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 |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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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推荐一本张宏杰老师的《简读中国史》，读完这本书之后我的看法是“瑕不掩瑜”，至少在某平台的五分打分体系里打四颗星是没问题的。先来说说这个“瑕”，也就是我提到的一些“影响阅读的事实性错误”，这几处都集中在原书第18章里，这一章的题目是“为什么罗马帝国分裂后不再统一”。

◇ 图为张宏杰《简读中国史》书影

原书第110页到111页，讲到罗马帝国的衰亡之时提到“因此，罗马帝国的崩溃是中国打击匈奴战争的结果”，这是一个严重的历史事实错误。公元400年左右入侵西罗马帝国和促使西哥特迁徙的是匈人，Huns，这个民族，国际史学界对于其起源争议很大，其到底是血缘上的一个民族还是一个文化上的一个民族，甚至匈人到底“是不是一个民族”都是很值得争议的问题。不过饶是如此，“匈人不是匈奴人”这件事情是基本得到了公认的，国内许多人认为“汉朝打跑了匈奴，而匈奴打崩了罗马”，这种通过所谓“匈奴不等式”试图证明“汉朝比罗马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的观点在严肃的历史讨论中都是“连批驳的价值都不会有”的事情，犹记国内某知名译者在今年的新书发布会上被台下的观众问到了这个问题，大约能做的也只是礼貌地笑一笑，如此而已。

◇ 图为19世纪的阿提拉像，铭文大意：“这是阿提拉，上帝降下的灾害”

然后本书第113页提到中国语言文字作为象形文字和表音文字的不同，提到“埃及原来的象形文字非常发达，但是到3世纪时，就开始用希腊字母拼写自己的语言了”，这里其实出现了对埃及文字的误会，事实上刻画在埃及神庙中的圣书字hieroglyph和用于书写日常事务的俗体字demotic都是表音文字。最初西方试图破译古埃及文字的学者都是在假设“这是象形字吧”，结果一无所获，直到英国人托马斯杨和更著名的法国人商博良在“埃及古文字大约是表音文字吧”这样的假设下进行了大量的工作，才可以把罗塞塔石碑中的圣书字和希腊语对应起来。总之，虽然埃及古代文字看上去非常像象形字，但真的是表音文字啊。

◇ 图为罗塞塔石碑

好了，“瑕”说完了，我也非常理解张老师，每个人的知识其实都是有局限的，而这样的局限若非外人提醒自己很难意识到，这其实没什么，写下上文那些也只是提醒读者们注意一下，如此而已。这本书真正的价值是宏观的脉络框架的建立，这种框架的建立比单纯讲述事实可贵太多，这句话可以有很多表述的方式，比如我可以说，这是一种“从顶层向下设计的治学和工作态度”，或者用黄仁宇先生的话说，这是一种“大历史观”，窃以为任何一个合格的历史学家都或多或少会牵涉其中，这方面的反例是我的一位长辈，也是学历史毕业的，但终日也就是看些王侯将相的二流蹩脚小说和自以为非常高深的厚黑学，甚至家里的许多藏书也不过是大约从火车站门前淘到的“XXX元帅秘闻”这类的东西，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向的例子，我会想到易中天先生，虽然他的“品三国”让许多人记住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但整个历史的框架做的非常好，甚至后来我看到易中天先生的一些书，都在试图总结中国历史上的一些规律，这些书里，易先生对历史的许多洞见力透纸背，这比具体的人物和年份重要许多。

而张老师在这本书里做的事情，在我看来又在易中天老师之上。张老师的横向视角做得很好，而且是真的把问题讲透了的那种，在三百多页的篇幅里把中国的整个历史和西方历史做了很透彻的比较，整本书写的非常好，以至于在我看来，任何的复述比之于原文都显得苍白。饶是如此，一些必要的引申还是蛮有趣的。除此之外，鉴于这个话题的敏感性，我能感觉到张老师在书里很多欲言又止的说法，有些话说得相当克制，相当真诚，但大约会让蛮多的人感到不愉快的，这些话包括但不限于如下的一些：

首先，中国的文明不是最早出现的文明，其历史发展的几个关键节点上，中国一直被外界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北京人是不是中国人的祖先”，还是“中国的农业，青铜是不是独立发展的”，得出的结论大约都会让一些人不愉快。

