刺鼻、颜色诡异的药汤,仰头痛饮!张焕夺过一罐,猛地灌下一大口,浓稠的药汁顺着嘴角淌下,他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再睁开时,眼中的血色浓得如同地狱岩浆,一股狂暴的力量气息从他伤痕累累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药力发作极快!喝下药汤的士兵,脸上的痛苦之色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潮红和麻木取代,眼神变得空洞而凶戾,仿佛失去了痛觉,只剩下一股纯粹毁灭一切的欲望!身上的伤口似乎不再流血,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肌肉贲张、青筋暴起的可怕力量感!
“刀阵——何在?!” 萧远山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号角!
“在!在!在!” 回应他的是数千个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早已在血战中演练过无数次、此刻由服下虎狼之药的士兵组成的“朔州刀阵”瞬间发动!这不是正规军常见的花哨阵型,而是萧远山结合边军搏杀经验和朔州城墙狭窄特点独创的绞肉杀阵!士兵三人一组,核心一人手持近一人高、刀刃加厚加长、形似门板的重型破甲长柄朴刀(宋称“斩马刀”),左右两人则持稍短的厚背砍刀或狼牙棒,一人专司下盘腿脚,一人负责格挡掩护!三组又成一个小三角,相互背靠,旋转绞杀!
当金兵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城头缺口,以为即将收获胜利时,迎接他们的,是数千服下虎狼之药、结成“朔州刀阵”的复仇凶神!
西门缺口处,数个刀阵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骤然撞入汹涌的金兵人潮!那手持斩马大刀的士兵,双目赤红,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双臂肌肉坟起如铁,巨大的刀锋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横扫而出!噗嗤!噗嗤!噗嗤!刀锋过处,金兵精良的铁甲如同纸糊般破裂!断臂残肢混合着内脏碎片漫天飞溅!左右护持的士兵悍不畏死地抵近,砍刀专剁脚踝膝盖,狼牙棒狠狠砸向头颅脖颈!三人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死亡漩涡,所过之处,血肉成糜!
药力赋予的短暂力量,让这些透支生命的士兵变成了真正的杀戮机器!刀阵滚动向前,如同巨大的血肉磨盘,在金兵最密集的地方疯狂碾压!一个刀阵士兵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胸膛,他竟狂笑着用最后的力量将那巨大的斩马刀脱手掷出,将对面一个金兵百夫长连人带盾劈成两半!另一个士兵双腿被斩断,依旧死死抱住一个金兵猛将的腰,用牙齿咬穿对方的咽喉!残酷血腥到极点的近身搏杀,在药力的催化下,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戮!城头狭窄的空间,反而成了“朔州刀阵”发挥最大威力的修罗场!
金兵引以为傲的悍勇,在这群完全舍弃了生命、只为杀戮而存在的疯子面前,被彻底碾碎!信心如同雪崩般瓦解!前排的金兵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肝胆俱裂,惊恐地尖叫着想要后退,却被后方不明所以、仍在涌上的同伴堵死!混乱如同瘟疫般在金军攻城队伍中急速蔓延!恐惧的哀嚎取代了冲锋的呐喊!
“破阵!给我破阵!后退者斩!”后方督战的金军猛将(万夫长完颜突合速)须发戟张,暴怒如雷,挥舞着巨大的铜锤亲自带着最精锐的“铁浮图”(重甲步兵)亲兵队冲了上来,试图稳住阵脚!
“来得好!!” 萧远山早已盯住了这员敌酋!他暴吼一声,如同下山猛虎,踏着满地粘稠的血肉残骸,倒拖着那把早已砍得布满锯齿状豁口、沾满厚厚一层暗褐色血浆的斩马大刀,朝着完颜突合速狂飙突进!所过之处,试图阻拦的金兵如同朽木般被狂暴的力量撞飞、劈碎!张焕紧随其后,状如疯魔,长刀狂舞,为将军扫清侧翼!
![]()
完颜突合速看到萧远山冲来,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和轻蔑!他自恃力大无穷,身披三层重甲,手中百斤铜锤曾砸碎无数宋将头颅!他狂吼一声,如同巨熊人立,铜锤带着开山裂石的恐怖风声,迎头砸向萧远山!
电光火石之间!
萧远山眼中精光爆射,不闪不避!就在铜锤即将落顶的刹那,他左脚猛地向前踏碎一块青砖,身体以左脚为轴心,爆发出违背常理的急速拧转!沉重的斩马大刀借助旋身之力,由下至上,划出一道凄厉到极致的弧光!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沙场搏杀的精髓,凝聚了朔州城五千死士不屈的意志,也凝聚了那虎狼之药燃烧生命换来的最后力量!
刀光如匹练!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又无比清晰的撕裂声!
完颜突合速那势若雷霆的铜锤,连同他粗壮无比、覆盖着重甲的手臂,竟被这一刀自腋下斜斜向上,硬生生斩断!断臂和铜锤高高飞起!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巨大的创口激射而出,溅了萧远山满头满脸!完颜突合速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剧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
萧远山沾满敌血的脸庞如同恶鬼,动作毫不停滞!在完颜突合速惨叫声冲出口的瞬间,他拧转的身形已经完成,斩马大刀借着旋身的余势,从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由右向左,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横扫而过!
咔嚓!
那颗戴着狰狞铁盔、写满惊愕与恐惧的头颅,冲天飞起!无头的沉重尸体在原地僵立片刻,轰然倒塌!
战场,出现了刹那的死寂!
无论是疯狂搏杀的宋军士兵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