其次，地理决定了中国文明基本的底色。这里几乎是和其他的文明隔绝的，而且距离其他的文明中心非常遥远。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有些外来的因素影响了中国，但中国文明的底色是定型的。在世俗层面，中国文明对商业的重视远远低于其他文明（大河的流向是在同一个纬度的东西流向，这种情况下不同区域的物产差别不大，商业的动力缺乏，这是书里提到的一个很有趣的解释），除此之外，任何“统一之外的尝试”，都会因为参与方无路可逃而卷入你死我活的斗争，最终除了大一统没有别的出路。在宗教和形而上学的层面，作者提到“中国文明供的是祖先，而不是神”，这是氏族社会没有解体的原始阶段人类的宗教信仰，当然，倘若追根溯源的话，这还是可以归到“地理决定论”的立场上来——地理决定了很多事情，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 图为电影《荆轲刺秦王》剧照

也因为如此，中国的文明到了后来发展出秦制，然后就无法摆脱秦制的桎梏，这也算是地理决定的因素。曾经在秦崩溃之后，汉朝可能（但仅仅是可能）恢复西周时期的封建制度，但“皇权的诱惑太大，没人抵得住这个诱惑”，所以一切犹如宿命一般变本加厉起来。越往后，皇权这个利维坦的触角就伸的越长，直到把一切窒息，民不聊生，最后只好“官逼民反”了。张老师的一个观点非常好，就是所谓的“农民战争”，其对象都是官吏，而不是地主。也正因为如此，从秦之后，至少到清朝，中国就决非封建社会了，所以对于看到有网上大家经常说的“这人思想怎么这么封建呢”之类的评论，我如果想认真继续对话，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请对方把封建的概念搞清，并用“专制”取代之——当然，自己也免不了被冠上“咬文嚼字”，“何必那么认真”的名号。

◇ 图为电影《荆轲刺秦王》剧照

关于这样的“周秦之变”，到底怎么好，张老师大约很隐晦地没什么明显的结论。但秦制的好处，除了柳宗元“封建论”里写的那些，和寥寥可数的几笔，大约也没什么别的好写了。反而这样的秦制最终的后果就是大家同归于尽。秦朝是没有装刹车的绞肉机，15年后大家就同归于尽了，那么后来的朝代装了刹车，也不过是减缓了毁灭的速率而已。不知道柳宗元有没有注意过汉朝“独以强亡”的原因，当然他更不可能知道他自己生活的唐朝，也正是因为藩镇才为大唐强行续了100多年的命。柳宗元是文人，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那么即使流露出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感，大约也是觉得这些是外界值得同情的事情，偶尔掉两滴泪，为的是维持自己好的人设罢了。这也不怪他，中国历史上的历史纪录，有几个是站在民众立场上的呢？

跟西方一对比，就可以发现中国和西方的不同是全方位的。重视私产，个人权益，契约精神，这些在西方被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直到现在在这块土地上还是类似“提都不能提”的存在，就更不要说基于这些发展的经济和社会了。从这点看，张老师还是过分乐观，最后会把儒学和新教放在一起比较，认为二者都是入世的“哲学”，崇尚积极进取——就算如此，那也说的是先秦的儒学，而不是董仲舒改造之后的样子吧，而当代的中国，又有多少人真的像先秦时候那样呢？

◇ 图为孔子画像

◇ 图为孟子画像

◇ 图为司马迁画像

从这个意义上讲，其实，这个国家将来怎么样，话题实在太大，吹吹牛皮可以，但千万不能拿这个指导自己的生活。此时此刻了解历史，颇为重要的意义就是打破由盲目的自大产生的自我良好情绪，而深刻地知道“国家走了一段弯路，于一个人就是一生”这么个特别在中国无可避免的悲剧罢了。

了解了这些，会对很多所谓的富国强兵非常嗤之以鼻。比如，“乾隆帝错失了最后一个可以迎头赶上的窗口”，错过又如何？不错过又如何？反正，就算不错过，大清是要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普通的民众还要被各种秦制折磨，对吧。这就是这本书里讲的东西给我的启示，用我自己的话说，西方人和中国人根子上就很不同了，个人主义还是集体主义？程序正义还是马基雅维利主义？形而上学，生存之外的生活是否重要？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决定性的。

那么，我也不想说这个country怎么样，更不想说“这个country该怎么办”之类的话，只是想把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最后的话写在这里，作为这篇书评的结尾吧，那是一段我非常喜欢的话。

“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了，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存在着两种免遭痛苦的办法，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他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持续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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